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震
我在门口徘徊了很久。门没关,里面就一个人,一个戴着无框眼镜看起来很干练的中年女人,这个女人把头埋在电脑前,正专心致志看着什么,脸几乎贴在屏幕上。我脚尖踮进去又缩回来,像个胆小的小学生跳橡皮筋把握不好节奏,怕被绳子绊着似的。说实话,我在犹豫该不该进,进去后如何开口。为了掩饰刚才的窘迫,故意干咳了两声,希望引起里面女人的注意。紧接着,假装抬头看了下门边的牌子,冲门内小心询问:这是舒心心理咨询室吗?
仍然不见女人抬头,我先前那番掩饰嗖地暴露在空气中,迅速被氧化。整个人杵在门框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一棵枯萎的向日葵,上下线条僵硬。过了十来秒,女人挺直腰杆抬起眼皮,透过厚厚的镜片审视我,那眼神像X光机,要把我的心肝肺看穿似的。隔了好一会儿,才从喉管里发出尖细而有力的声音:请进。
我不确定女人的声音是冲我来还是冲我身后某个不声不响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而来。室内除了女医生外,没看见第三者,室外空荡荡的,只有感应灯亮着。我决定正式迈出关键的一步,脸上尽量挤出一丝笑容,冲女医生讨好地点头示意。心里却不住嘀咕,难道心理医生都像电影电视里演的那样,不会笑,只会给人一副装逼的形象?
咨询室内仿佛被一盏巨大的无影灯笼罩着,到处都显得亮堂堂,洁白的墙壁和白色的釉面砖刺目,从任何角度都无法看到我身体投射的影子。女医生身后的背景墙上,挂着一幅不知哪个蹩脚画家临摹的毕加索油画。画里的女人赤裸身体,扭曲变形,被人大卸了八块似的。两只比目眼一高一低,很空洞的眼神不知看向何处。脸上似笑非笑,笑容不在一个平面上。女医生选这幅画的目的仅仅为了装饰,还是想渲染一种情绪,传递一种态度,抑或为了隐喻她知识的高深?我不知道,也无意揣测。
女医生见我坐定后才从电脑前起身,高跟鞋开始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短促有力,清脆刺耳。一边走一邊以我坐的地方画圆,目光逼视着我,那眼神十分灼人,令人不爽。她走到我对面一张白色椅子上,两手将咖啡色筒裙由大腿方向向下顺,然后慢慢坐下来,将大腿夹紧,小腿优雅交叉,白得耀眼的大腿一小部分暴露在我眼前。然后将两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面容一瞬间起了变化,两片薄唇开始口吐莲花。
我暗示自己,不能老盯住她身体某个部位不动,这样不仅不礼貌,还会让她认为我猥琐。起了反应的身体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接下来怎么能正常表述我想要咨询的问题?我咽了一下口水,又咽了一下口水,抬起眼皮望着厚镜片下的蒜头鼻好一会儿,身体总算放松下来。心理医生在我一系列心理活动过程中具体说了些什么,我没在意,只听清了最后一个关键词:收费标准。
我对数字和钱格外敏感,这不是我的错,我是个有高级职称的会计师,在一家上市公司做财务总监,不敏感才怪。但敏感归敏感,既然来了,钱就不是问题。此番来,是想咨询下我和媳妇儿之间的一些问题,不知这算不算心理问题。我很苦恼,一年多来始终没找到好的解决方案。
我盯着女医生的蒜头鼻,静静陈述我和媳妇儿之间从相互不理睬到后来见面就咬牙切齿的一些过往,希望她帮我分析分析,给我好的建议,跟媳妇儿和好如初。
我不认为我心理上有问题,但不确定媳妇儿有没有心理问题,发展程度到没到病的界限。假如有病,是什么病?如果没病,那心理上是出了啥问题,这些问题如何化解?我媳妇儿性格一向很好,很温柔,说话和气,笑起来很灿烂,她笑的时候,能感染周围的一切。某种程度上讲,我纯粹因为她的笑才爱上她跟她成婚的,我可没一点夸张或煽情。不知为什么生完小孩后,很少见到她笑,对我的态度大变,没给过我好脸色,我在家不能跟她面对面坐着,更不能开口,一开口说话,错的是错的,对的也是错的。
你们中间发生过别的故事没有?女医生问得直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有,我没有她也没有。一定要有的话,可能每天加班或应酬回家太晚,吵过几句。
那么,你俩生小孩后有过性生活吗?
