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笙的翻译人生

2021-08-30 06:21
传记文学 2021年8期

江 雪

周桂笙是何人?对于不熟悉中国翻译史或者中国近代文学史的人而言,这个名字过于陌生。然而,这样一个并不广为人知的翻译家却是“我国介绍西洋文学的先驱”,被视作晚清“译坛上力辟新径”的翻译家之一。其中,“‘侦探小说’的名词由他而成立”;他也是中国最早翻译西方经典儿童文学的翻译者之一。

周桂笙于1873年出生,上海南汇县人。原名周树奎,号新盦、新安、辛庵、辛盦、惺庵、知新室主人、知新子等。“桂笙”是他的字。他的父亲周维桢,字子云,于1867年创办沪北云龙花厂。据周桂笙的孙子周二雄给时萌写信时称,周桂笙“祖上先是植棉,继后经营棉纺业,疑是作坊之类”。周桂笙在《先考子云府君行略》中也提及了父亲创办沪北云龙花厂,“利赖甚溥”。由此可见,周桂笙家中经济条件尚好,为他早期求学提供了经济基础。9 岁时,周桂笙的母亲张氏去世,父亲后来续娶了吴氏。周桂笙是被祖母夏孺人抚养长大的。13 岁时,周桂笙进入上海广方言馆学习,这是一所创办于1863年的培养翻译和承办洋务人员的新式学校。周桂笙入学时正是洋务运动如火如荼开展的时期,这所学校也是洋务运动的产物。后来,周桂笙进入上海中法学堂学习,专攻法文,兼学英文。学堂创办于1886年,是法租界公董局为教授中国人法语而设立的学校。周桂笙的一路求学经历都与当时洋务运动的大背景密切相关,对他后来选择西学翻译作为人生职业有着重要影响。甲午战争前后,周桂笙在天津电报局做领班,后来数年间又在上海担任英商怡太轮船公司的买办。在1899年结识吴趼人之前,周桂笙并没有明确的翻译活动经历,更多的是从事洋务经济活动。据周桂笙在《新小说》中介绍,他平时喜欢读小说,“吾常自谓平生最好读小说”。1900年,周桂笙在吴趼人主编的《采风报》上节译《一千零一夜》,开始了他的翻译人生。1906年,他发起组织“译书交通公会”,呼吁译者互通有无。1912年,他接替李怀霜任《天铎报》主笔,积极发表爱国时议。之后,加入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团体南社,反对袁世凯。20世纪第一个十年间,是周桂笙翻译的昌盛时期,直到20世纪20年代,周桂笙的翻译渐少。晚年时期,周桂笙在上海南市定居,回归传统文人诗酒自娱的生活。1936年,周桂笙因鼻癌去世。

周桂笙从事翻译活动前后的晚清时期正是西学翻译昌盛之时,后人多知林纾与严复,实际上,周桂笙同样是晚清翻译界极其重要的人物。不同于林纾依靠他人口译来转述西方作品,周桂笙自身通晓英文和法文,可以直接将外文翻译成中文。难能可贵的是,周桂笙的翻译整体上多用白话,比较通俗易懂,翻译的作品囊括了儿童文学、侦探小说、科幻小说、言情小说、冒险小说、教育小说、滑稽小说、札记小说等多种类型,可谓是专注于小说翻译。这又与他的人生经历和思想观念紧密相连。周桂笙在1914年出版的《新庵笔记》中提及,个人爱好小说且翻译小说,但是又流露出传统士人文化中对小说“野史”一道的“自卑”心理:

余平生喜读中外小说,压线余闲,辄好染翰作小说、译小说,此知我者所共知也。顾读书十年,未能有所贡献于社会,而谨为稗贩小说。我负学欤?学负我欤?

