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这篇小说,感觉一个声音回响,这声音简洁、迅疾,像闪电瞬间照亮黑夜,同时,它亲切、细碎,像绵柔的雨丝,将人干燥焦渴的心一点点淋湿。
在蔡测海先生早期的短篇佳作中,有一篇叫《远处的伐木声》,几十年过去,那个声音仍然在延续,借用他这篇新作中的半句话,从时间的那里,到时间的这里,一个赤子的声音一直没有改变。
我们从不同的原生地出发,走向同一个定量。男人,女人,大个,小个,每人每月四十五斤大米,每月四斤猪肉,分作四餐。每人每月三元钱。生产队记每月三十个工分日,满勤满分,每月三百工分。每个工分日平均值五角钱,一个月十五块钱,外加三块钱,一个月十八块。我们不在生产队出工,拿满勤工分,一个月吃四十五斤大米,四斤猪肉,还有三块现钱。我一直觉得,这是对生产队的亏欠。生产队的每个人,要替我多出一份工。患关节炎的父亲,两位年少的姐姐,小姐姐儿时做翻豆腐游戏,坏了一只手,还有生产队的所有人,成了我的替身。
我像牛脱掉了轭,把苦累留在生产队。我要去修铁路,参加三线建设。
母亲舍不得我出远门,又想让我出门长见识。母亲帮我收拾行李,一卷被子,一只碗,一双筷子,一把锄头。这是公社干部交代的。母亲要我多带一双筷子,筷子容易丢失。父亲说一双筷子也不要带,折两根棍子就是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一把锄头,种铁路?
小学课本有个修铁路的人,叫詹天佑,他修了中国第一条铁路,人字形,火车通过八达岭。修铁路不是种苞谷黄豆,是办大事。我有种莫名的荣耀,还有离别父母莫名的忧伤。我背上一卷被子,上边横一把锄头,被子里塞一只碗、一双筷子。我再看了一遍詹天佑,我几乎成了詹天佑的化身。鸡叫头遍,起大早出门赶路,下一道坡,上一道坡,上下十里,骑马一样快。走一段平路,天微明,到召市上大巴车,十来辆编号的大巴车。平时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的人在这里集合。这里集合了一个营,好人好马,百里挑一的年轻男女。我们这个营叫枝柳铁路建设召市民兵营,分连排班。我们的连队叫老火连,老兴公社与火岩公社的人一个连。大公社时,老兴和火岩是一个公社。从时间的那里,到时间的这里,人在这里,公社在那里。我们老火连乘坐六号大巴,六六大顺。一号车坐的是营领导和连领导。领导领头,八百多人,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他们知道詹天佑吗?
汽车在山路上拐弯的时候,我看见后面还跟着两辆解放牌卡车。一车大肥猪,一车装了大米的麻袋包。吃肉吃大米饭,那是一定了。汽车送我们到永顺止,步行。吃饭时,发现筷子丢了。父亲的话总是对的。小的事物会丢失,连缝在衣服上的扣子也会丢失呢。从来不会丢失东西的人,是瞎子,他们看不见,对自己的东西特别小心。失明不失物,天见怜。
步行到松柏,吃饭。松柏的大米饭和南瓜特别好吃。坨子肉,用搪瓷脸盆装一大盆,尽量。松柏有古柏几株,相传有株雷打过的空心树,白军追杀红军一位营长,红军营长在空心树中躲过追杀。营长,就是我们车队坐一号车的,要是还有白军,他敢追杀营长?我们的锄头扁担是吃坨子肉的?松柏山水灵秀,良田沃土。后来出了个土家后生宿华,身价千亿,快手的掌门人,又恰巧是我同学谭的大女婿。宿华没看见我,他还没出生。他后来也不知道我路过松柏这地方,我想他知道詹天佑。