女医生肯定看出先前我那些微妙的心理活动了。她脸上没什么变化,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苍白的脸迅速染红,但我必须坦诚回答。没有,一直没有。
第一天
天刚刚亮,我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穿上淡蓝色圆口T恤,找着拖鞋,径直到洗漱间,挤上牙膏,开始将一口龅牙狠狠打磨,直磨得满口血沫。接着把隔夜长庄稼的下巴和鬓角涂满香皂,胡乱揉了揉,开始一片片割。完了后,觉得意犹未尽,右手掌在嘴巴和鬓角周围来回摩擦倒腾,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发现鬓角旁有根特别长的汗毛独占鳌头,三角区人中边长了颗半熟不熟的黄痘,它们各自割据一方,有些耀眼有些难看。我对着镜子将黄痘用力一挤,一颗米粒大的黄色粘状物迅速溅在镜子上,显得格外夺目。我一边咬牙切齿拿纸巾沾人中边上的血坑,一边朝窗户边走去,纸巾上冒出很多红点点,一点一点由鲜红变成淡红。
窗外远处的地平线上,天空由青白色逐渐变成橘红色,城市的高大建筑群在眼前慢慢被染红,像一簇簇长在地上的红高粱。几只鸽子在红高粱上飞来飞去,时而上时而下,发出嘹亮的哨音。结婚后,我从没起过这么早,也从没注意到早上的城市如此美丽,充满画面感。我深吸一口气,感觉今天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竟有一股淡淡的柠檬味。
媳妇儿和我家漂亮的小公主还在酣睡。我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不敢开灯,借着窗户边透过来的一点光亮,仔细端详她们。她俩仰天躺在床上,好似漫画里画的两根大小胡萝卜,蓬松的头发像两片胡萝卜叶,很写意地铺在床上,占了小半个床。我俯下身吻了吻闺女苹果似的小脸,盯着她看了半天,怎么看怎么好看。然后又蹑手蹑脚走到床的另一边,想吻吻媳妇儿月牙似的额头,这额头许久没有吻了,让我有些冲动。明显感觉到鼻孔的气息加重,有几根鼻毛在不停打架。当我的嘴伸到半途时,一个古怪念头突然涌上来,要是媳妇儿此刻醒来,是吻还是不吻?强行吻的话,媳妇儿一巴掌扇来,硬生生接住还是迅速躲开?媳妇儿在我犹豫的当口,闭着眼在床上很自然翻了个身,像小狗似的团着身体,一只手顺势将闺女的身体护在她的臂弯里。我再也找不到下口的位置,只得不甘心退了出来。
我决定给她们做早餐,希望那点手艺还没忘,结婚前给媳妇儿做过不少次,得过她不少奖励。婚前我在媳妇儿面前郑重作过承诺,以后全家早餐全包了,可结婚后很快忘了这茬,从没进过厨房。打今儿起,我要天天变着花样做早餐,甜点、冷盘,蒸煮煎炸,只要她们喜欢。我洗好手,拉开冰箱,看了看冰箱里的存货,然后依次拿出鸡蛋、面粉、全脂牛奶等,放在全开放无烟厨房,找到蓝牙耳机戴在耳边,将手机里下载的歌曲点开,嘴里轻轻哼着歌词,声音随着音乐的节奏时大时小,肯定有些走调,管他呢,反正没人听见。当下我关注的是早餐如何做得美味,而不是哼的音是否准确。
媳妇儿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和小公主静静坐在餐桌前,我全然不知。当我低头将第一份早点从厨房端出来,走到桌前抬头看见她们时,吓了一跳。平常她们哪起这么早,一般都是我出门后她们才起床梳理洗漱,吃早餐。原计划做好后放桌上,摆好碗筷,掐好时间喊她们起床给她们一个惊喜的,现在看来,心机算白费了。