周桂笙的翻译人生以小说翻译为主。与此同时,“稗贩小说”中流露出的复杂思想紧密联系着其小说翻译的人生。

辗转报刊的“稗贩小说”经历

周桂笙的翻译人生离不开报刊的推动,较有影响力的作品多发表在《采风报》《寓言报》《新小说》《月月小说》《新民丛报》等。他所谓的“稗贩小说”是从报刊发表开始的。纵观周桂笙与小说翻译有关的一生,可以以报刊为中心划分为三个阶段。

1900年,周桂笙在好友吴趼人担任主编的《采风报》上发表《一千零一夜》节译的两篇故事《一千零一夜》《渔者》。其中,《渔者》的翻译被胡从经称赞为“很忠实于原著的,译笔也明白晓畅、饶有风致,妖魔的狡诈跋扈,渔者的机智果断,以及他们之间性格化的对话,都被译述得栩栩如生,很适合于初通文理的少年诵读”。有部分研究者认为周桂笙翻译和发表在《采风报》上的《一千零一夜》是最早向中国译介的该部作品,但实际上林纾和严复之前已有译介,不过二人的译介主要是文言的形式,而周桂笙的白话节译更为活泼易懂。

1902年,周桂笙在《寓言报》上连续发表了《公主》《乡人女》《猫鼠成亲》《狼羊复仇》《乐师》《虾蟆太子》《熊皮》等15 篇翻译作品。其中,《狼负鹤德》《击缶问答》源自《伊索寓言》,《一斤肉》源自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其余12 篇源自《格林童话》。在《采风报》和《寓言报》上发表的这些明确署名的作品被收入《新庵谐译初编》,也被看作是早期西方经典儿童文学翻译的成果。

《采风报》是孙玉声于1898年创办的上海早期小报,自称“采风问俗”“寓意惩戒”,刊登作品多滑稽幽默,充满讽刺。《寓言报》是沈敬学于1901年创刊的上海早期小报,主要以娱乐休闲为主。由此可看出,周桂笙初期翻译主要是具有较强的市民社会休闲的特征,按照中国传统士人文化的文章经纬之事来看,此时的周桂笙无疑是从事“稗官野史”之流的工作。这一阶段也是周桂笙在吴趼人的直接影响下开始翻译的阶段。

1902年,梁启超逃往日本期间创办了《新小说》,意在以小说来唤醒世人,起到醒世、觉世、开启民智的目的。《新小说》开篇发表《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大力强调小说和政治的关系,批判饱含封建思想意识内容的旧小说,提出改良群治的新小说。梁启超掀起的“小说界革命”直接的追随者就有周桂笙。《新小说》聘请吴趼人和周桂笙分任撰述、译述。从1903年10月起,周桂笙在《新小说》上发表翻译小说5 篇(《毒蛇圈》《水底渡节》《双公使》《失女案》《神女再世奇缘》),多为侦探小说和科学小说;短篇札记小说20 篇,其中翻译连载的侦探小说《毒蛇圈》的内容和形式更是直接影响到中国侦探小说及短篇小说的发展。与此同时,周桂笙还在梁启超的《新民丛报》上发表了侦探小说《歇洛克复生侦探案》和科学小说《窃贼俱乐部》。周桂笙这一时期的翻译作品多为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追随、践行梁启超小说改良群治的思想,试图建设新的“文以载道”。而正是在《新小说》和《新民丛报》上的译述让周桂笙声名鹊起,奠定了其小说译述领域的地位。此时,周桂笙的心境是否依旧是“稗贩小说”的“自卑”情绪占据上风,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一时期和接下来的几年是周桂笙在报刊杂志上大量发表翻译作品和个人译述观点的时期。

1906年,《月月小说》在上海创刊后,聘请周桂笙、吴趼人为主笔。他翻译的虚无党小说发表在《月月小说》第1-2 号上,之后又翻译发表了航海冒险小说《失舟得舟》、短篇小说《玄君会》《水深火热》、札记小说《克虏伯制造厂》等、奇情小说《左右敌》、科幻小说《飞访木星》《伦敦新世界》、侦探小说《妒妇谋夫案》《上海侦探案》《海底沉珠》《红痣案》、教育小说《含冤花》、滑稽小说《父不如子》《猫日记》等,还发表了一系列杂谈,诸如《讥弹》《德律风》。除此之外,周桂笙这一时期还翻译出版了单行本《福尔摩斯再生案》《地心旅行》《含冤花》《海底沉珠》和集子《新庵译萃》《新庵随笔》《新盦译屑》《新庵丛谈》等。1903年至1910年左右发表的作品既是他一生翻译作品的大部分,同时也是他翻译小说鼎盛时期的代表。这期间,他对侦探小说与科幻小说的翻译和评述格外用心,亦体现了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以新小说的内容、精神与形式改良群治的政治主张。可以说,《新小说》《新民丛报》和《月月小说》成为了周桂笙翻译人生中最重要的阵地。

