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丘(外二篇)

2021-08-27 13:04龙项滔
湖南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池塘母亲

龙项滔

因为腿脚疾病,母亲蹲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七十八岁的年纪,身体的各项机能已经不允许她上山下水了。

她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和田土打交道,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一起翻耕、除草、插秧、施肥、除虫,看着田里慢慢地长出葱绿,看着田里渐渐变得金黄,秋天到来时,将不十分饱满的谷粒收割进仓,然后在稻草残梗上点上一把火,在四散逃窜的青烟中关上粮仓。

父亲去世后,那些曾经两个人共同经营的大部分田土,母亲一个人再没有心气翻动它们。面对满眼春光,母亲黯然地说:“那些稍远一点的山田,荒芜了好多年,原来我是经常去看看的,今年动不了啦。今后,你还是要去看看,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祖业,莫丢失了。”

我常常不耐烦地奚落她:“那些个田,又没有生脚,还能跑了?”

母亲念叨着她的那些近在咫尺、却无法到达的山田,她始终不相信,让一丘田枯渴而死,让一块土蓬頭垢面,让一粒种子无家可归,人们怎会这样心安理得?母亲一生,哪怕受到别人再多无理的呵斥,她都会善良地忍让,唯独对待被我们荒废了的那些山田,却总是絮絮叨叨:“你哪怕在它上面种上一棵树,也比让它在茅草堆里强。”

土地万物,何曾属于过某个人?显然,母亲还是太“小气”了。

父辈们留下来的那些田,大都在黄土垄上,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由集体在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人工开凿出来。虽然呈梯田的形状,因为没有活水水源,想在此地种植水稻,完全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自然不是什么丰沃之地。

每年开春,他们便手拿一本皱皱巴巴的《望星楼正宗通书》,聚在一起观天象,预测一年的雨水和收成,对书上的“八龙治水、五牛耕地、九日得辛、三猪共屠、一姑把蚕、蚕食十叶”等偈语展开激烈的争论。对于水的渴求自然从“龙”开始,到底是“八龙治水”好还是“一龙治水”好?有人说龙多了不好,互相推诿,反而没有水,有人说龙多证明水也多。争来争去,也达不成统一的意见,一年的期盼就寄托在那个不存在的生物上。

我的童年,在父亲的箢箕里,一头是我,一头是禾苗。我的童年,坐在高高的田埂上、野花和野草丛中,看着他们插秧。年纪稍大后,我们也能下到水田里,十分笨拙地将秧苗往泥巴里插。秧苗好脾气,只要根沾上了泥巴,歪歪斜斜的肢体便会慢慢长直、长高,长绿。稻田里常常放养一些手指大小的鲤鱼苗子,和禾苗杂生在一起,鱼长得特别快,一个夏天,便会长到三个手指头或一个巴掌大小,味道也特别甜,据说是吃了稻花。等到谷穗开始泛黄,水稻是不再需要浸在水里的,稻田就开始排水,稻田里的鱼,因为水的渐渐干涸,都会往地势最低的水洼聚集。捉鱼,成了一件相对简单的工作。如果没有鹭鸶、蛇的偷食,春天放进去多少,秋天也能收回来个八九成。但偌大一块水田,总有一些不懂事的小鱼,三五只躲到我们没有搜寻到的洼地里,待到把稻谷收割,早已干涸而死,只留下一具鱼的骨架,还保存着游泳的姿势。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他们这代人一生经历了旧中国至新中国的变迁,经历了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联产承包责任制等划时代的大事,当他们老去时,正逢改革开放大潮,商品经济追求利益最大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陈旧观念迅速向金钱至上转变。年轻人大多离开村里,越来越多的水田被荒置下来,他们已经挑不动子女,跨不过大山,戏弄不了风雨,再也没有能力在天地之间施展拳脚,他们没有能力阻止曾经引以为豪的田土渐渐被荒草吞没。但他们都坚信着,肯定还是要耕田的,只有粮食才能续命,金子银子都不能当饭吃,钱,会不值钱的。而直到他们一个个相继死去,都没有等到“耕田比赚钱重要”的那一天。

到了我们这一代,“农民”这个称谓大都名不副实了。除了像挖土、挑担这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基础体力劳动外,对于如何让一粒种子健康地生长、如何让所有的庄稼都颗粒归仓,都一知半解。祖先只给了我们一个农民的称号,锄头、扁担、木犁、木耙……这些几千年前传承下来的铁器和农具,以及操作的手艺,都未能顺理成章地流传下来。

