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飞的黄蝴蝶

2021-08-27 02:33祁媛
湖南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爷爷

祁媛

当阿叶知道他的“爸爸”其实是自己的爷爷时,他已经快十岁了。那天他有点恍惚,一条走了无数遍的回家的路,竟然走过去了两里后才发觉,“难怪我的‘爸爸比别人的老那么多,满脸褶子,而且,而且原来我也有妈妈啊。”

起初爷爷还瞒着这一切,这不费事,编各种瞎话哄哄就是了,今年说妈妈出门赚钱了,明年说妈妈为了赚钱又去了更大的城市,后年是妈妈累病了,等等,总之年年都让阿叶有个盼头,这样一直蒙到阿叶小学毕业。

直到今年,父亲才回来看他,给他买了一把塑料玩具枪,而此时阿叶早已过了玩那种东西的年纪了。在家的那几天,父亲总是心神不定,拉着个脸,他脸原本就长,因此显得更长了。阿叶觉得还是爷爷当爸爸好,而这个爸爸不回来也没什么。他们没有什么话说,父亲走时扔下一句话:好好读书。为什么要好好读书?父亲不过说说而已吧。阿叶想着,爷爷倒是说过好好读书就可以去城里看妈妈了,这让阿叶眼睛终于亮了亮。

那天爷爷在电话里又和父亲吵了一架,说为什么一点钱都不寄回来,然后撂下电话,半天不语,当天晚上爷爷对阿叶说出了实情。阿叶才得知原来母亲跟父亲去城里打工没多久,就和父亲离了婚,随后父亲也和别人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这也是父亲为什么每次都来去匆匆的原因。从那天起,阿叶内心深处感到自己原来的父母如今已是别人的父母了,眼下唯一能和他相伴的只有爷爷,而爷爷也一天天地老了。

村里已无和他同龄的少年,儿时的玩伴都陆续被各自的父母接到城里,和他情况差不多的干脆辍学,早早出门去打工赚钱,剩下的都是老人和成片的空屋荒院。周围变得很安静,如果外地人路过此地想问个路、喝口水,恐怕都很难找到人。

家禽牲口也少了,猫啊狗的也寥寥无几,村里有一只几乎掉光了毛的老黑狗,整日躺路当中瞌睡,半天都不动一下,此外,村头曾经有个热闹一时的书摊,如今也不知去向,还有一家叫“天上人间”的小超市,是周围几个村子里唯一的超市,生意早已冷清,据说上个礼拜只卖了两只灯泡和一包方便面,老板是个瘸子。倒是有一对中年夫妇没走,安闲地在自己的老宅子里继续过着那天长地久的日子。这对夫妇原是村医,深受村民仰赖,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几年前变痴呆了,而且两人是同时变痴呆的,不管你对他们说什么,回答永远是“对哦,对哦,对哦”。

人口的大幅外迁,使村子里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野草和各种植物疯长,逢墙爬高,见缝就钻,蓬勃散漫,肆无忌惮,似乎有点重回主人翁的意思了。没多久,各种草木逐渐占领村子四面八方的各个角落。它们漫到井台桥头路面,遍布墙壁屋顶烟囱,遮满屋门窗子和围墙,甚至还长到屋里,直接攀缘到床头。

那天早晨,阿叶到屋后撒尿,蓦然发现有一对乌黑深邃的眼睛警觉地盯着他,是一头从没见过的动物,模样奇怪,极其冷静,并没要逃的意思,阿叶见了,吓得尿顿时掉头回流。

接下去的几天,常常看到地上有些新的奇怪的野兽脚印,它们各自形状有所不同,有的脚印深,有的脚印浅,有的大,有的小,有胖,有瘦,树上的野葡萄和李子也被扯掉,个别李子落到地上,一动不动地在那躺着,只有它们知道是谁干的。令人惊悚的是,有一天夜里,风雨交加,邻居的那条成天昏睡的老狗,忽然狂吠起来,凶狠急切和不安,早上那狗就无影无踪了,连一撮狗毛都没留下来。

