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菊华
自古寒梅涨诗性,一杯浊酒壮歌行,苍松不倒,昂然屹立。传统文化中对于松和梅的描述往往都是正面的褒扬,其不仅是因为这两者本身形象之美,更在于其形象契合了中国人骨子里所追求的那些崇高品质。所以上千年以来,一代代的中国人对于松和梅的赞颂不绝于耳,借由这种赞颂,抒发出了情感,更抒发出了源自灵魂的追求。正所谓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是带有缺憾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追求完美是人类的天性,所以有些人将其写进诗里,有些人将其画在纸上,而更多的人则将这种追求印在心中,这样想的人多了,人与人之间就形成了共同的羁绊,民族和文化的印记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松树和梅树在世界上很多地区都有生长,在中国可以说大江南北都可以看到它的身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松和梅被赋予了很多独特的含义,栽松赏梅亦是古老的文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环,是中国文化的特色之一。紫砂壶中的“松梅桩壶”就是根据这一文化特性所衍生塑造而成的。清代陈鸣远是紫砂壶历史上不得不说的一个人物,他是活跃于清康熙年间的紫砂名家,他不仅仅善于制作紫砂壶,更善于用紫砂制作种种文人雅玩,并开创了壶体镌铭诗词的风气,将款署、刻铭,还有印章同时使用,大大增加了紫砂器之于文人的可玩性,迎合了当时文人的审美取向,并由此推而广之,影响了整个紫砂行业的发展,可以说他的出现为紫砂艺术今天的繁荣奠定了长久而坚实的基础。“梅桩壶”正是陈鸣远手中的得意之作,这一壶式也叫“梅干壶”,是模仿梅树的枝干而得名。这一壶式的特点别出心裁地将茶壶本身当成了一件雕塑作品,除了壶体本身的精细雕琢,额外地还采用堆贴等手法来进行补充,从形态上来说,是一件非常彻底的仿生花器。紫砂“松梅桩壶”正是从这传统壶式中衍生而来,将松和梅的元素共同融入到同一把茶壶当中,截取两者的情景意蕴提梁并升华。
在制作紫砂仿生器的时候,首先要考虑自然形态和茶壶结构之间的关系,茶壶的结构是梅桩形象的载体,塑造并非是单纯地塑造梅桩,亦非单纯地塑造茶壶,而是要在两者之间寻求一种微妙的平衡,所以我们可以发现,古往今来,很多优秀的紫砂壶创作者都曾制作过“梅桩壶”这一造型,他们制作的侧重各有不同,对于其中梅的塑造有粗有细,有虚有实,整体而言,是出于一种调整平衡的状态,无论是将梅的元素极尽简化,还是将仿生的细节堆到极致,都不会破坏这种平衡,梅桩壶依旧是梅桩壶,人们在欣赏的时候不会将其错认为是一截真实的梅桩,亦不会觉得这单纯仅是一把茶壶,而是两者的结合,隐含了丰沛文化意蕴的紫砂工艺载体。
以眼前的这件紫砂“松梅桩壶”为例,其是采用了一种局部简化的手法来塑造梅在茶壶中的造型元素,局部堆贴的手法还原出梅树上种种细节轮廓,并在形象和结构的塑造中采用了一侧为梅,一侧为松的布局方式,将茶壶分为一体两面,同样的身躯衍生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景意蕴,丰富作品本身气韵内涵的同时还增添了前后赏玩的乐趣。
松和梅两者在自然界中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但在艺术塑造中,通过对它们外形的简化,会形成局部轮廓上的共通点,在眼前这把壶上,这一共通点就在于紫砂“梅干壶”中的“干”,其不仅仅代表了茶壶身筒部分,更包含了壶流和壶把,在最内侧的基础塑造中,松和梅的枝干轮廓变得可以共享,对于壶面表现主题之外的部分可以尽可能地保持光润,这其中的尺度就在于距离壶面中心的距离远近,越靠近茶壶中线的壶面,肌理处理就会越集中精细,距离中线越远的前后两端则保持有别于壶面的光润,尤其是壶把一侧的壶面,由于身筒的曲线更长,这一侧的壶面显得更加开阔,在实际使用的时候,手指指背就可以获得较为良好的体感,这一点契合了紫砂壶制作以人为本的传统,且无形之中分隔了两侧松与梅的外在表现,使得两种形象在这把壶上既融合唯一,又能相对独立。
其次,紫砂“松梅桩壶”上的堆贴塑造也根据两种不同的形象表现有所区别,在描绘松的一侧,肌理堆贴的痕迹间隔较大,形成适宜模拟松树树皮的肌理变化,重点在与肌理所带来的开裂感;另一侧对于梅干肌理的塑造则与之有所不同,更加注重一种表面的褶皱感,这两种不同的肌理变化通过巧妙的渐变排布,同时存在且不相互冲突,这需要在制作的过程中对于整体空间的精准把握,而这种把握是建立在真实自然情景的观察之上的。将真实存在的事物加以简化,如何简化?事实上就是一种形体的提炼,熟练掌握这种技巧就能够在有限的茶壶空间内,随心所欲地塑造出各种所需要的形体。
紫砂花货造型所带来的情感触发是由形象本身的文化意蕴所带来的,所以紫砂壶情景的构成实际就是其文化意境的构成。在紫砂“松梅桩壶”上,松和梅的意境相互叠加,使得松的刚劲,梅的柔艳如同阴阳两面,一面是刚,一面是柔,其气质的产生就源自于壶面的堆贴装饰,松针的尖锐并堆叠表现出刚劲的一面,而梅花花瓣的盛开则表现出柔和的一面,各自代表了一种文化意境,所以观赏这一把壶同时伴随着情景的转变,这就需要茶壶本身的结构具有灵活的一面,能够同时容纳两种不同的情景。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各种艺术形象都可以衍生出拟人化的情感,很多工艺塑造中,这种拟人化的表现可以更好地让人理解作品的主题,让更多的人接受并欣赏。紫砂“松梅桩壶”中同时具备了松和梅两种形象,其中松一贯给人的感觉是阳刚的男子形象,而梅则往往伴随着冰雪出尘的仙子形象,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拟人意蕴让松和梅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整把茶壶的轮廓也由此可以随着不同的角度生成不同的情景感悟,这就非常符合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传统,既有表层的工艺美,又带有深层的意韵美,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
古时制作紫砂壶,粗货面对底层的大众,精细的作品专供喜欢高雅的文人,两者泾渭分明,而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这种俗和雅之间的界限开始逐渐模糊,紫砂艺术开始在大俗和大雅之间来回转换,诞生出了很多全新的造型和主题,只是当一切沉淀下来就会发现,单纯的形象变化缺乏足够的情感支撑的作品,很快就会被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唯有能够令人感动、能够传承中国文化内容的作品才具有长久的艺术生命力,而想要具备这种生命力,就需要对创作主题进行提炼和升华,在制作时用心去思考,让人能够感受到其中的诚意,从而将自身的情景认识传递出去。
对于花货紫砂壶来说,造型和装饰是整体形象的基础,也是考验技艺的敲门砖,但单单掌握技艺亦是远远不够的,还要能够在花货作品中融入自身的情感认识,形成特定的情景指向,只有这样自己所创作的紫砂花货才是独一无二的,可以收获真诚感动的生动作品。这样的创作不仅要有自然作为根本的支撑,还需要有一点人生阅历,因为只有先感动自己,才有可能感动他人,“松梅桩壶”的塑造展示了紫砂艺术本身的丰富性和文化情感的力量,理解和掌握这种力量,将能让创作的紫砂壶引发思考,陶冶性情,具备无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