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的钟摆
我们是在一个已记不得名字的海边古镇上买的那台钟表,只有一本瘦长的书那么大,淡淡的水蓝色,内里的表盘和摆钟都是骨白色,这骨白色中又有一点浅浅的金黄。整点报时,钟会发出海浪的声音,仿佛里面装着一个沉睡的大海。
我妻子(那时候我们还没结婚)坚持说,看到这个钟表第一眼,她就想到了自己的一个梦,那钟表就出现在梦中,只不过梦里的特别大,大得就像时间本身一样让人深感压迫。于是买了,五百九十八塊。我记得很清楚,本来要六百,可我们身上只剩下五百九十八块现钱。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蓝眼睛中年男人,气质清和,他好心地说两块钱就算了。
我捧着那钟表,小心翼翼回了宾馆,妻子一路拍照,还调笑说我太谨慎,像信徒捧着圣像。这说法倒不坏。只是回到宾馆的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又神秘地问我:“你看,这蓝色钟摆,会不会让你想到飘荡在大海上的船?”我不想探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又不得不承认,还真是她说的那么回事:钟摆像苍白的小船,摇曳在蓝色的大海上。
我顺口说:“缥缈的钟摆。”妻子很高兴,特意拉着我跑到一个小超市,买了一种尖锐的钢笔,在钟摆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写了几个小小的字:缥缈的钟摆。这就是它的名字了。
后来想起这件事,我越觉得意味深长,我们写下那几个字,仿佛从这钟摆里可以荡漾出一种时间,那时间就叫“缥缈的钟摆”。不过这些小心思并不重要。我要说的是,我们把这个钟表带回家的第三年还是第四年的某一天,突然发现它失灵了——确切地说,是部分失灵:钟摆还在摆动,但表针不转了,表针不转了,就没了整点,也就不再有海浪的声音。
那天,小海出生第七天,我妻子刚刚出院。小家伙由于长期被压抑在母胎里而出现的那种皱巴巴的黑红色丑陋,逐渐消散,已变得相当漂亮了。进家门不久,他就滴溜着眼睛四处看,甚至显出兴奋的神色来。我突然想到那座被我们无比珍视的钟摆,便抱他去看,我说:“看看这个,里面可是有片遥远的大海呢。”
可惜不到整点,只能看到钟摆无声的晃荡。我一直在留意听,想给小家伙一点新鲜的声音,在医院那几天,能听到的声音太单调了。可直到孩子睡着,也没能等到海浪声。再去看,才发现钟表的指针停留在早上五点四十八分。
我跟妻子说我们的钟表没电了,停了。妻子问我什么时候停的。我哪里知道,但我想了想,又说:“是五点四十八分停的。”妻子不敢相信似的睁大眼睛又确认了一遍才神秘地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小海就是五点四十八分出生的!”
我这才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劲。这当然只是某种毫无意义的巧合,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总有哪里不对劲。第二天,孩子睡醒,我抱着他在屋子里走动,一看到那个晃荡的钟摆,他竟然睁大眼睛,眉目间似乎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不记得过了多久,我们就完全习惯了这个不表示时间的钟摆,小海也习惯了观看它无声的晃荡,习惯了看着看着就在眉目间荡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又出去上班后的一天,因为要出差,赶时间,习惯性地回头看那个钟表,才再次意识到它已经沦落为一个摆设了。那次出差回来后,我跟妻子说都没说,就拿着钟表去镇上的一家钟表店。那钟表匠大约五十多岁,一头霜发,看人时总要低着头,让目光从圆圆小小的黑框眼镜上方射过来。那目光像诗人一样忧郁,令人不安。
我问他这样的钟表能不能修,他又那样打量我一番,说:“是钟表就能修。”我问他多少钱,他淡漠地说先看看,让我两天后来拿。从钟表店回家后,我才知道自己惹麻烦了,小海睡醒不高兴,要看钟摆,却怎样都找不到,大哭不止。
我找出以前买的一只旧怀表,提在手里,让它做钟摆运动。小家伙看了一会儿,始终不笑,最后瘪瘪嘴,像是发现了我的掉包计,却突然打个大哈欠,竟然睡着了。他哭累了。我跟妻子说,我拿去镇上修了。妻子没说什么,她知道我是想让小海听听海浪的声音。
再去钟表店时,那钟表匠一脸沮丧地看看我,又看看放在玻璃柜台上的蓝色钟表,说:“我和表打了一辈子交道,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几乎解剖了他能解剖的所有部分,排除了所有机械故障,也新换了电池,可就是没法让表针再次走起来。沉默就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我们沮丧地看着柜台上的表,它的钟摆微微倒映在浅绿色的玻璃上,梦一样晃着。
加油站
我从上海出差回来,下火车时天已全黑。
