方冠男
一
说通透,先源于贯通。贯通是从形式开始的。首先是语言的贯通—剧情发生,地点先而泰州,继而北平,再之上海,南腔北调,就在这一场演出中,融合起来,时而京腔京韵,时而方言苏白,时而沪上软语,甚至还有洋泾浜英文,居然就这么化而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语言贯通的基础,是剧种贯通。《当年梅郎》,以昆曲人演京剧人,自然而然地,京剧唱段,就成了昆曲叙事中的戏中戏,这就显现出演员的功力了,时而昆曲,时而京剧,时而曲牌,时而板腔,尤其是表演者,时而是剧中人,时而是剧外人,情节里,跳进跳出,剧种间,收放自如,如此表演,已入化境,颇见玄妙。
玄妙的表演化境,最集中显现在行当的贯通上。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施夏明,他不仅仅是男演女的性别贯通,还是以昆曲巾生演京剧男旦的跨剧种、跨行当、跨语言的多重贯通,还不仅如此,因他扮演的梅兰芳,本身就是一位贯通了旦角表演之大成的艺术家,青衣、花旦、闺门旦、刀马旦,唱念做舞,都融为一体,可见此多重贯通之内容丰厚、层次繁复。还不止于此,除他以外,还有配角的跨行当展示,如严慧玉的闺门旦和女老生之贯通,车夫李阿大的昆曲与京剧扮演之贯通……行当的贯通,使得不同的演员,都有不同的行当、功法展示空间,如此,男演女,女演男,老演少,少演老,文武相承,戏中有戏,让人大觉过瘾。
语言贯通也好,剧种贯通也好,行当贯通也好,其根本,都在于戏曲语言的贯通。戏曲语言,是一套语法体系,无论念白,还是唱腔,或者伴奏,包含四功五法,甚至妆面行头,全都是这语法体系中的语言元素。这一套语法体系,可以说,既是昆曲的语言,也是京剧的语言,更是全中国戏曲剧种的共同语言。因此,跨了行当,跨了性别,甚至跨了剧种,都无妨,因为,演出团队紧紧抓住了演出的语言根基—中国戏曲之语法,只要抓住了这一条,那么,无论如何创造,无论贯通,都从心所欲,不逾规矩。也正是昆曲,才有此吐纳的气势,以六百年的历史根基,举重若轻地包住了京剧皮黄,于是,以昆驭京,以简驭繁,将不同的剧种,融为一体,无所不協。
二
从艺术属性上来说,戏曲语言是一以贯通,而在场面处理上,该剧也做到了贯通:叙述上,是“当下”与“当年”的贯通。剧中“当下”,是1956年梅兰芳回乡祭祖,但剧中的“当年”,却是梅兰芳成名关键的1913年,场面安排,以回忆开始,中间辅以穿插,于是,时而回忆,时而现实,这就完成了戏曲叙事的时间贯通。呈现上,是前台与后台的贯通。这倒不少见,田汉之《名优之死》《关汉卿》,秦瘦鸥之《秋海棠》,吴祖光之《风雪夜归人》,都以后台为前台,以前台为后台,向观众展示了戏曲演出的后台场面—但这后台,又何止是某一家戏楼、某一家剧场以及某一场具体演出的后台呢?《当年梅郎》的整体叙事,展示一个大演员成长成名成就的经历,那才是真正的后台,前台是大家都看得到的“梅兰芳”,后台,是一个受挫的、奋进的、迷茫的、勇敢的梅兰芳,剧场的设计也展示出了这一点,纱幕拉下,投影放送,观众看到的,都是舞台上华丽的梅兰芳影像,那是梅兰芳的生命前台,而纱幕升起,那才是一个艺术家生命纵深的求索过程,那是梅郎深沉的人生后台。
到这里,才见《当年梅郎》的真味:人人争相追捧的,往往是一代名伶功成名就的表象,但作为真正的梅郎知音,得见那逡巡迷茫中奋力突围、进而拓展艺术疆域和生命格局的求索过程,才是最为要害。因此,编剧和导演,有意突出了一场戏,恰是瞩目在繁华之外的冷寂深夜,有那寻常人看不到的孤寂外滩,在那里,梅兰芳坐车夜行。
这一场戏,当是《当年梅郎》的最精彩段落。梅兰芳深夜应酬后,坐上黄包车,却漫无目的地夜行,让车夫,先往那光亮处去,求索无所得,再往那幽暗处去,求索亦无所得,倒是与车夫对答,相认同乡,彼此理解,从底层车夫的生命阅历中完成生命共振,从而得到启悟,“别人不走的路,我走,别人不唱的戏,我唱”。