我摘下耳机,关掉蓝牙,冲她们歉意地笑。好久没做,手有点生,荷包蛋煎得有些煳,你们凑合着吃。
小公主连忙从媳妇儿身上溜下来,朝我举起双手,要我抱。我张开双臂,双手插在她的腋窝里,一把举起,在她脸上亲了亲,亲得她咯咯大笑。媳妇儿坐在餐椅上,不搭腔,看我的神情像看一个怪物。
第二天
吃完晚饭,小公主搂着金发花裙边的洋娃娃,坐在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洋娃娃说着不成串的话儿。具体说的什么没仔细听,似乎要哄洋娃娃睡觉。
我跟媳妇儿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开始两人中间有点距离,让我不知不觉蹭得没有间隔。媳妇儿对我的死皮赖脸没有反应,神情专注看她的最爱——宫斗剧,看到动情处,两眼还淌出了泪。我连忙从茶几上抽出两片纸巾,递到她跟前,她很自然接了过去,用纸巾沾了沾脸颊,纸巾轻握在手里,整个人沉浸在剧情中不能自拔。
今天有时间,我们谈谈。
看到最后一集电视里出广告画面的时候,我不失时机用肩膀顶媳妇儿肩膀,将她还没反应过来的脸轻轻别向我这边,以为她会对我的动作抗拒,故而动作很轻柔,很缓慢。我态度相当和蔼,语气十分温柔,像一个老父亲跟宝贝女儿说话时那般慈祥。
我有个请求,媳妇儿你耐心听我把话说完。首先,我要给你赔个不是,结婚后,没好好照顾陪伴你俩,没顾及你的感受,忙得没时间跟你沟通,还把工作上一些负面情绪带到家里,让你受委屈了。看在我一心为家的分上,媳妇儿你大人大量,千万别生闷气,跟我怄气。你带孩子辛苦了,我都看在眼里。
说完,我捧着她的脸,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个湿湿的吻。媳妇儿像刚从剧情中回到现实,有些迟钝,连续抽了三片纸巾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脸没绷住,冲我翻了一白眼。
怎么突然间嘴巴变甜了?
你才知道啊。我借机抓住媳妇儿的一只手,两手将它捧在手心。我相信女医生的话,身体的语言比一切解释都有说服力。
媳婦儿那只手任我捧着,也不挣脱,我能感受到她手心的热度和湿度。没看穿我吧,都是你不屑跟我说话逼出来的。
媳妇儿的脸开了,红晕一下涌上脸颊,她慢慢从我手心里抽出手,看着一本正经的我。
以前你找我说话是常态,后来你跟我说话是疲态,现在这么跟我说话,感觉你有点变态。你说,到底打的啥鬼主意?!如果有了别的女人,尽管明里说,我承受得了,别家里一个外头一个觉得亏欠。
听着媳妇儿终于心平气和说出她心底的顾虑,我有点想笑。先前的那番话,不仅把自己带沟里了,还把媳妇儿带沟里了,而且还是个海沟。刚聊个天咋就分岔了呢?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总算找到媳妇儿的症结,两天的殷勤没白献。我觍着脸,决定乘胜追击,充分发挥当初追她的那副劲头,彻底让她放松戒备,好好接受我的一片真诚。
哪能啊,我宁愿舔媳妇儿的脚趾头,也不会吻别个的手指头。从今晚起,我打算睡在你脚边,一心一意吻你的脚趾头。
美的你啦!
