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榴小镇

2021-08-27 02:33陆蔚青
湖南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莫妮卡张总刘翔

陆蔚青

刘翔在失业的日子里心急如焚,每天在《大公报》和华人网上寻找做小生意的机会。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他对蒙特利尔岛上的生意几近绝望,被新移民炒到新高的小店价格没有最高,只有更高。他于是把眼光转到岛外,据说在蒙特利尔之外的小镇上,还有一些营业额很高的生意可以寻找。魁北克这个地方的政策很怪,如果你买一个小店,银行不会给你贷款,因为小店属风险投资;但如果你买一个房子带着一个店,倒是可以贷款,因为房子是固定资产。很多房主就利用这个政策的漏洞将房价抬高,店价压低。如果幸运,可以得到百分之八十的贷款,买一个房加店倒比只买一个店还便宜。既然此时无资金,刘翔就考虑这样做。买房带店,岛上是买不起的,房价实在太高,于是他将眼光转到了岛外。

去岛外做生意,郁欢本来不同意,她考虑的是小武的教育问题。但生存第一位,教育倒要排在生存之后;再说小武也要上大学了,上大学就可以自己租房,独立生活。于是在生存压力下的两个人就开启了岛外寻找小店的旅程。

到黑石榴小镇去看生意,是在一张华文报上看到的消息。刘翔给那经纪人打电话,想了解一些诸如店价、营业额之类的常规问题,没想到对方说这是商业秘密,要先来签一个意向书,才能告诉刘翔这些问题。刘翔就开车到了岛东,按图索骥找到一幢办公大楼,一路到达九楼。出了电梯,见楼道里灰墙灰地,无声无息,十分安静。刘翔敲了902房门,门开了,一个高大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那男子国字脸、大背头,仪表堂堂,西服有些旧,样式也是老的,在刘翔眼中已经有些奇怪。

在新移民中,经纪这个职业说不清是白领还是蓝领。刘翔见到的第一个经纪叫华生,是柬埔寨华人,他约刘翔晚上去看店,刘翔见到他时,他穿着满身污渍的工装刚刚从工厂下班,他说下午在高温中几近虚脱,原来经纪只是他的另一份工作。相比之下,近年的新移民经纪大多把这职业做成专业,因为追求专业效果,包装也讲究起来。

双方自我介绍,一个贵姓王,一个贵姓刘。王经纪让刘翔进来,房里灯光暗淡,刘翔的眼睛有些不适应,过了几秒钟,他才看清楚这与其说是一个办公室,毋宁说是一间库房,到处都是陶瓷,大的有半人高的将军樽,小的有瓷碗瓷盘,有些打开了包装,有些还没有,还有的拆了一半堆在那里。大肚弥勒坐在半开的箱子里,看不到脑袋,只露一个白花花的肚子。刘翔往前迈了两步,差点踩到一个盘子上。王经纪示意他坐下,刘翔低头,见到一个仿红木的老式太师椅,刚要坐下却发现是三条腿。王经纪说让他坐另一个,自己就坐在大班台对面的转椅上,郁欢没有椅子坐,王经纪也不让她,好像她是个影子。郁欢就站在太师椅后面,两只眼睛望着王经纪。这场面有点怪,郁欢想,王经纪的转椅对着刘翔的太师椅,很古典,也很现代。

王经纪拿出一张有表格的纸让刘翔签字,大意是保守商业秘密,无论成交与否,都不能泄露机密给第三者云云。刘翔想,这些都是废话,好生意我当然要买,生意不好也不会推荐给别人啊。但还是签了,大笔一挥,行云流水。王经纪仔细看了,又问清楚中文名字的正规写法,这才将地址告诉刘翔,说这个生意是个大漏,你捡了,就是你的了。

第二天早晨刘翔和郁欢就出发了。郁欢有些兴奋,一是因为希望在前,二是她对小镇的名字有些好奇,一心想着满城都是石榴树,是一个世外桃源。听说黑石榴小镇是魁北克第五大城市,不算是乡下,离蒙特利尔也不远,但这里居民均是法裔,说口音很重的中世纪法语。刘翔心中畏惧,突然想起杜至美就在这城里,便和他打了招呼,说明天到贵宝地。