公交车停在那个灰色的铁门前,下来几个黑影,又上去几个黑影。当不再有人上下时,司机小心地看了看后视镜——和我们在车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然后,公交发出一声怒吼似的轰隆声,沉重起步。这个被人类驯服的怪物大概累了。我能想象到,它的排气管喷出了一股苦涩的热气,喷在地上,让大地颤栗。
我很难想象,为什么会有人将汽车排气管比作男人的性器。几年前,她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地跟我说,她和她关系很好,所以一起坐出租时看着前面车辆的排气管,感叹它的粗壮,然后相视坏笑。她或许想暗示她信任我,对我无话不谈,但我由于矜持,竟没接上话,我辜负了她的信任。她人很好,胸部很大,像兜着两个小西瓜。
一辆蓝色帝豪停在我面前,打着双闪。手里的电话震动了一下,我马上接通,电话里说:“上车吧。”我才知约好的车在我面前。我上了车。司机礼节性地说:“你好。”但这种礼节性十分冷淡。我也同样礼节性地说:“你好。”然后是沉默,一片有点尴尬的空白。我有些不自在。司机依然严肃地开着车,一丝不苟,他并没有不自在。前面的车都红着屁股上的灯,有一辆的尾灯中闪出一点幽蓝。
车流慢慢向前游动,大约十几分钟后才略微轻快起来,很快又慢下来。我几乎出于本能地牢骚了一句:“没到下班时间,就这么堵了?”我没指望司机接话,他却接话了,说:“按说不应该。前面肯定有事故。以前这个点从来不会堵。”
他说得没错,几分钟后,果然看到一辆火红色的比亚迪停在路中间,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蹲在车前哭泣,很伤心的样子,一个男的站在她面前。表情都看不清,只是双闪灯警示着危险。“操,车停在马路中央!”司机骂了一句,声音干涩。我说:“可能车坏了。”我并不是为了表现我善于理解他人,只是随口一说。司机好长时间没话,过了好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上个星期就有这么一出,车停在路中间,俩人吵架,女的哭哭啼啼,呀呀呀喊着脏话,那男的真他妈窝囊,一个劲儿说别生气,咱回家。我以为车坏了,没想到有人停在路中间吵架,也不怕被撞死。”
车的仪表盘滴滴响了两声。司机说:“操。没油了。前面加油站得加点儿油。”我无所谓,于是嘴里嘟囔了一声:“我无所谓。”车驶进了加油站。加油时,车里更是沉默得可怕,旁边便利店灯火通明,一个胖女人坐在收银台后面一边玩手机一边喝营养快线。店里出来一男一女,男的搂着女人的腰,手时不时滑到她的屁股上,女人一手打手机,一手蜻蜓点水般触碰着男人的裆部。司机说:“操。”短促的声音像飞过一只突兀的蚊子。
那对男女已经走到我们的车旁,女的在电话里说:“正在苏州逛街呢,和公司一个小姐妹……嗯……一会儿就回去啦……明天再电话……老公晚安!”我们驶出加油站的时候,后面传来那女人撒娇的嗔怪声。
“这绿帽子戴的。”我其实不想说什么,嘴里却飘出这样一句话。司机大概以为我在和他聊天,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沉默就像快要被吹破的气球,但他叹了一口气,那气球就浮在空中。沉默就像一堵无形的墙。过了好久,司机突然自言自语般说了以下这些话,但又没得到我的回应——我想我是在报复——更尴尬了:“谁他妈知道呀,也许男的也在乱搞,”又说,“你说有什么意思,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整天累得像狗,还要被戴帽?他妈的真可悲。”我感到他的声音里有种古怪的东西。
这时他手机响了,我瞥了一眼。“正开车呢,有事回去说……晚上不回家了?……什么?……出差不早说一声?……我他妈是管不了你,那也得告诉我……好,那我问你,你和谁在一起?……几个小姐妹?……我他妈是疑神疑鬼,我要完全不在乎你才满意吗?你他妈是不是想让我完全不在乎?……好,上海是吧,上海哪里?定位发我,我现在就过去……无所谓,你他妈少啰嗦,定位马上发我……那破工作我早就不想干了,我无所谓……”
电话挂断了。车子猛然拐到路边的非机动车道上,停了。“下车。”我扭头,看到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我感到惊慌,又突然感到难过,一边下车,一边说:“注意安全。”车门刚关上,一阵愤怒的给油声,车子就飞了出去。
我只好叫第二辆车,但是系统提示我:当前行程尚未结束,请确认行程结束后,再开启下一段旅程,祝您出行愉快!是的,我必须按这语气温和的提示,结束尚未结束的行程,再开启下一段旅程,我也希望我出行愉快。
到家已经八点多了,妻子躺在床上看书,《梵高传》。我曾计划读这本书,至今没看。看得出来,妻子脸上的表情有点凝重,我说过会在七点十分左右到家——等车时,我发了微信,但大概要照顾小海,她并没看到,或者看到了。我去洗手间,然后去了一趟阳台,能看到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我想,确实美满又冷漠。进屋后,我想悄声解释一下,或者说分享这个不太愉快的出行,但妻子将食指竖在嘴巴前,示意我不要出声。