媳妇儿的笑迅速泛滥,整个脸变了形,脸颊挤成两朵荷花,脸上的皮肤像风吹动的水波纹,不断推动两朵荷花在我眼前摇曳。
第三天
我们仨一起去观澜影视城看电影。影视城在百盛商城顶层,看电影的大部分带着小孩,当中也不乏各色的情侣,有两口子逗小孩玩的,有爷爷奶奶追着小孩屁股后面跑的,有相互打情骂俏的。我在候影厅中间一张圆形靠背椅上找到了座位,安顿媳妇儿和闺女坐下。然后在售票点边上的小卖部买了一大桶爆米花,还有三支蛋筒冰激凌,分给了她们。闺女舔冰激凌舔得大半个脸都是奶油花子,活像个小花猫。我和媳妇儿轮流给她擦嘴擦脸,中间还不断往她嘴里送爆米花,化身为女儿奴。
我看看表,离电影开影的时间尚早,便提议一起上附近的摩天观光大楼顶看看夜景,顺便消磨时光。登上楼顶,我们一起眺望城市的夜色,各色的霓虹灯在满城盛开着不同颜色的花,忽明忽暗。远处的烟花在一片光亮的高楼大厦背后,结成一排排火树银花,将夜空衬托得更加绚丽多彩。小公主很开心,在我们之间蹦蹦跳跳。她才不管我们带她去哪儿,干什么,她想要的是爸爸妈妈陪她一起玩。看见烟花盛开时,还不时拍拍小手,一会儿要我抱,一会儿要媳妇儿抱,很是开心。
电影院小而精致,估计最多坐两百人。当放映机居高临下射出一束七色喇叭状光线到那块大银幕时,室内嘈杂的声音顿时消失,3D动画版的哪吒在银幕里开始上蹿下跳,忽远忽近。女儿戴上3D眼镜后,面对刺激的镜头不断发出凄厉尖叫,引得旁边的观众纷纷朝我们侧目。媳妇儿连忙将脸凑到我耳边,对我轻声说:孩子太小,不适合看,把眼镜摘了,让她消停会儿。我点点头,就去摘闺女的眼镜。闺女不依,拿着眼镜当玩具,双手护着怎么也不肯摘。
宝贝,不看了好不好,等下睡觉会做噩梦的。
闺女听说会做噩梦,连忙松开小手,将眼镜扯下来递给我,撒娇要我抱。我把她抱在怀里,一边看电影一边拍她的小手臂,闺女蜷缩在怀中,脸贴着我胸膛,很快睡得小脸儿红透了。媳妇儿很专注地看着电影,偶尔发出轻轻的笑声。在哪吒怒目圆睁要抽三太子龙筋的时候,她摘下眼镜,侧过头来理了理闺女的头发,摸了摸她的后背,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条棉织小毛巾,轻轻塞进女儿背心,朝我微微一笑,转头又投入到剧情之中。
回到家里,我把熟睡的小丫头放在床头,躺在她旁边陪着。中途想抽出胳膊来起身洗漱,她抱着我胳膊不松手,稍微一动就有所察觉,只好躺在她旁边假寐,不知不觉睡着了,还睡得很香。媳妇儿后来对我说,你熟睡的样子真像一头猪,一头憨态可掬的猪。
第四天
上午,我们一起去医院看望姨妈。一听到姨妈进医院的消息,媳妇儿便慌了神,电话里也不问什么病,病成啥样,放下电话便火急火燎扯着我就往医院里赶。路上还一个劲催着车开快点,搞得我也有些心慌意乱,被她带着节奏跑,中途差点闯了红灯。也不怪她如此性急,岳母早逝,岳父常年在外,媳妇儿从小住在姨妈家,姨妈可怜她从小没了妈,把她当亲闺女待,甚至比亲闺女还疼,什么都依着她,没让她受过丁点委屈。媳妇儿也把姨妈当亲妈,黏着姨妈,结婚后有事没事就往她家跑,各种撒娇,各种亲热,看得我每次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到了医院地下车库,车还没停稳,媳妇儿就迅速从车上蹦了下来,差点儿摔倒,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我努力憋住笑,赶紧跑过去,看她咬牙切齿的样子,问她崴着没有,直到她摆手,才一边挽着她的手臂,一边笑她刚才慌张的样子。
你又不是医生,急有啥用,能不能稍微沉稳点,怎么像个经不住事的孩子。
在姨妈面前,我永远是个孩子。媳妇儿想冲我笑一个,可能心里惦记着医院里躺着的姨妈,没笑出来。
媳妇儿的话没毛病,有毛病的是媳妇儿那毛糙劲。哪像个成了家的人,在家吐了那么久芬芳,就没修炼出一丝仙气来?