杜至美和刘翔是麦吉尔大学的同学,那时他们一起学计算机证书班。杜至美是南方人,身材修长,细皮白肉,细长眼睛,一副书生模样。也曾来过刘翔家里,吃过饭,谈过天,还计划过做生意。那个时候他们对蒙特利尔不了解,好像雾中看美人,有无限憧憬,尽管生活的窘迫是如此真实。那时杜至美就将眼睛盯在做个生意维持家用上,想买个破房子出租。刘翔还没认头,对未来还有幻想,认为不必为五斗米折腰。其实杜至美学得比刘翔好,他在国内已经是名牌大学副教授,而刘翔下海折腾了几年,没干专业,等到他们同班学习时,高下立见。杜至美学习能力强,不仅能完成自己的作业,还能帮助别人完成。刘翔经过努力能完成作业,但每次努力的时候,大脑就像久未使用的中轴,每一思考就会发出咔咔的响声。

太久没维修了。他说。摸一摸脑袋,他希望中轴的转动不要影响睡眠。

但杜教授明显游刃有余。因为他不仅学计算机,还交女朋友。这个能力让刘翔刮目相看。班上那些女同学,来自世界各地,还有的来自国内,很多人都有了家庭拖累,有些不是理工科出身,学起来就吃力。当然这些小困难难不倒有创意的人,王萌萌就是这样。王萌萌本来是学英语的,如今要学计算机,她并不在书本上下功夫,下了也没用,她的中轴根本不转。她剑走偏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破洞牛仔裤,薄纱透视衣服,眼睛画着烟熏妆,一头法式乱发,每次上课都迟到五分钟,每次进来时都让老师惊艳——教数据的老师是个瘦高的法裔,听说是当地贵族之后,双方眼睛看眼睛,好像可以扯出一根红线。果然半个学期后她就成了老师的新女朋友。

小刁也想这样做,但她知道这样做没戏,因为小刁本钱不行。小刁没有王萌萌那么漂亮、会拿情调,所以小刁要走另一条路,就是找一个好的小组参加。学计算机主要的工作是做项目,所有人都想与学得好的人在一个小组里,跟着太阳就能走到阳光里。小刁不漂亮,但是很年轻,年轻也是本钱。

刘翔一路开车到达黑石榴小镇时,刚到十点。刘翔径直去找杜教授,到达杜至美给的地址,见一个小二楼,一边是银行分理处,一边是小超市,超市门前擺着加了锁的冰块机、烧壁炉的劈柴,小铁网里锁着烧烤用的煤气罐。这些东西是一般小商店不卖的,因为周转不快。杜至美的超市卖这些,说明他的商店是个大型店。刘翔推门进去,见宽大的铺面摆得井井有条,柜台里站着一个穿白衣的清秀女人,脸色有些苍白,一脸的冷淡。刘翔说我是杜至美的同学,那女人也不跟他说话,拿起电话来对着说了几句,大意是杜至美有人找你,放下电话依然不说话,只低头去整理柜台里的什物。刘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走出超市,到外面去等。

郁欢是个天生热情的人,没见过这阵势,忍不住问那女人是谁。刘翔说是杜至美夫人,郁欢松一口气说还以为是店员。她怎么那么冷淡?郁欢说着将两道眉毛扒到太阳穴上,像八字一般。刘翔说谁知道呢。两个人就不再说话,生怕杜夫人突然出来听见,反倒不美。郁欢仰起头望二楼,见平台上整齐地挂着一排排花盆,花红叶绿,格外好看。上午的阳光,不急不缓,也很温暖。郁欢心里仍旧不舒服,刘翔看她一眼,小声道,她不喜欢杜至美的同学。郁欢就释然了。

过了一会儿,杜至美来了,远远看起来身材还没变,离得近了,就看出眼袋大了、皮肤也松弛了很多,见了刘翔便说昨夜睡得晚,本来是要早来,倒是太太比他起得早,她早来了,他就再睡会儿。刘翔说你好福气,杜至美好像没听见一样,眼睛望着脚下,突然蹲下身将几棵小草从石板路边拔出来,然后拍拍手说,那咱们就去干正事。