在《月月小说》担任主笔期间,周桂笙不仅自己翻译了大量国外的小说,还十分关心翻译界的情况,发起成立“译书交通公会”来“交换知识、互通声气、维持公益”,以防止抄袭剽窃,提高翻译质量。他以《月月小说》为阵地,于1906年公开发布《译书交通公会试办简章序》。他提出:互通声气、避免重译的办法——大家将想要翻译的作品和作者名提前发在报刊上;翻译者翻译时要列出原书名和作者名,并用外文和中文并列。这两个规则针对当时混乱且多抄袭现象的翻译活动可谓是有益的。不过,从实践来看,当时入会者十分少,“译书交通公会”的主张并没有得到实现。但不难看出周桂笙在当时对于小说翻译的关注和自觉的使命感。他可谓是近代第一个明确提出成立翻译协会促进翻译文学健康发展的人。

《月月小说》

这一阶段是周桂笙小说翻译的鼎盛时期,各种类型的小说(诸如侦探小说、科幻小说、奇情小说等)、各种形制的小说(短篇、长篇)都有翻译,并且以报刊为阵地对翻译行业现状与问题进行了有针对性的努力。同时,借由翻译小说的工作,周桂笙个人的声望和影响力也提升了。1905年,黄仁林和李召南二人私自将上海东南250 里的马鞍岛盗卖给外国人。马鞍岛气候温和,沙滩柔软,很适合度假。外国人在此设立渔业公司,圈地建筑并经营度假场所,扬言是从中国政府处购得。周桂笙乘轮船去马鞍岛逗留数日后,得知大概情形,就写了一篇《马鞍岛记》,发表在《时报》上。这篇游记叙述了马鞍岛一事,并言辞激烈地进行了批评。因《时报》与周桂笙个人的影响力,马鞍岛一事随着该游记被广泛知晓,逐渐传到浙江政府处。浙江政府出面查明事情原由,惩罚了黄李二人,勒令洋人退价销契,加强对马鞍岛的管理。这一事件既看出周桂笙强烈的爱国情怀,又侧面表现出当时周桂笙撰文的影响力。一为文人,看似“稗贩小说”,实则亦以笔为剑、以墨为锋,力捍民族。

周桂笙像,《月月小说》1906年第一卷第一期

1909年《月月小说》停刊,1910年好友吴趼人去世。周桂笙的小说翻译也暂时放缓了脚步,多是以往作品的结集出版。1909年至1911年期间,周桂笙少有作品见于报刊杂志。

1912年,周桂笙接替好友李怀霜担任《天铎报》主笔。该报于1910年创刊,最初是一份商业性报纸,在黄花岗起义后逐渐倾向革命。这一时期,周桂笙多以“新盦”为笔名,在《天铎报》上创作、翻译并发表社会时评、政治批判、国际见闻与科技见闻的杂文随笔,例如发表评论《商界毛贼》和创作小说《贼贼贼》、翻译《爱国同胞听者》《墨西哥革命》。担任《天铎报》主笔期间,周桂笙于南北和谈时多次反对袁世凯。《天铎报》激进的革命文风导致其于1913年停刊。此后,周桂笙又担任《游戏世界》主笔,由此笔锋一转,翻译和创作的多为游戏滑稽之谈。1923年后至其晚年时期,几乎彻底“归隐”。这一阶段,周桂笙的小说翻译逐渐走向低谷,既有不为外人知晓的个人缘由,也有政治形势、报刊命运和人际交往的影响。根据现有资料可知的是,这一时期的周桂笙加入南社,革命倾向较强,个人发表的文章和翻译的文章更倾向于针砭时弊、介绍科技见闻,具有现实针对性,几乎很少翻译长、短篇小说。他由小说改良群治的信念逐渐转向以时文警醒世人。对小说的看法也许发生了变化,但他一以贯之的“开智启慧”“输入文明”的态度未曾变化。