行路难,去修路。下壁陡的长坡,到迴龙,到梧楠界,住进彭姓人家偏屋的吊脚楼。彭家旧时富人,有樟木太师椅,金丝楠八仙桌。他家的大灶屋成我们老火连的厨房,那是我们领取大米饭和南瓜萝卜菜的地方,还有豆腐和猪肉。彭家大屋最好的地方,就是大灶屋。千山同形,这里的山也会有回音,只是我不能大声喊,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怕惊动他们。我家山中,大喊,最多惊飞几只鸟,把风喊高,吹乱白云。铁路民兵也是兵,只能吹号,不能大喊大叫。起床号,出工号,休息号,熄灯号。号令,我懂。我那时受过训练。急促,高亢,是集合号和上工号,低缓悠长是休息号。民兵也是兵,有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和司令员。我是兵,统铺,我们和班长排长连长睡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出工。下大雨不能出工,连指导员向华巨就唱歌。他和我外祖父同一个名字,人只比我大十几岁。好听的男中音,深沉,抒情。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好听。我说,你再唱一遍吧。这首歌,我一直没学会。以后再没听人唱过,要有,也没他唱得好。我不敢说,毛主席这首词是忧心词。
我们是最早到這里的修路人,比铁路工人先到。我们修便道,铁路的供给线。铁路修多长,便道就要修多长。比我们到得更早的,是架高压线和电话线的人。荒山野岭,猴子出没。最先来架高压电线和电话线的,会是一些猴子精,有猴子精神。
这条小河叫梧楠溪,从山上流出,夏天水也冰凉。河水滚动,生出凉风,凉爽的梧楠溪的夏天,蚊虫也少。溪边有金丝楠五棵,树大三人合抱,高三十尺。溪流上有石拱桥,桥那头住女子班,十二人。桥这头是我们。女子班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在小溪里洗衣,一起上对面坡上修路工地。女子班最小的十七,最大的十九。再大的都出嫁了,不会来修路。听见她们大笑和大声说话,不见她们唱歌跳舞,会唱歌跳舞的去团部宣传队了。她们是修路的劳动力。老兴火岩的女子会劳动,不会跳舞。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她们也会唱歌,声音好听,天生的。修路人多,她们不唱。唱歌的是指导员向华巨。男中音,老火连的独唱歌手。唱大雨落幽燕,也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爱听,他把我唱成雨雪,唱成千里万里。雨雪幻化,世有远处。
从梧楠溪到迴龙河,到司溶溪,到长官古镇,到罗依溪王村大河,与河流同在的是人流。修路人的营盘一座连一座。一个团修一条路,一个营分一段路,一个连再分一段。我们老火连三个排,再各分一段,排再分到班。我们班劳力强,女子班和我们班打伙并一起,叫混二班。我们混二班施工进度比别的班快,工地广播经常表扬我们。指导员向华巨说混二班生态环境好,人气旺。班长尚玉说是火上浇油,火旺。尚玉皮肤上了一层黑釉,笑出一口白牙,能说会道。指导员说他能把树上的猴子哄下来。团部发了几期简报,《三线战报》,表扬了别的连队施工进度,不见表扬我们连队。连长老田有些焦虑,挖潜力,抢进度。老田把女子班分散,每个班分两个,效果大好,施工进度快了很多。我问指导员向华巨:“这几天不见你唱歌?”他说:“要唱。连队没伤员没病员,我想唱。”他唱:往事越千年……,他唱完对我说:“你高小毕业生,有文化,给《三线战报》写稿,每个月你多拿一块钱,从我那三块钱里出。”我有文化,高兴。第一次听人说我有文化。我没文化,我就不算一个人。指导员向华巨给我一支金星牌钢笔,一瓶英雄牌蓝墨水,一沓有横格子的稿纸。我想写那些挑断了的扁担,挑烂了的竹筐,挖断了的锄头,打短了的钢钎。捏不成一篇稿子。最后,我写了篇《工地歌声》,交营部通讯员送到团部。一个星期后,《三线战报》发表了。指导员向华巨先看到,他拿给我看。说我有才,写得好。我说,是你唱得好。指导员向华巨给了我一块钱,一块钱是他一个月生活补贴的三分之一,值两个工分日。我不能要。他一脸严肃,嫌少啊?后来,我用那一块钱买了本小说,叫《沸腾的群山》,已记不清是谁写的。我后来自修汉语语法时,很多例句出自这本小说。