他坐上刘翔的车,指点着刘翔一路开过去。郁欢没想到黑石榴镇是这么小的一个城市,只有一条商业街,街上有各种小店铺,低矮老旧,也没见石榴树,就问杜至美小镇可有黑石榴。杜至美的脸上就出现了好笑的表情,说哪里有什么黑石榴。郁欢说那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杜至美说,谁知道,或者是音译,或者是想象的。郁欢就有些失望。

他们一路向居民区里面开,到一个破旧的小店前停住,两层小楼,外楼梯是铁皮的,刷的淡蓝油漆已经褪了色,几个黄头发的小孩子坐在楼梯上玩耍,一个小男孩趴在地上,脸画得像个小花猫,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狗,小白狗不驯服,一边叫一边挣脱。

他们下了车,走几步就是小店的门,一进去便是柜台,那柜台是用一整块木头做的,上面还有树皮,只是脏得能看出有些年头了,上面摆着收银机和小秤。刘翔放眼望去,看到店里不仅有烟酒糖茶,还有蔬菜水果,零零散散地堆了一地,有些已经开始腐烂,便忍不住皱一皱眉。他计划里不想买这样的店,水果蔬菜太容易损耗,是有可能不赚还赔的东西。

一个二十多岁的蓝眼睛小伙子站在柜台里,正在同一个白头发的老人说话。老人穿一双水靴,上面都是泥泞,脸上是常年风吹的红润。两个人见了杜至美就停下来,脸上满是好奇。杜至美平日里最爱夸口,说自己说得两口流利外语,一口是英语,一口是法语。如今张嘴说话,用上了其一。那小伙子就打电话,一会儿一个老夫人走进来,自我介绍是布朗夫人,老太太身材挺拔,眉眼却显疲惫。她与杜至美交谈,刘翔站在边上,只能听懂一二,就不再听,走开,绕店一周,去看商品的价格。刘翔有的是开店经验,语言不是绝对的,脑子才是绝对的,语言不通,可以看文字,阿拉伯数字是全球通用的。刘翔很感激发明阿拉伯数字的人。

杜至美翻译说这个店是布朗夫人的父亲开的,如今他们又开了一代人,算来也有七十年历史了,只是如今他们老了,没有精力打理,布朗先生又生了病,更是无暇照顾。说到这里,布朗夫人就用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指地上的菜,说但凡有精力,菜也比这个新鲜,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如果刘翔买下来,还是有利可赚,他们也会卖得便宜。然后说了价格,的确低得惊人。但刘翔此时已经打定主意,虽然便宜,但烂白菜终究是烂白菜。杜至美对此看法相同,他说生意不好,房子也没有什么价值,买了就是砸在手上。再说,他看看刘翔,你的法语也对付不了这些人。

三个人就同老夫人告别。刘翔不好意思正视那老夫人热切的目光,老夫人说再便宜一些也是可以的,我老伴儿住在医院里,我们的确是做不来了。刘翔只好用磕磕巴巴的法语说,我回去同我妻子商量之后再告诉你。他这样说时涨红了脸,老夫人就把眼睛转向郁欢,摊开一双手。郁欢能感到那老夫人的失望——她其实已经明白,他们是不会回来的了。

上了车,三个人都不说话。从清晨一路开来,结果是失望。刘翔和郁欢没精打采,倒是杜至美不以为然。杜至美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他说你看那边有一个店,以前很好,比我的店好,现在不行了……那边还有一个,跟我的差不多,不过他们的店营业额虽然多,却辛苦,要做三明治……你知道做三明治就需要人手多,食材要新鲜,没有人做和卖不出去都不行,所以相比之下,还是我的性价比最高。这个城市也就是这三个店了,其余的都是小鱼小虾。杜至美着实是指点江山的意思,他谈到这些的时候声音高了八度,眼睛发光,很兴奋,热病一样的兴奋。

时近中午,杜至美说我请你们吃饭,这附近没有好的餐馆,要开出一段路,在与圣劳伦斯的中间地带,有一个中国自助餐还行。车子先开到他指定的地方,他说要先去问问他岳母去不去,于是下了车,进了一幢灰色的大宅。刘翔和郁欢坐在车里看着,郁欢说,瞧这个房子,安上轮子推到蒙特利尔,不比西山区那些富豪的房子差。过了一会儿,杜至美从大宅里出来,上了车,先给他太太打电话,告知岳母不想去。他们一路开到一块宽阔的空地,一片灰白色的矮建筑铺在大地上,北美这地方太辽阔,有的是地方盖房子,所以高楼是不需要的。高楼只适合人口密度高的地方、寸土寸金的地方,那里的人要有地方住,就要向空中发展。北美多乡村野地,大型购物中心外面都是野草甸子,盛开着无边无际的野花。