可以说,周桂笙的翻译人生以小说为主,兼具杂谈、随笔、滑稽笑话。他在报刊《采风报》《寓言报》中迈入翻译的生涯,在报刊《新小说》《新民丛报》《月月小说》的平台上大展拳脚,而最终收尾于《天铎报》《游戏世界》。因此,当1914年古今图书局将《新庵随笔》和《新盦译屑》合并出版为《新盦笔记》时,周桂笙正处于翻译人生的落寞时期。此时,当他回顾自己好读书的前半生时,发出了“顾读书十年,未能有所贡献于社会,而谨为稗贩小说。我负学欤?学负我欤?”的感叹。这种感叹既有一种“旁门小道”的落寞,自觉其背离传统士人以文章为经纬大道的文学信念,也有小说翻译最后走入低谷并未实现梁启超“改良群治”的美好政治愿望的破灭感。

周桂笙的“稗贩小说”是否仅仅是翻译小说供众人一窥域外之地?生长于洋务运动期间的周桂笙是否真的只是“稗贩小说”而已,并未有益于社会?也许细探他翻译人生中于儿童文学、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的成就会有所理解、体会。

无心插柳的儿童文学翻译

周桂笙的翻译人生肇始于1900年至1902年在《采风报》和《寓言报》上翻译发表的儿童文学作品。这是《一千零一夜》《格林童话》和《伊索寓言》较早在中国的翻译和传播。1903年,上海清华书局将这些作品收集成册,出版为《新庵谐译初编》。杨世骥认为“当日他能注意到一向为人所漠视的儿童文学,实是很难得的”;胡从经认为“他从开发民智着眼早就关心到介绍可供青少年阅读的外国文学作品,所以这两卷‘解颐’的‘谐词’,不啻是当年青少年课余的恩物,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展示出域外民族瑰丽奇幻的神话与童话的境界”。

但实际上,探索史料,研究者对周桂笙的儿童文学翻译的自觉性和影响力也许过于夸大了。周桂笙的儿童文学翻译是一次无心插柳的行为。虽然客观上他的翻译生涯从这里开始,西方的优秀儿童文学译作经由他集中引入到中国人的视野,但是周桂笙最初翻译的时候怀着启发民智、道德教化的目的,也并未刻意考虑儿童读者。周桂笙在《新庵谐译初编》的《自序》中明确指出自己翻译的目的是感于义和团运动后国民自强的愿望强烈,但是智愚不分,需要输入西方的“文明之术”来开智启慧:

收入《新盦谐译初编》的《一千零一夜》

虽然,自庚子拳匪变后,吾国创巨痛深,此中胜败消息,原因固非一端,然智愚之不敌,即强弱所攸分,有断然也。迩者朝廷既下变法之诏,国民尤切自强之望,而有志之士,眷怀时局,深考其故,以为非求输入文明之术,断难变化固执之性,于是而翻西文译东籍尚矣。日新月异,层出不穷,要皆觉世牖民之作,堪备开智启慧之助,洋洋乎盛矣,不可谓非翻译者之与有其功也,于是乎译材固不可以仅目之也。

《新盦谐译初编》卷二摘译的《格林童话》

生长于洋务运动时期的周桂笙深受西方文明输入的影响,尤其是他曾两度去日本,求学生涯中长期接触西方文化与技术、文明。因此,他的翻译之路最初的目标就是开启民智,希望通过翻译引进西方文明来使人民觉醒,达到国家自强的目的。

而为何选择的是后世视之为儿童文学的作品呢?这大概与童话、寓言自身强烈的隐喻讽刺色彩和浅显易懂的故事情节有关。周桂笙在《自序》中提到朋友吴趼人主笔上海各个报刊期间“慨然以启发民智为己任”,认为他喜欢用“谐词”,关键在于这些戏谑之词更容易被人所理解,打动人心。例如,他翻译《格林童话》中的《狼羊复仇》(后世多译为《狼与七只小羊》),在篇末的按语上着重批评的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司务,并且说“若司务者,天下滔滔皆是也”。胡从经认为:“这里已是借题发挥,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卖国求荣、觍颜事敌的清王朝的官僚将帅。”结合《狼羊复仇》以弱胜强的主题和周桂笙《自序》中开智启慧的目的,借题发挥的说法是很可靠的。类似的还有《虾蟆太子》(后世多译为《青蛙王子》)中明确指出“义仆”夏礼,赞扬其忠义无双的道德品质;《十二兄弟》中赞扬十三妹舍身救兄的手足之情,饱含道德规训与教化意图;《乡人女》(后世多译为《聪明的农夫女儿》)中机智勇敢的农人之女如同东方朔一般智斗指鹿为马的官吏,救出父亲,从而讽刺尸位素餐的官员们。周桂笙对《格林童话》的翻译多是讽刺时政,表现道德品质,会进行一定的说教。