第二天早上,我在阳台的沙发上看书,妻子过来靠在我肩膀上,过了一会儿又坐直,看着我说:“前两天整晚哭,哭得厉害,一直抱着,半夜的时候,我看着我的影子在玻璃上晃荡。有一个时刻,我真想使劲儿摔地上算了。”我紧张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妻子却看着我,微微笑了笑。我们同时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小海醒了,闭着眼睛,大张着嘴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一只杜鹃在叫
应该是3月13日,我之所以总是记成3月19日,除了我莫名其妙地觉得3月19日更吉利,还有一个原因,我总觉得事情刚刚发生。那天,微信上看到D——我一个记者朋友,一个小资产者,活得很认真——写了一段虚无缥缈的文字,他是这样写的:下午3点的北京,雾霾确实比以往少了许多,空气轻松得几乎要做梦。
这很好。好空气有利于睡眠,有利于做梦。但我最近的梦总有点儿焦虑。我昨晚梦到我和妻子要去远方,但是误入了歧途,陡峭难行,并且天黑了。我怀疑我的带路人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不能当着他的面揭穿,我怕他杀了我们。妻子突然滑倒,向山下滚去,我飞跑着去截路,追上了,我问妻子有没有哪里受了伤。她没说什么,又说我们快回去,小海醒了。她更爱小海。
我开着我那辆有着北京牌照的雪佛兰,想出门晃悠一下。从万寿寺都可以看到北京西站大楼。我觉得这有点儿夸张。但我不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也许他根本不是在夸张。我特别希望他能提一句昆玉河。我在北京时,经常去昆玉河边。冬天的昆玉河,月亮打在冰面上都可以反光。有天晚上,我看到河边的落叶滩里躺着一个人,我以为是死人,可接着发现他在蠕动。那是个乞丐,躺在厚厚的落叶上手淫。这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他不冷吗?我妻子小时候去一个景区旅游,在一个荒僻处迎面碰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男人,一只手不断地动着,猥琐地笑着。她说:“现在才知道,他在做什么。”
有一些非北京牌照的车也挤在路上,并且喇叭喧天。这时候,旁边开过来一辆雪佛兰,和我的竟然是一个型号,是个女司机,从侧面看似乎很有风韵。她“滴”了一下喇叭,一溜烟开过去。她可能是见到同款雪佛兰很亲切,所以打个招呼。也可能是看到我这个男司机开得那么肉,所以超过我,那“滴”的一声不是招呼,而是羞辱。我没看清她的模样。
这个下午像梦一样,晃了一下就过去了。确实,哪个下午不是像梦一样晃一下就过去了?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就没有过不去的下午。
朋友们,3月13日下午三点,你在做什么?欢迎留言,我们做一个时代的实验,看看这个时代在干嘛?时代在干嘛?时代当然在进步。但我还是想:我下午三點在干嘛?
其实很难说我在干嘛。我或许在开车,去公司的路上,或回家的路上,之后或此前,我曾向一位开着宝马的满嘴脏话的中年妇女及两位精明的小女孩推销我的东西,她们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觉得她们极其庸俗,庸俗到让我不想见。有那么一阵子,我发飙了,我对她们怒吼:“好吧,我不卖了好不好,我不挣这点儿钱了,行吗?”她们震惊了,这不符合她们对推销者的一贯印象,于是又赔出笑脸(她们就是那种人)说:“不要这样嘛,我们好好说嘛。”合同敲定了。
我开车离开时,那个河南口音的老保安冲我敬了个礼,那保安估计快六十岁了,每次问他什么,他都会紧张地先说:“老板好!”我觉得很滑稽,当然不是他快六十岁这个事实,而是他敬礼的样子,并且他向我敬礼——他不知道我刚刚装孙子出来。
晚上十二点,妻子和小海已经睡了。我突然想起D那个“时代在干嘛”的实验还没有回复,于是拿出手机,想着写点儿什么好,毕竟下午三点谁在做什么谁知道呢。我不想把三点在开车或在装孙子卖东西这事说出来,毫无意义。我想说我在睡大觉做了什么梦又忘了,但这也没什么意思。我又想说我在梦游,但这过于神经质。我不知道还想了多少种回复。
最后的回复是这样的:我给小海换了尿不湿,他睁眼看看我,像是在嘉许我的劳动。实际上,我想——我根本不需要谁来嘉许,我换尿不湿是因为在某个时候,我需要做点什么。
我觉得这个回复很好,充满了隐喻。我点了发送。马上收到回复:您的留言已提交成功,正在等待审核。零点十八分。我肩膀有点酸。但我知道,这很好,这个隐喻被我发给了零点十八分的黑暗。这是新一天的黑暗。
窗外好像有一只杜鹃在叫,梦游一般含混不清。确实是。叫声朦胧。我想告诉它现在叫有点儿早,它们的好时候应该在黎明四点左右。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它。
(子禾,陇东人,现居杭州、北京。作品见于《十月》《诗刊》《西湖》《山西文学》《作品》等杂志。著有非虚构作品《光斑隐约的水域》、散文集《丹青引》等。)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