指导员向华巨,是一个短句:修路工。句号后边再加上一个短句:会唱歌。后边那个短句,是他比我们多出的一部分,那个部分不记工分。我也是个短句:普通修路工。好像不完整。一个人,不会刚好不多不少地是一个人,有多有少才是一个人。我力气小,挑土时,我特意要装土的人再加上两铲,我要练成大力士。有些吃力,大力士是慢慢练成的。练成钢腰铁肩,飞马一样一往无前。我练力,指导员向华巨要我练字,连队要办黑板报。谁叫我是高小毕业有文化呢?黑板报,是三线建设最大的报,也是中国报业史最大的报。大家叫我黑板报。一个短句,临时的,暂时的,抹不掉的,永久的记忆。
黑板报是连队的事,看的人多。女子班那些人也要看的,我希望我的粉笔字不丑。女人绣花要好看,男人写字要好看。鸟的羽毛好看,树开花好看,这都是故意的。
营部下来的医生说,女民兵每个月生理期要休息五天。听不明白,重感冒吧?都几个月了,女子班的人像我们一样,一天也没休息,她们没那个生理期吧?花子的血顺着裤脚管流下来,我喊指导员向华巨,花子受伤了,流血了!花子瞪了我一眼,骂:喊什么,你要死吧。指导员要花子下工地休息。花子挪了个地方,在指导员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挖土方,大块的土方,一块一块地塌下来。她挖出几尺平路。锄头起落,像种苞谷黄豆。在这里,会种出一条路。
梧楠溪,我们围了一潭清水,天然洗衣盆。女子班和我们一起洗衣。河里的小鱼看着长大,我们的汗水养肥了鱼。姑娘们告诉我,衣服先要用热水加肥皂泡几分钟,然后在河水里才洗得干净。我把衣服从河水里捞起,用热水泡。花子说:“这样更不好洗,冷汗了再泡热水,汗巴纱。”我不会洗衣服,在家里母亲洗衣。花子说帮我洗,我说自己来,用力搓就脱汗了。班长尚玉抱了一堆脏衣服,朝姑娘们一个个看过去,把衣服扔给香子。香子长辫子,大眼睛。我们看过电影《红灯记》样板戏。香子像李铁梅。香子捞过水里的脏衣服,搓洗。香子一边搓衣一边说:“尚玉班长,你这衣服是油汗,好难洗哟。”尚玉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我这人懒,找个人洗衣服,享福。”姑娘们说:“尚玉班长,要看你有享福的命不。”连长和指导员来洗衣,姑娘们争着帮他俩洗。指导员的衣服被抢走了。连长老田不让姑娘们帮洗衣。他人严肃,姑娘们怕他,不敢抢。连长很快洗完衣服,走了。扭头说一句:不要到女子班乱窜。
洗完衣服,回去晾晒。姑娘们提不动那么多湿衣服。我帮着提一桶湿衣服,在离姑娘们宿舍两丈远的地方停下。姑娘说:“黑板报,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把那桶湿衣服放在石阶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做梦,去了女子班宿舍。姑娘们全穿红花衣,像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的朝鲜姑娘,唱歌跳舞。起床号,醒了。洗脸时,尚玉班长见我笑着,他问:“黑板报,你笑什么?今天有肉吃。”