并且,当时主要发表在娱乐休闲小报上的这些所谓适宜给儿童读的作品主要面向的还是市民阶层。紫英在《〈新庵谐译〉书评》中指出“当时风气远不如今(今指1907年,笔者注),各种小说亦未盛行,周子虽公余之暇,时有译述,而书贾无过问者,故慨然为刘君迻译此篇”,也可见此时周桂笙翻译的儿童文学作品影响力相对有限,完全不及后来1908年孙毓修等编译的《童话》丛书。

虽然周桂笙对儿童文学的关注与“五四”时期对其文学性、审美性的追求不同,但实际上仍不自觉地推动了儿童文学在晚清时期的发生和发展。同时,这种社会功用的“小说”翻译实际上奠定了他翻译人生中文明输入的底色。

有意为之的侦探小说与科学小说翻译

周桂笙从翻译生涯初始就抱定的“开智启慧”“输入文明”的目的,在侦探小说和科学小说的翻译中得到进一步的呈现,并切实影响到中国短篇小说的写法以及两类文学类型的特点。

杨世骥在介绍周桂笙的翻译时,认为他的一大功绩在于“他是我国最早能虚心接受西洋文学的特长的”,不同于林纾在讨论西方小说时要将西方小说的技巧联系到中国的小说传统上。其中,周桂笙的翻译评述对西方小说场景化对话开篇的方式与中国小说上帝视角道清来龙去脉的写作技巧进行了对比分析。这不得不提侦探小说《毒蛇圈》的翻译连载与周桂笙的评述。

1903年,周桂笙翻译了法国鲍福(今多译为朱保高比)的侦探小说《毒蛇圈》,发表在《新小说》第9、11、12、13、14、17、18、19、21、23、24 号上,共刊了23 回,但连载未完。1906年,广智书局出了20 回《毒蛇圈》的单行本。据邵宝庆对比考察,周桂笙翻译的《毒蛇圈》虽然在文化细节上与原作有差异,但是“总体结构上对朱保高比的原作相当忠实”。例如,第一回《毒蛇圈》开篇就是父女俩的场景对话。这在以往的中国小说和翻译过来的小说中是没有的。在《毒蛇圈》发表之前,周桂笙在《新小说》第8 号上发表了《〈毒蛇圈〉译者识语》,对比讨论中国小说与西方小说的写作结构特点:

我国小说体裁,往往先将书中主人翁之姓氏来历叙述一番,然后详其事迹于后;或亦有用楔子、引子、词章、言论之属,以为之冠者。盖非如是则无下手处矣。陈陈相因,几于千篇一律,当为读者所共知。此篇为法国小说巨子鲍福所著,其起笔处即就父女问答之词,凭空落墨,恍如奇峰突兀,从天外飞来;又如燃放花炮,火星乱起。然细察之,皆有条理,自非能手,不敢出此。虽然,此亦欧西小说家之常态耳!爰照译之,以介绍于吾国小说界中,幸弗以不健全讥之!

周桂笙旧译、伍国庆选编:《毒蛇圈》

这种“凭空落墨”的写作对中国人来说是新鲜的,并且能够对传统“陈陈相因”的写作结构形成冲击,考验小说创作者的叙事能力。在《论小说》中,周桂笙再一次强调了这种结构的曲折和吸引力。这样的结构“直译”影响到吴趼人创作的《九命奇冤》,开篇即是凭空而出的对话,明显是模仿了《毒蛇圈》。后来的小说家创作,也多学习这种突兀起笔的方式。