母亲是亲历者,是为数不多的农业时代的见证者,对饥饿和贫穷的极度体验,转化为对田和土地的极度崇拜,从田里土里获取食物,能满足基本的生存要求,她还是坚持“土能生万物”这些朴素的生活观念。

因为母亲的经常念叨,或者偶尔有一些经营土地的设想,我也常常会去看看那些农业文明时代的遗址。许多的田垄界碑都坍塌了,野草像一块块青色的布盖住了山田,连同过去的岁月。

我常常心生愧疚,那些田土荒芜越多,心里的野草也会越来越多,每次走到那里,分明就能感受到那些躬身劳作的背影,尽管他们都陆陆续续离开人世。

也下过许多的决心,想重新将那几亩地耕种起来,但因为没有继承到良好的耕种技术,在面对田地时手足无措,所以也仅仅是一个决心而已。我曾经信誓旦旦地向母亲表示,某某时候就开始劳动,保证在某某田里种上些什么。可是一年过去了,几年过去了,半辈子过去了,我向母亲描绘的生机勃勃、硕果累累、风吹稻花遍地香的蓝图终究没有实现。

长此以往,母亲就懂了,家里的那几亩田,想耕种都那么难了,全村四百多亩水田,全市、全中国偏远农村那么多农田,都在茅草里。一个人再勤奋,也不可能把几千年厚重的农耕文化重新拾起来。“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只是“劳动创造生活”这种善良的本质,我们是否也荒芜了呢?

池塘

我家的房前,有一处半亩见方的池塘,三十多年前,是一块水田,因取泥土制砖,被掏挖出了一个深坑,便因地制宜,蓄满了水,成了一口池塘。

因为没有活水的补给,池塘的水总是泛着浅浅的、略带浑浊的绿色。它只是天上的水在这里的一次小型聚会,它只是大地的水杯,老天爷赏赐一口,就留一口,老天爷蒸干一口,水面就浅一层。

那时候水深,蓄水量也多,加上整个院子里没有其他的水源,池塘的功能就被多元化了。可以洗手洗脚,可以挑水浇菜,也可供牲畜饮用,甚至用于洗衣洗菜的时候也是有的。“清水育草,浊水养鱼。”鱼是一种怡情的动物,养鱼则是池塘实用功能之外有意义的补充。一排排小鱼吞吐着水泡,只要岸上有一点点响动,便迅捷地翻腾入水。肥沃厚实的泥巴里有泥鳅和黄鳝,如果天气不是十分燥热,很少会露出身影。当然也有鸭子和喜欢吊嗓子的大鹅、聒噪的青蛙,以及它们的天敌——蛇。在池塘这个国度里,它们相互敌视,却又相互依存。

雨季来临的时候,四周的雨水汇集到这里,浅绿色的池塘便迅速泛黄。水位上升,多余的水从堤坝处顺着沟渠汇入小溪。那些小鱼、泥鳅、黄鳝是没有故乡观念的,如果堤坝没有任何阻拦或者拦网有些许破绽,它们会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朝下走,朝前走,水流会把它们带进更广阔的世界。人们便用箢箕和网袋在水沟里设置一道道拦阻的陷阱,大部分鱼都不能实现入江入海的宏伟梦想,而梦断水渠。一小部分另类的家伙,比如鲤鱼和泥鳅,从池塘里挣脱束缚,顺着水流走了一段,既不往陷阱里面去,也不继续往前走,转回头来扭动着身体,逆着水流往回走。它们并不知道,它想要逃离和回归的,恰恰是生它养它的故乡。

秋冬季节,雨水便稀少了,池塘的水位渐渐下降,最后,会露出大部分的塘底。那些在水里躲藏了一个甚至几个季节的小鱼,那些泥巴里潜藏的泥鳅和黄鳝,大多数都未能逃过被捕捉的命运。一些人不敢吃,认为池塘的水浑浊,泥巴太脏,但懂的人都对它们垂涎三尺,这些从肥水里成长起来的、闭塞地生活着的、成长缓慢的生物,是有无比鲜美的味道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积月累,淤泥也越来越厚,水越来越浅。虽然蓄水量越来越少,但照样会放进一些鱼苗,所以也招来一些人的耻笑:“水桶大的地,还能指望有鱼吃?”