一进急救室,媳妇儿的眼泪像黄果树的瀑布,见着姨妈就呼啸而下。我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一片片递给她,一边向姨父姨妈示意,一边收媳妇儿揉成一团的湿面巾纸。我不嫌弃她流泪的速度,只担心带的纸巾不够用,要是谁这会儿把面纸巾变成尿不湿——请恕我用词不当,我一定想方设法为其申请专利,因为这种飞流直下的速度我还从来没见过。姨父连忙笑着安慰媳妇儿:看把你紧张的,没多大事儿。你姨妈早上跳完广场舞,一到家就晕倒了。当时不明原因,没主意,才打的120。医生说是低血糖引起的,不算病,输输营养液,留观一天,明天就能出院。
媳妇儿这才破涕为笑。我赶紧递过去最后一片面巾纸,让她收干脸上剩余的那点泪渍。并在旁边打趣,幸好姨父劝得及时,再迟点,只能将就用卫生纸堵堤了。
媳妇儿粉拳朝我胸前一擂,人家担心姨妈嘛。
姨妈半躺在病床上,拉着媳妇儿的手开玩笑,闺女有这孝心,那我多住几回院呗。
瞧您说的,医院里又不是啥好地方,您就不能说不来吗,这么一次就吓得我六神无主了。
媳妇儿又启动她的撒娇模式,我想这下糟了,得赶快给耳朵和眼睛放会儿假,等会儿她们亲热的时候,我好装得若无其事。
第五天
女医生发来了微信,要我反馈这几天的情况,按照她设计的到了哪一步,是否需要再给予指导或疏导。如果有什么疑问,她可以提供额外的免费咨询,不需要另外付费。我只回复了几个字:很顺利,谢谢。
媳妇儿听见我的微信响,凑了过来,好奇地问:哪個情儿来的私信,神秘兮兮的?
我想现在还不到公开秘密的时候,便故作神秘地关掉手机,想检查下她瓶里还有几分醋。
等我休了你,你自然知道了。
我媳妇儿忙揪我的耳朵。你敢,你休一个看看!
我不敢,也没打算敢。我现在要做的是,必须将媳妇儿引领到家庭生活的正轨上来,来不得半点儿虚情假意。以前欠媳妇儿的,都要一一补上。我微笑着,打算将这个善意的谎言继续下去。
刚才公司老总要我去陪客户,我说要陪你。公司老总说你是主要领导,陪谁也没有陪你重要。
之前公司老总见我状态极差,问过我的情况。我嗫嚅了很久,才说出我跟媳妇儿之间的事。老总听后很重视,也很体谅,给我放了半个月的假。要我好好调整,在家多陪陪媳妇儿,尽快修复感情,拯救家庭危机。
媳妇儿望着我将信将疑。我连忙将手机递到她手里,媳妇儿不看,朝我一扔。手机在我胸前跳跃了几下,像个失意的兔子,我赶紧用双手去捧,没捧住,落在沙发上。
早干吗去了?
早上不是给你们弄早餐吗?我故意曲解媳妇儿的言下之意,以前不是我没幽默细胞,以前忙得连轴转,没心情开这种玩笑,更没精力好好挖掘开发我的语言潜力。
你应该问,晚干吗去了呢?
那么,晚干吗去了?媳妇儿惟妙惟肖学完我的话,一本正经望着我,指望给她正确答案。
如果要干,什么时候也不晚。我朝她眨眨眼,一脸邪笑。
第六天
我们在游乐场玩得很疯。旋转木马、大风车、碰碰车等项目都在小公主小手一指的范围内。过程中我负责全抱,媳妇儿负责全陪,闺女不喊下来,我们坚决不下来。休息的间歇,也要在米老鼠和唐老鸭两尊大神面前摆造型,比谁笑得更灿烂。在游戏厅里玩真人版超级玛丽,顶下来不少小玩具。抱着闺女一起赛公路摩托,屁股扭成了花。跳起卡哇伊,三个卡通形象被经过的人偷拍了不少。回到家又化身超级奶爸,跟闺女疯了大半夜,家里玩具扔得满屋都是。超级妈咪也没闲着,像一匹小马驹似的跟我们一起撒欢,我很少见媳妇儿玩时那副天真可爱的模样,看得有些痴了。趁媳妇儿哄小公主进房睡觉的当口,才开始打扫家里杯盘狼藉的战场,直忙到屋里恢复原状,才在沙发上自由散漫地躺下,望着洁白的吊灯闪着柔和的光,很快进入了梦乡。
半夜醒来,客厅里一片漆黑,一只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蟋蟀,在双开门大冰箱背后时断时续发出一两声鸣叫,叫声有些迫切和悠长,似乎努力呼唤着什么。我有点不解,门窗一直紧闭,这个小精灵怎么进来的?它要这么不停鸣叫,我还能安静地睡不?