他们进了购物中心,到处是北美的品牌店,比如希尔西、扣斯扣、一元店等。中国自助餐也在里面,窗明几净,他们便坐下来,侍者摆上了刀叉。杜至美这时的脸开始活泛起来,他们坐成一个三角形,杜至美和刘翔相对坐着,郁欢叨陪末座。杜至美便讲起他这几年的经历,他说本来也是开了一个小店,后来摊上了官司,不得已才将店卖了,至于摊上什么官司,他不说,刘翔也不问,他就继续说下去。

杜至美说,卖了店无事可做了一段时間之后,就看好了现在的房子和店,那时老店主马修说要卖三百万,杜至美不干,跟他讲价,讲得差不多了,马修又不卖了。过了一阵子,马修来找他,他说我不买了,马修说我八十万卖给你,杜至美大喜过望,就买了下来。后来才知道马修得了癌症,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你知道我们是有一个小圈子的,我们互相支持,资金流动。杜至美说着将一张脸摆在饭桌中间,刀条脸上突然出现了汗珠,他的脸现出潮红,嘴唇抖动起来。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杜至美这样说时,刘翔和郁欢都感到惊讶,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我要告诉你,再过几年,不用二十年,也不用十年,魁北克将有中国富人诞生,他们不是十个,也不是二十个,比这个更多,他们将是千万资产的拥有者。

杜至美的宣言让刘翔无言以对,刘翔根本就没想到杜至美的秘密是这个。

在大学读书时,杜至美是一个才子,或者说是一个风流才子,那时他还爱着小刁,但同时小刁爱着别人,他們形成了三角阵容。小刁是一个讲实际的女人,她爱的那个人在庞巴迪工作。新移民走出国门的第一个阶级分层,就是工作,有了白领工作的男人是有魅力的,相反,再英俊的男人,如果没有工作,就没有魅力了。当然小刁爱的男人格外有魅力,他不仅长得像潘长江,还有潘长江那样幽默的言谈。小刁跟他好,他就有可能把小刁带进庞巴迪。两个人好了一阵子,但潘长江有家,也没有离开家的意思。潘长江遵循“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的原则,自己在外面花,家里却糟糠之妻不下堂,这让小刁流了不少眼泪。潘长江到小刁这里来,无论多么缠绵,也从不过夜,即使夜半也会回家去。小刁最难过的不只是这个,更是节日里。华人的节日很多,因为他们不仅过加拿大节日,还过中国节日。每次过节,潘长江就玩失踪。小刁因为孤独升起的嫉妒心是如此强烈,让她很多次都有非理性行为的冲动。

郁欢了解小刁这一段情事,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凡尔登,小刁跟他们是邻居。过年时小刁来找郁欢,小刁说你们多好,你们多好,说着就哭起来。郁欢便留她吃饭,小刁喝醉了就说要给他打电话。郁欢以为她是给潘长江打电话,不知道她是给潘长江的太太打电话,还用英语打电话,她说要试试潘长江夫人的英语如何,能不能独立生活。小刁是这样想的,如果潘长江的太太英语好,离婚之后能有收入,能独立生活,她就一定把潘长江抢到手;如果她英语不好,离婚后要分潘长江一半收入,她也就明白了潘长江为什么不离婚。

小刁打过电话,她说流利英语,那边的女人半天没说话,然后就挂了。

后来小刁就跟杜至美诉苦,有点像祥林嫂说阿毛的故事。杜至美听了很生气。杜至美说你真是那么爱他吗?那我也是那么爱你的,你怎么不想想我的感受?杜至美这样说时很气愤,他说小刁把他看成了一个垃圾桶,把她的感情垃圾一直倒给他,也不管他的桶是不是满了,是不是也需要倒一倒,更主要的是,这些垃圾着实伤害杜至美的情绪。杜至美也是一个有情感的男人,怎么在小刁眼里倒像块木头,杜至美对此十分不满。