浅水,自然藏不了大鱼,都是一两个手指头大小的鲤鱼或鲫鱼,最大不过巴掌。当然也没指望能收获大鱼。但有水的地方,如果没有鱼的波澜,水面过于平静,便没有生机。哪怕一条小鱼在里面翻个跟斗,池塘也就活了。

别看池塘水浅了,小鲫鱼却非常多。鲫鱼是鱼类中的早熟品种和生育狂魔,一条小指大小的木鲫鱼,肚子里常常胀了一包鱼卵,如果没有天敌,一季下来,便成百上千了。人们都不喜欢鲫鱼,认为它只见骨头不见肉。但鸭子、大鹅甚至蛇却很喜欢,鲫鱼就这样顽强地养活了自己,养活了天敌,也养活了池塘。

池塘是水的祖国,是浮萍的大海,它收敛着每一滴水,也沒有让每一片浮萍归于真正的大海。不管池塘的水如何浑浊,倒映在它里面的影像也不会模糊。岸上的树木,无论是青叶还是秃枝,在水里仍然是亭亭玉立的模样。天空蓝的时候,水中的天空也是蓝的,在水蛭和浮萍的缝隙里摇曳,天空的云朵和水面的生灵不期而遇。鸭子的脚掌,鱼的尾鳍,摇动着岸上的风景。堤岸将水团团围住,岸上的桑树、杜仲以及板房青瓦,都映照在池塘里。“一雨池塘水面平,淡磨明镜照檐楹”,池塘是时光的眼。

池塘的四周,原来都是清一色的木板房,房屋与房屋挨得很近,一炉柴火就能温暖几家人。人与人也挨得很近,一个喷嚏就能吵醒所有人。随着人丁渐渐兴旺,池塘边的木板房越来越拥挤,越来越不能满足人们的住房要求。许多人选择搬离了此地,因为失火,二〇一五年还曾经烧掉了一处房屋。实际上,还留在此处居住的人越来越少了,留下一栋空空的老房子,仍然守着那一方水。

时代越来越新,池塘越来越老,越来越不符合人们的审美观。许多人想要将它填平,将它利用,但每个人心里明白,这池塘的水,早已有了一种神灵般的仙气,没有人愿意动第一锄土,没有人愿意亲手将它埋葬。对一些东西,说不上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却会莫名其妙地放不下,莫名其妙地舍不得,莫名其妙地想坚持。对每一种爱的来由,我们懵懵懂懂,却又异常清晰。

这么多年来,一代代人在这里出生,在池塘边嬉戏,他们从这边岸上扔出一块石头,落到对岸,就是一生。他们像那些向往大海的鱼一样,从这里走出去,却念念不忘要从远方赶回来。一代代人在这里衰老,在这里死去,像一片片落叶漂浮在安静的池塘里,在这里,我们都种植下爱和希望,也种植下无奈和不舍。

池塘的水,盈了又亏,亏了又盈,却还是那一汪水。对每一滴水的去向,对每一条鱼的生死,我们一无所知,人何尝不是。

冢碑记

父亲的坟冢在一处山冈的顶端,因为去世得很突然,所以也没来得及征求他的意见。依据他生前的性格,肯定不在意尸骨扎根于何处,但肯定也不愿意一个人独享山冈景致。一生卑微到尘埃之中,从来没有过“高处不胜寒”的生命感叹。但这一切,在他死后,已身不由己。生人选择堪舆之地,必须有开阔的视野和牢固的靠山,因为人们相信灵魂同样不能被禁锢,同样需要站得高、看得远,尽管这一切,和坟冢里的他没有任何关系。

埋葬父亲的那块地,土质深厚肥沃,生前是种庄稼的一等一的菜园地。冬小麦秋红薯,春蔬菜夏玉米,每一粒种子都得到了这片土地的呵护。最后将他也像一粒种子般埋在这里,土地依然不改肥沃的秉性,我相信它同样有一颗慈祥之心,同样会把扎根于此地的灵魂滋养得很繁茂。

深耕细作一直是父亲一生推崇的耕种理念,所以,生前翻地的时候,他总是将锄头尽量往土地深处刨。所以他一生之中,也特别看不起那些浅耕薄收的人。这样朴素的土地观念甚至影响了他的价值观,我和他相处这么多年,听他讲得最多的是“仁义”两个字。每天和母亲闲聊时讲得最多的,是某某人如何如何讲“仁义”,某某人如何如何值得深交。他说土地也应该和人一样,是什么地就尽力辅佐什么庄稼,再贫瘠也不能荒芜一颗成长包容之心。