工地上休息,吃炊事班送来的午饭。吃饭时,连长说开个短会。说昨天晚上有人摸到女子班去了,还摸了姑娘们的头,把人摸醒了。没出事就好,出了事就是大事。我一声也不敢吭,那顿饭不知怎么吃完的。连长是说我吗?我只是做个梦,梦里也没摸姑娘们的头。尚玉班长凑过来,贴着我耳朵说:“连长人鬼得很,他什么都知道。”我想,连长不会知道我做梦吧。晚饭后,指导员要我陪他到河边散步。他问我那次送衣服到女子班的事,我说两丈远呢。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两丈远,好小伙子。黑板报是好报。我心里悬着,好,没出什么事。
电影放映队下连队慰问,《红灯记》,我和尚玉班长走十几里夜路,到团部先看过。他说再看也是铁梅和奶奶。他恨王连举,不去看了。叛徒比鬼子更坏。他说今夜月亮好大,没人,下河洗个夜澡。脱个精赤了光,爽快。河流拐弯处,水深齐脖子,正好。脱光游狗刨,把水里的月亮弄碎。没人,自在。尚玉班长对我不说好话,说我那东西小,那東西小,人胆小,力气小。说哪天捉条蛇给我吃,吃了蛇,会变大,力大胆大。他后来真捉了一条大五步蛇,杀了让我吃蛇血蛇胆。我怕蛇,蛇那怪相,见了就怕,怎么吃。他说你闭上眼睛,就当喝口凉水。我就这样生吃蛇血蛇胆。蛇剥了皮,烧着吃。像吃烤羊肉的味道。当地人不吃蛇,怕长麻风病。人长了麻风病,一截一截地烂掉。没几天,我小腿生疮,奇痒。我想是长麻风病了,等着一截一截地烂掉吧。那些夜晚,我找出指导员给我的纸和笔,不停地写,写我们连队的那些事,大事小事都写。也没什么大事。那些小事,边想边写,边写边想,也真成了大事。一筐一筐地挑土,就会挑出一条便道。有了便道,就会有铁路,有了铁路就有大三线建设。三线建设搞好了,国家就好了,没人敢打我们。我没写做梦到女子班那个事。我写了很多,差不多能出十期二十期黑板报。我对尚玉班长说:“你聪明,就是不爱看书写字。你照着我写的抄,以后出黑板报。”我让他看我小腿上的疮,我说我长了麻风病,要死了。他看了我的疮,说不像麻风病,是高脚蜈蚣撒尿长疮。他扯了一把薄荷叶,给我擦了几次,疮好了。
疮好了,胆子大了,力气也大了,全身上下都长大了。到青天坪去挑修铁路的物资,上两道坡下两道坡,翻两座山,走两条河,来回六十多里。天不亮出发,到青天坪已是当午。领修铁路的物资。炸药包和高压线瓷葫芦。炸药包个大,看起来重。瓷葫芦个小,看起来轻。别人选了炸药包,说我年纪小,挑瓷葫芦。瓷包铁,当然重。我挑了十个瓷葫芦,一头五个。吃完午饭往回赶路,越挑越重,越来越跟不上挑运队伍。天黑了,我还没爬过最后一座山,回到连队,已经熄灯。指导员接了五六里路,说我的担子比别人重二十公斤,一个瓷葫芦有七八公斤呢。尚玉班长对我讲,还是吃了蛇血蛇胆力气大。我说,把重的看轻,力气就大了。指导员哼了一声,黑板报不傻。
我们老火连,光荣的连队,最先完成了施工路段,上了团里光荣榜,便道全线通车,我们要转战古丈牛角山,修铁路,我们就是真正的铁道民兵了。没见过火车,没见过铁路,要亲自修铁路,我们很兴奋。比我们更高兴的是女子班,姑娘们开始唱歌:
红岩上
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
……
声音好听,她们本来是会歌唱的。
收拾好行李,姑娘们坐卡车,我们步行。姑娘们上了卡车,指导员向华巨告诉她们,回家。男民兵留下,转战铁路工地。姑娘们从车上跳下来,说也要留下修铁路。指导员对她们讲,回家多种粮食,多养肥猪,也是支援三线建设。连长老田喊:女子班都是好战士,一切行动听指挥。
花子挨到我身边,想说什么,没开口。我想她是怕我不会洗衣服,我告诉她,洗衣服先用热水泡发,然后下河洗,干净。她点了点头,对我说:“黑板报,你们留下来,以后就是铁路工人了,管火车啦。要记得我们女子班,坐火车不要我们的钱。”我好像真管火车似的,我说:“你们喜欢坐到哪里就坐到哪里,坐到天边也不要钱!”