深夜,一车,一灯,一车夫,一乘客。这求索之路,又岂止是表象显现的行路呢,分明是一个陷于困境中的迷茫者自我省思的路,是一个不知向何处突围的逡巡者自我开悟的路,这条路,阮籍走过,没有走通,只有恸哭而回,屈原走过,没有走通,却是玉石俱毁,如今,梅郎也走来,并在一个底层百姓的身上,获得生命开疆的元气和能量,原来,光亮中藏着阴影,而幽暗处孕育光明,抬头仰望,那满天的星斗,灿烂于至暗的黑夜。一种黑暗与光明、绝途与生机的辩证哲思,通通透透、彻彻悟悟地展示出来了,所谓世事洞明,正是如此吧!由这一场戏里,黄浦江边,出现了一个开悟的梅郎。
特别注意的还有,这一场被我认为“戏眼”的场次,除了思想层级的深度以外,还显现出了艺术层级的创造力,即“拉车”程式的展示。戏曲中,拉黄包车,倒也有过,京剧《骆驼祥子》里有过此类处理,但多数情况下,还有一辆实实在在的黄包车,但《当年梅郎》中,却没有了黄包车,而只用一根粗绳子,代替了拉车的把手,拉车者与坐车者,相互配合,一前一后,展示拉车行路,路上行车,正如《秋江》一折中江上行船,其中贯通的,是戏曲程式中以虚化实、以简代繁的艺术观念,是为当代戏曲新程式颇为成熟的探索,此笔神来。
三
一个像梅兰芳这样的大戏剧家的出现,该是怎样的难得!首先,当然应得力于一切的贯通。演出时,那后台展示的繁复功法,表面上华丽好看,但四功五法里,凝聚了寒来暑往、多年不辍的勤学苦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种功夫的贯通,是大戏剧家成就的基本条件。在此基础上,还需这个戏剧家,有个人贯通的艺术灵气,如梅兰芳,贯通了青衣花旦刀马旦的大成,方为一代宗师。其二,他还应有人生智慧的贯通,正如当年梅郎,他遇挫不退缩,被人轻视,并不因此自暴自弃,反而更加努力,抓住前辈提携的机遇,无论遭遇如何,也要保持刚健,更从生活阅历中提炼隽永智慧,最终才能走向成功。此外,尤其难得的,是还需要有一些善于辨别才华、发掘才华、珍惜才华、保护才华的伯乐。世间多的是看人下菜碟的势利之徒,此类人,不但不辨才华,甚至毁灭才华。因此,青年才子,必须遇得几个知音,碰到几个伯乐,才有出头之日,难得,剧中的梅兰芳,能有王凤卿作为伯乐,有严慧玉、杨荫荪作为知音和投资者,有了他们的全力支持,方有扬名上海的机会。
伯乐知音,固然难得,但更难得的,却是能够孕育伯乐和知音的文化生态。难以想象,如果没有王凤卿力保,没有杨荫荪托底,当年梅郎,会是如何?比俊杰更难得的,是赏识爱护俊杰的伯乐,如此,有才的俊杰,才有亮相的机会,那藏在口袋里的锥子,才有机会亮出锋芒,等到俊杰成就,又成为发掘才华、托举俊杰的新一代伯乐,从而形成良性的文化生态……从这个角度而言,文化生态之通畅练达,对大戏剧家之孕育、成长、成就的作用,恐怕更为重要。
我知道,《当年梅郎》,说的绝不是梅兰芳的励志故事,一个好的剧本,一定凝萃剧作家自己的人生经历。剧作家罗周,因贯通了不同的剧种创作、贯通了文学与戏剧、贯通了文化与文学,从而显现出非同科班出身的、不可学的编剧气质,终于青年成名,常常为业内诵为一时传奇,但那也只是她的前台,而在这成名、成就的路上,有多少看人下菜碟的势利小人,又有多少不甘其下的复杂心态,却是说不得了。所以,那逡巡迷茫最终奋勇突围的当年梅郎,其实也是剧作家的自况,而当年夜游黄浦江、在那光亮和幽暗中开悟的戏剧人,恐怕,是罗周自己吧。
如果说,《当年梅郎》整体贯通的语言体系和文化气质极为出众,那么,它的不足,也正在这贯通之气的阻滞上。从梅兰芳归故里,到回忆与王凤卿的交往,及至演戏登台唱大轴的过程,都非常顺畅,惟其一点,待得尾声,前头是梅兰芳演《穆柯寨》的准备,最后,穆桂英的戏码却没有出现,反而跳到1956年,演出《霸王别姬》的剑舞,这种跳跃,就让观众诧异了;与此同时,《霸王别姬》之剑舞表演,演员演来,亦颇为费力,从演出场面来说,反而气滞,结合前面演出的通畅圆融,最后反而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