杜至美说好吧,你爱他也可以,你爱他我也接受,那么你也接受我对你的爱好不好?小刁说那算怎么回事,我爱他,你爱我?杜至美狠狠心,说出了心里话,这话有点不好出口,但说了就说了,杜至美认为爱就应该是赤裸裸的,我说了,你懂了,大家就明白了。

那就是三个人互相爱嘛。杜至美说。

小刁说可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啊。

杜至美说,怎么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是两个人的事情,应该是潘长江和他妻子的事情,你算什么?而且不只是你们三个人的事情,如今加上我,加上我太太,是五个人的事情。

刘翔说到这里就停住,郁欢就笑,说这么狗血。

刘翔说后来小刁害怕了,没读完就跑了,跑之前杜至美想和小刁吃饭,小刁不去,杜至美便求刘翔请客。三个人吃了饭,杜至美却不付账单,让刘翔付。

为什么你付?你都当了灯泡了。郁欢说。

就是。我也不知道。刘翔说。付就付了,今天算他还我的。

到了年底,刘翔终于看好了一个店,资金却不够,看到报纸上有一个华人经纪,花园银行的,口碑不错,可以找她贷款。郁欢打电话给那个叫莫妮卡的女人,那女人声音听起来很干练,马上就约了第二天见面,

明天一上班,你是第一个客人。那女人说。

郁欢感到那女人很温暖,就说,你真好。

同胞嘛,总是要相互照应一点的。那声音爽朗地说。

第二天刘翔和郁欢兵分两路,刘翔去看店,郁欢去见莫妮卡。

银行前厅正在装修,用胶合板隔开来,郁欢站在前厅里,不敢坐,怕莫妮卡看不到她。过了一会,一个女人出现在柜台边,叫她的名字。原来莫妮卡是个胖女人,十分富态,蓬松的短发打理过了,脸上铺了脂粉;穿一件鹅黄色小西装,里面的低胸小衬衫是淡黄的——让郁欢想起那句诗:一树鹅黄,一树淡黄。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郁欢便将自己目前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说得有些苦恼。莫妮卡听了便笑,说你这算什么,什么都不是。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办了多少这样的贷款,那些早年开店的人,哪个不是我在这里贷款,今年买了明年卖,就再来贷款。有个人五年贷了五次,老外记不住中国人的名字,这次都记住了,我的经理说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个名字,我头疼。

郁欢有些惊讶,说这样啊。

莫妮卡说这就是资金周转嘛。

郁欢说我听说开店不容易贷款。

莫妮卡就笑,说这就看谁来操作了,关键是文件,这中间有窍门的。好在咱们中国人都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然后她叹一口气说,我这也是为同胞拼了。

郁欢像听天方夜谭一样,说那老外就做了?

他们也要业绩嘛,每个人都要吃饭。莫妮卡将身体往椅子上一靠,扬一扬头说。

郁欢说,你还真是帮了同胞了。昨天我们去黑石榴镇,有个店主做得好大,说就是贷款买下来的。

莫妮卡说你说的是杜至美吧。

郁欢的表情一僵,说你怎么知道。

莫妮卡说能不知道吗,太熟了,他就是那个五年倒了五个店的人。说完一笑,又说,杜至美人是聪明,就是胆小,他太太管得太严……可话又说回来,他太太如果不那么严,他也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郁欢想这世界真是小,昨天看到这个人,今天就听说这人的故事,真是一点秘密也藏不住。

莫妮卡看起来很有兴致,她说杜至美也是活该被囚禁,他太太是为了他自杀过的人啊,什么事干不出来,他们两个是你死我活的冤家。杜至美没办法,只好一步一报告。又叹一口气说,一个女人与你死磕,也不知是福气还是晦气。

郁欢很惊讶,说,他太太好刚烈,还为他自杀?

莫妮卡冷笑一声,说这样的男人,不用自杀吓唬他,还能镇住?男人就是要管牢,抓住不能松手。

郁欢张大嘴,半天合不上。

莫妮卡就笑,缓一口气说,你看杜至美是个文弱书生,不知道他的脾气。你知道杜至美前一个店为什么卖了?