香子弯腰呕吐,她十几天前就这样,吃不下饭,分给她的肉,她分我一多半,她只吃几片瘦肉。我十八岁,正长个,吃得多,吃长饭。香子有回对我讲:“你和尚玉班长好,给他带个话,他要没良心,就把我害了。”我带话给尚玉班长,又问他:“你是不是夜里去女子班了?”他没说什么。我说:“你不说,就是认了,你摸她了?”尚玉班长经不住问,认了,他说他喜欢香子。他要我不准告诉别人,不准告诉连长指导员。不要当王连举。我恨他,但我不当叛徒,我是黑板报,不是王连举。
花子、香子她们又上了卡车。尘土飞扬。卡车很快隐在山那边,留下蜿蜒的便道,那是我们修的路。
我们去修另一条路,铁路,火车的路。
转战牛角山,步行二百来华里。一路上很沉闷,比人高的巴茅,热气直往身上扑,像罩个蒸籠。我边走边想,花子香子她们到了哪里,为什么不把女子班留下修铁路?有些事,不是女人干的。她们种苞谷黄豆,洗衣做饭,她们不能伐木,放木排。她们修路,不能修铁路,她们根本不要来修路。
到了牛角山铁路工地,才知道,只有男人才能修铁路。一位老铁路工人告诉我,从有铁路以来,就是男人修铁路。两条钢轨是公的,每一根枕木也是公的,铁锹,铁铲,风钻,全是公的。铁路的性格是钢铁,它的坏毛病就是性别歧视。我的第一位铁路工人朋友叫余呵呵,总是笑呵呵的,小个子贵州人。我叫余呵呵。我叫黑板报。两个人密码一对上,就成了朋友。我认识的第二位朋友,是位铁路工程师,姓张或是姓章,我想他是姓詹,詹天佑那个詹。出黑板报,转战牛角山的第一期。我不知怎样描述牛角山。工程师正好经过,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我问,他答。牛角山,武陵山系。海拔四百五十二米。北纬29度,东经109度。牛角山隧道全长四千五百米。枝柳铁路最长的隧道。控制工程。他停了停又告诉我,整个枝柳铁路有多少隧道,多少座桥。平均三公里一个洞,五公里一座桥。全线在山区。
他这叫学问。我那点儿,叫文化。真不好意思。
他说他住三号工棚,有不清楚的问他。
我们每人一套工作服,帆布的。雨衣,胶靴,柳条帽,还有口罩。我们只穿过袜子,没戴过口罩。口罩是医生戴的。两双手套,也是帆布的。每个月还是三块钱,后来又加了一块钱。好事一个班,一齐来了。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好东西,每一件都是宝贝。
我们修牛角山隧道的耳洞,主洞是铁路工人。我们每个班组配一名铁路工人,作技术指导。我们班组的技术指导是余呵呵。我们叫他余呵呵,不叫他师傅。
打洞用风钻,钻头是钨钢。那么一点钨钢钻头,比金子贵重。修便道时,我们用钢钎铁锤,这风钻是太厉害了。风钻,直往大山心里钻。打好洞,填上炸药,再装上雷管导火线,人躲在洞外。点火,轰然炸响,山石崩落。鼓风机吹散硝烟,我们再进洞把石块扒出来。打洞二十来天,一天一米多的进度,打进二十多米深。每进一段,架上松木排架,铺上铁轨,用斗车往外运石块。指导员向华巨在洛塔煤矿挖过煤,他说打洞和挖煤差不多。我们老火连的人很行,每个班组下来,打洞两米。从洞里出来,人是黑的,口罩是黄的。黑痰,有硝烟味。在洞里,认不清人脸,只见眼珠子转。我写了篇黑板报稿,叫隧道里的眼珠子。指导员说写得好,传神。铁路广播还播了这篇稿子。指导员给了我一块钱。我收下。先帮他存着,等牛角山隧道打通,给指导员买酒喝。
星期天,初冬的阳光,牛角山洒满金光,像一座金山。洞外,是有阳光的。这天休息,战友们说去古丈县城玩。牛角山离古丈县城不远,十几公里。我们穿好洗干净的帆布工作服,那是我们最好的衣服。走了一个多小时,过了一条小街,再往前走,还不见县城。问人家,才知道经过的那条小街就是古丈县城。我们又往回走,县城也实在小。难怪说学生操练,一不小心就跑进街头的菜园子。县城的米粉好吃。一大碗,加一瓢肉臊子,送两块酸萝卜片。小县城大方。街上有家书店,我看到一本《共产党宣言》,一本《进化论》。《共产党宣言》不贵,才两角八分,我买了。看那本《进化论》,要一元二角,太贵。我还要买一条裤腰带,出工时,裤腰带弄断了。没裤带等于没裤子,裤腰带太重要了。最后还是买了那本《进化论》,去买了几尺鸡肠带当裤腰带。