掀开媳妇儿为我盖的毛毯,决定回房睡。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努力不发出声响。闺女和媳妇儿两个在床上侧卧着,曲着身子,媳妇儿美丽诱人的胴体旁边,显然给我留了个位置。我轻轻躺下,一点一点将整个身体向媳妇儿贴近,胸膛贴实在她后背上,双膝并拢轻轻顶在媳妇儿曲着的膝盖窝里,一只手搭在她修长的胳膊上,下巴快挨到媳妇儿蓬松柔软的头发。媳妇儿显然没睡着,对我的一系列动作开始作出回应。她轻轻翻过身来,将我一把搂住,脸贴到我脸上,鼻子挨着鼻子,鼻孔的气息渐渐由游龙变成飞凤,不断向对面的大山冲撞。整个身体像条灵活的曼巴蛇,粘在一棵粗糙茂盛的大树上,不断摩擦、推动、向前,寻找它的下一个目标。我听到薄如蝉翼的睡衣里面每一个细胞都在说着悄悄话,相互传递信息,每一个信息都带着炙热的速度,似乎要密谋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世界大战,没有高尚、屈服、侥幸,只有奉献、惨烈和窒息。双方亿万个细胞大军用无限激情投入战斗,这边是蒙古人攻城掠地时铺天盖地式的箭雨,那边接着响起十字军雷鸣般的抛石爆炸声,不知谁先吹响冲锋号,厮杀声喊叫声武器碰撞声顿时此起彼伏,双方在辽阔的平原上展开激烈冲杀,成千上萬个战士或跃马或狼突或虎奔,战场上这里一群那里一堆,各自寻找自己的目标,谁也不服谁,谁也制服不了谁,只有为了胜利奋不顾身的勇士,没有丧失斗志的可耻逃兵。最后,大家都各自带着胜利的喜悦,一起鸣金收兵,偃旗息鼓。
第七天
我和媳妇儿并排坐在舒心心理咨询室,接受女医生的医疗评估。媳妇儿第一次来,有点好奇,有些新鲜,不住地问这问那。她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拉她来,来干什么。我说回去后再给你解释,你就别问了,跟着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保持微笑就行。
我拉着媳妇儿柔软娇嫩的手,一起微笑看着对面的女医生。女医生啤酒瓶脸上密密麻麻的斑点,犹如酒瓶标签里的小字,那些小字将蒜头鼻团团围在中央。上次来可能有些紧张,我的视线弱化了医生身上的其他部位,这会儿看,女医生的脸跟她白皙的皮肤严重不搭,却莫名其妙让人有种认同感。女医生是通过什么样的内分泌让它们得以和谐共生?幸好上次只是礼貌地盯住她的蒜头鼻,没有上下打量,若是放肆将她透视个遍的话,我会不会反胃,会不会立即逃之夭夭?如果真的逃之夭夭了,带来的又是什么后果,是跟媳妇儿继续无休无止冷战,还是会弃家扬长而去?如果扬长而去了,会不会有今天这样面对面的亲切交谈和气定神闲?这一切,我是应该感谢女医生的化腐朽为神奇,还是应该感谢自己当初的勇敢、执着、对美好婚姻生活的向往?
不过应该确定的是,今天神仙般的媳妇儿在旁边压阵肯定功不可没,让我敞开胸襟,不再焦虑和难堪。回去后,我要好好向她说说我这几天的感受。
我还是注意到女医生把套筒裙换成了长脚裤,目光中没有了犀利和审视,满满透着祥和。这跟我想象中的医生越来越接近。作为纯洁健康的心理医务工作者,就该营造这样的场面,让我坐在这儿敢于坦然面对一切。
你俩能一起来,我真高兴。女医生用纸杯泡了两杯茶,分别递给我和我的媳妇儿。
我们也很高兴。我和媳妇儿相视一笑,彼此的眼神开始流光溢彩。
那么,这个治疗过程就算完美收官了,您看是线下还是线上支付?女医生划了个单子,快步走过来,递给我。
什么,还要交钱?媳妇儿猝不及防抢过单子,四千,这么多,怎么回事?
我俩以前不是关系有点僵吗,我就找了这个心理咨询室,医生给了我一些很好的建议和方法——
话没说完,媳妇儿瞪圆了双眼,满脸充血,话里喷火:你不就是想同我和好吗?你要真心想和好,只要给我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就行了,值得花这么多钱吗?看钱把你烧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把茶狠狠泼到我脸上,我感觉茶很烫。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