我记得他死之前的一个月,那时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常常咯血不止。有一个晚上,我来到他的房间,我说:“我们上医院去吧。”母亲扶着他艰难地靠坐在床沿上,消瘦的脸上挂满了疼痛。他用纸擦了擦嘴角残存的鲜血,对我摆了摆手:“不要去了,医院能治病,治不了命。”

那是我作为一个儿子在一生之中与他唯一的一次超过一小时的长谈,他尽量用轻松的语气一起回忆,交代我他不在人世后应该有什么样的打算;交代我他死后丧事从简,不竖碑不祭祀;交代我做明白人,做老实事。在他已经病入膏肓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表达了他的歉意:在他的心里,作为父亲应该有责任为自己的儿子创造好的条件,让儿子过上想要过的生活。他不断埋怨自己的身体,平生第一次像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而流下了眼泪。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我们都用眼泪表达了对彼此的理解。

“你送不送我上医院已经不重要,有你这份心,做父亲的死也能闭眼。现在我这个样子,华佗转世也未必能救下,不如省下这点开支,让我在这房子里,让你妈陪我过一天算一天,你放心,人各有命,我不怪你们任何人。”

到今天回想起来,我仍然惊讶于他当时高度残破的身体内有如此惊人的能量和如此丰富的情感。一个老人,应该心如止水,父亲,你太“懦弱”了,你不能在生命最坚硬的阶段泣不成声。你理性生存了一辈子,不应该这样感性。你不知道因为这件事,我从此背上了一生的包袱。我到现在都认为,我不应该和你讲这些,不应该让你将你心底里的东西全盘袒露,不应该让你有丝毫歉意,就算死,也应该让你理直气壮地离开。

有时候,和母亲说起这些事,说起父亲,她总是略带嗔怪的口气谈及她对父亲的解读:“你父亲口口声声仁义一辈子,其实自己就不是一个仁义的人,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错愕:“是吗?”

“你父亲生前说了,死后不会再来找我们,不关心也不再担心你们,他的忌日,也不要烧纸烧钱,他自己记得就行了。”

母亲说:“有些人死后,如果他還记挂着某个人,便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生日或忌日,让这些被挂念的人身体有所反应,比如心绪不宁或肚子疼痛,但是你父亲,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管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死了就让我们安生的人。”

是啊,他已经死了,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机会管人间的家事,一抔黄土已经封堵了人世与阴间的入口,人死属土,死了安乐于清净,谁愿意再探人间旧事?

每次有人说起我的父亲,我都不愿意触及。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我已经扮演父亲的角色很多年,我已经习惯他总是“掠过我,徘徊,试图撞击什么,使那声音泄露出你的存在”,我已经习惯了他“常常在夜晚无眠的梦中,像贼爬进我的窗子,惊吓我”。

这么多年来,父亲在山上,我在山下,虽然他和我在地理位置上并不远,但一年之中,到坟墓上去看一看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不是我不愿意,我觉得我们父子,应该有一定的距离,才能有所呼应,我们之间相隔得太近了,近到一起相处三十几年,甚至他死后,我还是他的孩子。我一直认为,在这山冈之上,在黄丝茅草与野草莓藤疯狂生长的坟墓下面,依然矗立着一个我所能依靠的灵魂。我不能这样,我觉得我应该独立于父亲之外,作为他曾屹立于人世的证据存在。

这么多年来,每次去虎形山顶父亲的坟头,最大的感慨是野草和茅刺,是它们在这个没有人管束的空间里飞快生长的速度。但有一个东西不会生长,比如墓碑,十年之中,在草丛中,从来没有长高过一寸,也没有像父亲生前,被病痛折磨得越来越佝偻。尽管他的名字在石头上刚刻上去不久,墨迹还很新鲜,尽管他在这虎形山上还是少年,而他的体温,此生再也无法感知。但我还是认可这块墓碑,就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还是他的孩子,我们还是愿意将我们的名字刻在他的名字旁边,依然像一个家,围坐在一起。

我已经明白怀念是一次远眺,我已经明白我血液中常常澎湃的那部分,就是他,还在人世间流动。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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