这两本书,也是我的宝贝。书上的话真好,会说那样的话,就能写好文章。我把那两本书当文学书读。《进化论》让我知道,三叶虫怎么变成了鱼,又变成了猴子和人。猴子变人。我还是认为,人是妈生的。不管怎样,牛角山的岁月,也是我读书的岁月。
尚玉班长见我有空就读书,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他要我讲给他听。我给他讲了金色鱼钩的故事。讲红军过草地,炊事班长用缝衣针做鱼钩,捉鱼给伤员吃。他听了,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爬到牛角山半山腰,那里有稻田,田里有稻花鱼。月夜,真好捉鱼。我俩捉了五条半斤大的鱼,生上火,烤着吃,比在梧楠溪吃烤蛇好吃多了。吃完了,我说这是老百姓养的鱼,我们是铁路民兵,民兵也是兵,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尚玉班长说:“吃下肚你才讲大道理,屙出来赔人家啊?”后来,我还是赔了。我带的那把锄头,一把好锄头,有铁匠陈一山的火印。父亲舍不得我带走,三线建设比种苞谷黄豆重要,让我带上修路工地。便道修完,牛角山打洞,用不上它了。我把那把锄头悄悄放在那一家人的农具堆里,算是赔鱼钱。他们卖了鱼,也是要买农具的。
牛角山隧道快打通了,我们这边能听见那边放炮的声音。余呵呵说不到十米,两边隧道就接通了。最后这一排炮,就是通天炮。填好炸药,装好雷管导火线,让连长和指导员点头。我们开始撤出洞外。一块石头从顶上坠落,掉在余呵呵的柳条帽上,顶上的石头纷纷坠落,余呵呵喊:“大家快撤,冒顶了!”冒顶,就是洞中坍塌,修隧道常见的灾难。余呵呵指挥大家往洞外跑,血从他头上流下来,然后他慢慢倒在石头堆里。我没跑,冲过去抱起他,吃力地往洞外挪。然后,周围黑下来,静下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工地医院,几个人站在我的病床边。不见指导员向华巨,不见尚玉班长,連长老田头上缠着白纱布,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个子不大,短发,黑红的脸,穿中山装,像个公社干部。那个人过来,握着我的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他说:“我是彭德怀。”我坐起身,哪个彭德怀?那个身经百战的彭大将军?连长告诉我:“这位首长就是三线建设副总指挥彭德怀元帅。”我半坐着,举起右手,敬了个修枝柳铁路以来第一个最标准的军礼。我说:“首长,我是黑板报!”元帅嘿嘿笑,说黑板报这名字好,三线建设最大板。
多少年以后。我还记得元帅那副公社干部的样子,看不出他是个有阅历的人。
枝柳铁路,贯通大西南。我出了最后一期黑板报。通栏标题:
好人好马上三线。
我要告诉后来的人,什么叫三线。简单地说,就是第三道国防线。火车开进大西南,绿皮火车。青春的颜色。
牛角山,金色的山。金子的岁月。
山林一处,松树,柏树,枫树。指导员向华巨,尚玉班长,余呵呵,他们的墓碑列成一排,我把一瓶湘泉酒洒在墓前的绿草上。我在一块石头上坐着,给尚玉班长讲金色鱼钩的故事。
我第一次坐上绿皮火车,从枝城到柳州,车过牛角山,我想火车停一下,它果然在牛角山小站停下来,月台上好多人,坐火车和看火车的人。我想,女子班的人会不会在人群里?火车开动,人们散去,月台上站着两个人,是花子和香子,香子抱着一个小孩。后来,花子告诉我,香子抱的孩子是尚玉班长的儿子。那孩子取名叫尚大道,后来读铁道学院。
我没当铁路工人。回家,母亲给我那只青花碗,完好无损。父亲说得对,出门不要带筷子,会丢。父亲说我不该把锄头也丢了。老铁匠陈一山的手艺,好钢。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