郁欢说我只听他说卖了,原因不知道。

莫妮卡说因为警察嘛。有一天几个小年轻到他店里抢啤酒,他就开车跟到后面,要轧过去,那个黑孩子跪地求饶,有人报警,警察来了,把他抓进去,后来被罚在社區做了半年义工。到了圣诞节,他的店被人抢了,从房顶上挖个洞下去的,警报没响。杜至美怀疑是那伙年轻人干的,叫了警察,又没有真凭实据。

郁欢问那后来呢?那案子没破?

莫妮卡说不但没破,后来又被盗过,让贼惦记上了。

郁欢就想起小刁,小刁后来也没破坏潘长江的家庭,如今潘长江还同妻子生活在一起,听说也被管得服服帖帖。这世界野生的男人如今都家养了,敲敲桌子就吃饭,太阳出来就干活,倒也安生。小刁没得到潘长江,也没屈就杜至美,她一个人去了美国,在那里遇见一个白男,开启了另一段人生,过得很开心。郁欢很想把小刁抱着混血儿子的名片推给杜至美,那张照片着实是好,小刁如今已经由阴郁长成阳光灿烂的模样,她穿低胸的蓝色小背心,怀里的小男孩十分可爱,原来一前额的刘海恨不能把眼睛盖上,看人都是从头发缝里向外看,如今露出一个光洁的额头,眼神也不再茫然,是真切的明亮,有聚焦的那种。她身后是郁金香,白色小栅栏,真是清澈。但郁欢想想就住了手,她想起杜太太那张冰冻三尺的脸,有点不寒而栗。

奔走了一阵子,到底没找到合适的店铺。转一年,刘翔找到了计算机工作,华丽转身,失业人员变成了IT精英,成了小刁眼中的那种魅力男。郁欢在家中闲得无聊,在微信上认识了一些人,文艺女中年,大多是居家女人,在一起唱歌跳舞,写写画画,也种花草,也喝咖啡,有时还去做陶艺。后来又掺沙子,认识了文艺男中年,男中年不同于女中年,想把事情做大,有各种想法,比如做个沙龙,喊些中加文化交流之类的大口号。刘翔对她的新生话方式很好奇,倒也没意见,郁欢是个爱家女人,总会把家事和孩子弄好才出门疯。后来居然跟秦叔宝也联系上了,原来秦叔宝也开始学摄影,说加拿大风光好,不拍下来可惜了。郁欢问他跟谁学,他说在网上学,专门拍小鸟,还参加比赛,说参赛的照片上必须有一只小鸟,必须是完整的,一根羽毛也不能少。两个人就在电话中聊,一聊就是一个小时。刘翔说原来秦叔宝不是寡言,只是没找到话题。郁欢说天下哪里有寡言的人,都有个闸门,打开了,一泻千里。于是往来越加频繁。一伙人玩着玩着就起幺蛾子,要办摄影展,看好了一个地方,可以免费展览。有一天秦叔宝来找郁欢,说参展的人组织了一个小分队,去看地址,让郁欢也看看。郁欢就去了。

一路向北。车子转来转去,居然到了黑石榴镇。郁欢说这么远,谁来看展览?秦叔宝说上了车,踩一脚油门跟再踩一脚有什么区别?郁欢便不作声,从车窗向外看,回忆起几年前来看店的事情,竟然历历在目。倒是杜至美,好久没联系了。

车子七转八转,转眼到了一个平房前,前院开阔,众人从一扇窄门进去,穿过长廊,从另一扇门出去,别有洞天,是一大块空地。秦叔宝说这个房子是个土豪的,人在国内,想进军影视界,先买了这个地方,准备建个摄影棚,如今空着,很有仓库画廊感,问大家怎么样。人们就站在空地上,听风在耳边嗖嗖吹过去,幻想着这里是摄影棚,每日上演着爱恨情仇的戏码。其实也说不出什么,谁也没见过摄影棚,因为是作为文化人被请来的,也要端着,便纷纷点头,附和着说好地方、大手笔之类的话。

郁欢左看右看,有似曾相识之感,就问秦叔宝这里原来是什么样。秦叔宝说本来是一个旧楼,实在破,土豪买下来就拆了,要的是土地。见郁欢有些发呆,就又说,楼下原本是一个杂货店,破产了。郁欢一时有些恍惚。

