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晨旭
“笔杆不拿拿铜锣,状元不做做更夫,悔当初习文不习武,如今有苦向谁诉……”打小我就会唱越剧《状元打更·执更锣》,人到中年,依然喜欢这段有趣的唱腔,时不时唱两嗓子过一把戏瘾。每次唱起这段戏,总会想起故乡大伯家板壁上挂着的那一面旧铜锣。
我的故乡在浙南山区。山里老家保存着一些古老的习俗,在我心目中,“打更”这个由我大伯担当的习俗特别纯朴、厚重。辞旧迎新的春节里,当夜幕降临,随着“咚、咚、咚”的铜锣余音,传来了大伯打更的吆喝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各家各户,防火防盗。”
这熟悉的铜锣声响了好多年,村民们也只当作是春节的习俗。我想,大伯每年春节坚持“打更”,或许有他坚守的初心,或许有他维系的某种情结,抑或是他的个性使然,这其中的疑问一直萦绕着我。
又是一年春节到,我携妻挈眷回老家走亲,路遇乡亲,他们总会乐呵呵地说:“状元”回来打更了。其实,论学历我在这个小山村里也算不上状元,只是我从小会唱《状元打更》,乡亲们就给我封了一个“状元”的美名。来到大伯家门口,见一面旧铜锣依然挂在门边的板壁上,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自己手执铜锣表演《状元打更》的情景。儿子拉了一下我的衣角,說,状元打更就是用这面锣打的吧。大伯笑眯眯地接话:是啊,你在铜锣上打一下,以后也能得中状元郎。儿子伸手往铜锣上一击,“咚”的一声,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大伯,现在村里有消防器材,这面铜锣也应该停用了吧。”我知道大伯还会坚持打更,故意这么一说。
“不会停,我还要继续打更!”大伯语气坚定,接着说:“逢年过节我一直在打更,一旦停下村里就冷清了。”
“大伯打更,既维护了消防安全,又增添了节日的气氛,我们晚辈应该参与进去,把打更的习俗传承下来。”妻子认真地对我和儿子说。
“大伯公,今晚您带我一起去打更吧。”儿子说。此刻,大伯喜滋滋地点起一根烟,美美地吸了一口,鼻孔冒出两缕青烟,连声说:好,好啊。
到夜晚,大伯戴上“雷锋帽”和红袖标,拿起铜锣和锣槌,走出家门。我和儿子随大伯沿着村道“咚、咚、咚”敲起铜锣,我们一起喊着拖腔:“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各家各户,防火防盗……”
打更回来,三人各自喝着一碗温热的“鸡子茶”,终于有了“访谈”的机会。静谧中,儿子开言:“伯公,您为村里打更好多年了吧。”
“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大伯一边在脑海中回顾一边屈指算来,接着又补充道:“哦,应该是90年代初开始的。”
“您坚持了这么多年,已经是‘老护村队员了。”儿子露出敬佩之情,竖起拇指点了一个大赞!
大伯喝了一口茶,开心地说:“这些年,我消除了许多火灾隐患,还多次参加周边村的灭火救援。去年,我到镇上赶集,看到一家面包店起火,店主不在家,楼上有两个小孩在呼喊求救,我从隔壁阳台进去,救出这两个小孩……”
此刻,我真切感受到,大伯与消防安全,牵扯着一种强烈的情感,我应该走进他的心境,了解其中的情由。于是,我直言:“大伯,您如此热心于消防,内心肯定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您能透露一下内情嘛?”
只见大伯一下子镇定下来,目光缓缓地移向我,神态似传授独家秘笈一般,停顿了几秒才说:是啊,这里面有一个我小时候的故事,现在,我就讲给你们听。
在我九岁那年的正月,家家户户在欢度春节。深夜熟睡中,被一股难闻的烟味呛醒,睁眼一看,屋子里全是浓烟,此刻,我知道家里起火了。我大声呼喊,但没有人回应,就顺着家里唯一的楼梯往楼下跑,可周围熊烟滚滚根本出不去,就凭记忆跌跌撞撞来到在水缸边,双手捧一把水往脸上泼,眼看火光正如猛兽一样追着,知道凶多吉少,就站在这里哭喊着。忽然,一个黑影冲进来,大声叫我的名字——父亲来救我了!父亲把随身的被子给我披上,俯身背着我往外冲。当我们冲出户外时,惊恐中的母亲立刻把我紧紧地搂住,口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再转身一看,只见整个木结构的房子已被大火包围,让人强烈感受到火灾的凶猛和无情,更可叹自己是小孩无力救援,眼看着自家的房屋被大火烧毁。
忆往昔,大伯表情凝重,双手捂着桌上这碗“鸡子茶”,就好像受灾的母亲护着孩子那般模样。我端起碗向他做了一个略显夸张的“敬茶”动作,大伯缓缓松开双手,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茶,接着说:火灾发生在深夜,是本家叔公发现火情的,他急中生智找出家里一面旧铜锣使劲敲打,是“咚、咚、咚”的铜锣声唤醒左邻右舍的。慌乱中,父母抱起身边年幼的孩子跑出户外,回过神来一看,孩子少了一个,才想起我还睡在屋里。此时大火猛烈,已很难再进屋救援,我父亲把裹在孩子身上的被子拿下来,放入井水中浸湿后披在身上,快速冲进火场把我救出来。灾后,我们一家人在村后的祠堂里住了三年。新屋重建后不久,老叔公就走了,我这面旧铜锣就是叔公留传下来的……
听着大伯的叙述,我交织着的心绪渐渐解开。童年受灾的经历,让大伯真切感受到火灾的无情,平安的重要。他把这段苦难藏在心底,怀揣感恩和担当,手执铜锣守护着家乡百姓的平安生活,家家户户平安祥和是他最大的心愿。
一年又一年,熟悉的铜锣声一直在延续……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