1903年,《新小说》第8 号刊出了方庆周译述的侦探小说《电术奇谈》,由吴趼人衍义、周桂笙评定。与翻译《毒蛇圈》时不同,周桂笙对《电术奇谈》的关注重点落在了对侦探小说的介绍和翻译引进的目的上:“时彦每喜译侦探小说……夫译书无论为正史、为小说,无非为输入文明起见。虽然,文明岂易输入哉?必使阅者能略被其影响而后可。”强调输入西方文明是翻译此类小说的目的。1904年,周桂笙翻译并在《新民丛报》上发表《歇洛克复生侦探案》,在《弁言》中详细论述了侦探小说的翻译是如何输入文明的:

吾国视泰西,风俗既殊,嗜好亦别。故小说家之趋向,迥不相侔。尤以侦探小说,为吾国所绝乏,不能不让彼独步。盖吾国刑律讼狱,大异泰西各国,侦探小说,实未尝梦见。互市以来,外人伸张治外法权于租界,设立警察,亦有包探名目。然学无专门,徒为狐鼠城社。会审之案,又复瞻徇顾忌,加以时间有限,研究无心,至于内地谳案,动以刑求,暗无天日者,更不必论。如是,复安用侦探之劳其心血哉!至若泰西各国,最尊人权,涉讼者例得请人为辩护,故苟非证据确凿,不能妄入人罪。此侦探学之作用所由广也。而其人又皆深思好学之士,非徒以盗窃充捕役,无赖当公差者,所可同日而语。

周桂笙认为,清朝及以上传统诉讼刑狱的公案小说和反映的查案多是以刑罚拷问得出,缺少证据证明;西方的侦探小说体现的是完整的现代法律流程,讲求以证据服人,这体现的是法律文明的进步和对人的尊重。这种追求法律文明的翻译目的,讲求证据的精神是当时的清人所缺少的,正需要了解和学习。他亦将侦探小说中的以侦探为职业进行查访,强调证据与合乎法律流程的探案过程作为侦探小说的文体特点。周桂笙对这一特点的坚持,体现在对好友吴趼人1906年创作发表的《中国侦探案》的评价上。周桂笙与吴趼人可谓是至交,他因吴趼人死后,《天铎报》同事批评吴趼人为了钱撰写广告“还我灵魂记”而公开和同事打笔仗,维护吴趼人的名声。但当他评价《中国侦探案》时夸奖其案情奇异、惊愕,“不亚于外国侦探小说者”,但仍认为这是“断案”而不是侦探小说的“探案”。从对吴趼人的作品评价来看,周桂笙于翻译侦探小说及其文体的评定有着强烈的个人原则。这种坚持文体的原则根源则在于,他认为侦探小说输入的法律文明及其精神能够补国家之短,达到强国明智的目的。

实际上,侦探小说的翻译并非从周桂笙开始。1896年张坤德翻译柯南·道尔的《歇洛克·呵尔唔斯笔记》,是第一次向国内介绍侦探小说;而周桂笙的大量翻译和评述却让侦探小说在中国真正闻名起来。周桂笙翻译的侦探小说包括《毒蛇圈》《歇洛克侦探复生案》《阿罗南空屋被刺案》《福尔摩斯再生案》《双公使》《失女案》《妒妇谋夫案》《海底沉珠》《红痣案》等,并自己创作了《上海侦探案》,在当时受众较广。

与翻译侦探小说的目的类似,周桂笙翻译科学小说的目的也是输入文明,强调理想与科学技术的结合构成新的小说世界,来影响世人。他的科学小说翻译数量仅次于侦探小说,包括《水底渡节》《神女再世奇缘》《窃贼俱乐部》《地心旅行》《飞访木星》《伦敦新世界》等。周桂笙在翻译《神女再世奇缘》时通过《序》来表达自己对科学小说的理解:

西儒有言曰:“朝为理想,夕成实事。”盖天下事,必先有理想,而后乃有实事焉。故彼泰西之科学家,至有取此种理想小说,以为研究实事之问题资料者,其重视之,亦可想矣。

他将科学小说看作是一种理想的追求和表达,强调以科学的技术文明来实现此种理想。对科学小说探究科技文明和格物致知的认识是晚清时期从事科学小说创作、翻译等人的共识。清末时期,译介最多的科学小说就是凡尔纳的作品,多达17 种,可见时人的热情。同时,追求科学技术文明的输入对周桂笙而言,自他出生、成长的洋务运动时代就深刻地影响着自己,因此翻译科学小说实际上是将科学的昌明与技术的强国之梦通过科学小说中表达的理想传递出来。时萌认为,周桂笙“广泛输入西洋文化,重视科学小品,尤显特色者乃倡扬虚无党小说和科学幻想小说”,并将科学小说中表现的理想与中国古代浪漫主义小说中表现的理想联系起来,是对理想与现实关系的表达。此后,即使是在《天铎报》时期,周桂笙的小说翻译工作已经很少了,但仍关注着科学技术相关的见闻介绍和文章翻译。