回到楼上,在客厅里坐好,两排沙发中间是长桌子,上面摆着茶具,都蒙了尘,应该是好久没人来过。秦叔宝有备而来,带了些薯片饮料之类,是一个茶话会的意思,一众人等纷纷落座。刚坐好,门却响了,一个一身崭新的男人走进来,黑裤子白衬衫,都带着熨过的线条,好像一动,那些线条就会咔咔响;头发是三面青,左右后面都是青皮,只有头顶的头发打了充足的发胶,像一个固体,一丝不乱;细眼睛白净脸,戴着眼镜,却没有书生气,板得像张扑克牌。

郁欢正望着,秦叔宝跳起来说,张总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们好去接你。

张总说昨夜刚到,过来看看。却并不看什么,一边说一边凑过来。秦叔宝赶忙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他。张总坐下就开始说在加拿大应该如何发财,人们便住口,眼睛齐齐地向张总望过去。秦叔宝试图打断张总的话,问嫂子和孩子也回来了吗?张总说她们还在欧洲旅游,过几天才到。然后又回来讲发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建筑材料说到股市,连义乌的纽扣都说到,一双眼睛紧盯着在座各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人们便缄默不语。本来是来附庸风雅的,如今被人捉住强行上课,却偏偏在人家家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秦叔宝望望郁欢,眼神中半是不安半是无奈。郁欢明白他的意思,好歹给他面子,让他有时间周旋。郁欢知道,这样的眼神,秦叔宝传达给了所有人。

张总的想法和座中众人的想法隔着巨大一条沟。加拿大这样的国家,税重,市场成熟,暴富的可能性很小,多少人从热气腾腾的中国市场来,以为还能再展雄姿,最后都是黯然收场。来得越久的人,越是倾向平淡生活,好像被加拿大的好山好水软化了骨头,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众人心里明白,却没有人反驳。反驳是没有用的,夏虫不可语冰。每个人心里都这样想,相互交流着眼神。

于是房内出现了尴尬的局面,空气也凝固了一样。张总坐在一张吧凳上,比众人高出一头,却没有人做向日葵仰望他,只各想各的心事。郁欢有些好奇,抬头望望,张总就捉住她的眼神不肯松开,好像只有她是个好学生,可以单独辅导。郁欢就忍不住好笑起来。

正微妙着,只听门锁咔嚓一响,有人开门进来,人们都纷纷打招呼,是个女人,卷发,粉色西装套裙,化着浓妆,粉团一样滚过来,身后飘来一股子香水味道。郁欢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是杜至美的太太。她比以前胖了很多,颇有珠圆玉润之感。如果不是上次印象深刻,郁欢无论如何不敢认她。杜太太径直走到张总身边,张总也不停下演讲,依然滔滔不绝,杜太太就在最靠近张总的椅子上坐下,身子与张总的身体做半个交集。杜太太一坐下,粉色西服就向外一绷,打底内衣挂得低低的,露出一道深深乳沟。郁欢听人说,西人有一种专门勒胸的方法,能勒出这样的效果,自己一直不知道,忍不住好奇。杜太太坐在正中,比张总更像核心,郁欢见到几个男人忌讳的样子,心里明白了几分。有人介绍她,杜太太便微笑,点头致意,眼里全是漠然而礼貌的应酬,郁欢便也漠然而礼貌地回应过去。

等到张总稍一停顿,秦叔宝就立刻张口,语速极快,几乎连逗号也没有,说,张总刚回来,一路车马劳顿需要休息,今天我们大开眼界受益匪浅,然而再好的讲座也有下回分解,今天就到这里,咱们告辞。

众人纷纷起身,如获大赦,鱼贯而出。最后起身的是杜太太和张总。张总大概余兴未了,还有点不甘心的样子,却也只好跟在后面。一众人不敢回头,胜利大逃亡一样,只管向前。走到窄门前,秦叔宝口中说着留步,见杜太太和张总已经在二楼楼梯口停住,杜太太在前,张总紧靠在她身后,两个人笑容可掬,俨然是男女主人送客,杜太太半抬着手臂,招手致意。走了几步,郁欢回头看,见两个人已经转身进去了。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雨,地上都是湿的,天空是雨后的浅灰色,夹带着些许暗红,风吹过来,湿润而缠绵。郁欢左右看了一下,她方向感差,又只来过一次,这里是不是布朗太太那家店的旧址,实在想不起来了。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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