如此看来,周桂笙一生翻译最多的侦探小说和科学小说都离不开他借此两种小说形式输入新文明的理想追求。这些“文明”既包括法律文明与尊重人的精神,也包括科学技术普及与技术强国、启智的精神信念。因此,周桂笙有意于此二种小说类型的翻译,不只是“稗贩小说”的猎奇与商业化驱动,更重要的是文明输入以开启民智的思想追求。这恰恰是走过洋务运动又经历晚清时代巨变的文人的“道”之选择。

周桂笙的一生也是晚清时代既有西洋文化基础又受传统观念影响的爱国主义知识分子的缩影。西方科技文明、政治建设的冲击,晚清国事衰微的局势与强横的外敌之对比,从生存方式到思想信仰方方面面都影响到了那一代的文人。传统的儒道之术在现实中不敌西方船坚炮利的痛苦迫使他们向西方学习,而洋务运动时代仅学习西方技术的失败又冲击着他们的思想。周桂笙“稗贩小说”中的自嘲与强调“输入文明”的小说翻译目的,表现出的小说与人生的矛盾态度恰恰体现了晚清时代留在这一代知识分子身上的思想分裂又积极追寻道路的痕迹。

注释:

[1]胡建人:《我国介绍西洋文学的先驱——周桂笙》,《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1 期。

[2]郭延礼著:《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第3 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20页。

[3][9][15]杨世骥:《周桂笙的翻译》,引自罗新璋编:《翻译论集》,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51页、252页、251页。

[4]因目前发现的周桂笙从事翻译活动前的经历资料较少,他的出生年份有争议。部分说法认为他是1862年出生。但根据时萌《中国近代文学论稿》中对周桂笙的行年及文学活动考虑和李景梅硕士论文《周桂笙研究》中对《新盦笔记》上周桂笙的照片及其年龄信息考证,1873年出生的可靠性更强,因此采用了1873年这一说法。

[5]关于周桂笙的字号,目前仍有一定的争议。笔者采用《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的说法。参见杨廷福、杨同甫编:《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下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104页。

[6]知新主人·附录:小说丛话,《新小说》,1905年第8 期。

[7]李今主编、罗文军编注:《汉译文学序跋集》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3页。

[8][10][13]胡从经著:《晚清儿童文学钩沉》,少年儿童出版社1982年版,第153页、150页、156页。

[11][14]吴趼人著、卢叔度等校:《我佛山人文集》第八卷,花城出版社1989年版,第73—74页、73—75页。

[12]吴趼人著、刘敬圻主编:《吴趼人全集:点评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18页。

[16]邵宝庆:《周桂笙和〈毒蛇圈〉》。引自刘琦、杨萍主编:《中国近代文学研究:中国近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第十三届年会论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页。

[17]鲍福,知新室主人·侦探小说:《〈毒蛇圈〉第一回》,《新小说》,光绪二十九年(1903),第八期。

[18]菊池幽芳氏元著、东莞方庆周译述,我佛山人衍义:《写情小说:电术奇谈(一名催眠术):第二十三回:林凤美公堂告狀,苏士马狱内著书》,《新小说》,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第5 期。

[19]周桂笙:《〈歇洛克复生侦探案〉弁言》,引自黄霖编、罗书华撰:《中国历代小说批评史料汇编校释》,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9 版,第781页。

[20]参见杨绪容著:《明清小说的生成与衍化》,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07页。

[21]晚清科学小说概念杂糅。吴岩在《科幻文学理论和学科体系建设》中认为:“晚清时期的科学小说一直处于一种与政治小说、理想小说等分类杂糅的状态中。”

[22]周树奎:《新译:神女再世奇缘:自序》,《新小说》,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第10 期。

[23]时萌著:《中国近代文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