当天夜里,阿叶就做了个梦,梦里村子完全没人,只剩自己,他在村子里四处走,走走就觉得不对了,周围变了,原来熟悉的路、房子、树林、旧井、祠堂,等等,都跑哪去了?阿叶心中开始恐惧和焦急,渐渐感到村子好像变得大了,好像已经走到了别的村子,别的村子也是空的。他继续走,然后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很轻松也很自由,开始撞到树上时心里一紧,可是也没有被撞痛的感觉,于是就放心了一些,继续飘。又撞到墙上、烟囱上,电线上,后来又撞到村头那座古石桥上,也不疼,就像撞到了棉花那么柔和,然后落在树叶上和河水上,也不觉得河水的凉,甚至一点感觉也没有,他觉得很好,心想就这样飘吧,随便飘到哪里去都可以的。

他遇到了一个人,是村里的一个傻子,消失了很久,听爷爷说在城里被人打死了,也有说是半夜被货车压死的,总之村里人早就把他忘掉了,又突然冒了出来。阿叶不怕这个傻子,因为傻子从来不伤人,而且是村里最和蔼可亲的人。

傻子问:“你见过金鱼吗?”阿叶说没见过,心想在学校倒是见过照片,傻子说他见过,阿叶问是什么模样,他说是太阳出来的样子。阿叶觉得有点新鲜,所以继续听下去。“但是金鱼有眼睛,太阳没有,所以太阳想办法把金鱼的眼睛废掉了。”阿叶听了觉得有点恐怖,问怎么把金鱼的眼睛废掉的,傻子听了乐了,有点阿叶老师的架势,于是打开了话匣子。

“太阳不给金鱼光,于是金鱼只能活在黑暗里,时间久了,金鱼便适应了黑暗,眼珠子就慢慢变瘪了,终于有一天那个瘪了的地方长平滑了,就像金鱼的脑门一样……”

“我那天夜里被货车撞倒后,并没有立刻死,我躺在那里,看到司机下车来,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我发现他是没有眼睛的,所以他笑了……人差不多都一样,都是没有眼睛的。”说到这,傻子笑了,对着阿叶露出了发黄的大板牙,板牙错落有致,非常结实,这结实而硕大的板牙,吓醒了阿叶。

天还是黑的,里屋爷爷的呼噜大作,阿叶躺在床上回味梦里的事,使劲思索着傻子的问题。他无法想象没有眼睛的鱼是什么样的,没有眼睛的人就更不敢想象了,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还好,眼睛还在,可是傻子却为什么要说大多数人没有眼睛呢?傻子是个谜。

阿叶是喜欢上学的,因为学校有老师和同学们,可是这两年学生越来越少了。村里那些老人也说,读书,读书,读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他对数学和科学课最有兴趣,初一接触到数轴时,对无限的符号就很喜欢,他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是“無限”的词很奇怪,他不理解无限的概念,但那个代表无限的符号∞却吸引他。他琢磨着,那符号横躺下就像粘在一起的两个圆,或是两个黏在一起的人头或两只对眼,也像一根两节的藕,站起来就像个“8”,因为这个有趣的形象,所以很容易就记住了。他也喜欢省略号,对除不尽的圆周率感到不解,那个无限的、毫无终结的计算让他感到数学是个迷宫。他喜欢迷宫,喜欢探险。他经常在村子里绕来绕去,那些没有人居住的废旧房屋就像一座座微型迷宫。

语文课却一直让他郁闷,使他显出自己的愚笨。他原来以为写作文不难,应该把事情记下就是了,像爷爷记下开支的内容一样,一五一十,不要漏掉也不要写错字就好。那次作文,老师让大家写《初春》,他心想初春怎么记录?要记录哪些事呢?他出门看了看,又瞄了一眼屋前屋后的树木,回屋就写道:“初春了,村里没什么人,草木都长到屋顶了,也有长到水缸上的。树叶是灰突突的,老狗又在睡觉,鸡有虫子吃了,所以很高兴的样子。立春以来,母鸡一天就能下一个蛋了,冬天只能隔两天下一个蛋。河水里的鱼也长大了不少,开始游动了。”

然后便不知怎么写下去了,他觉得该记录的都记录了下来。此时忽然想到邻居家成天睡觉的老狗,它近来有点不同,于是加了一句,“邻居家的老狗也四处闻小母狗的屁股了”,写完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但想到那确实是事实,就保留了那句,第二天就交上了作文本。不料第二天老师在全班面前读了他的作文,大家哄笑起来。老师说怎么能这么写春天呢,春天怎么会是灰色的呢,我不是说要用拟人的方法写吗,你脑子又走神了吧。听着,我再说一遍:春天应该是“柳绿花红”“争芳夺艳”“鸟语花香”和“莺歌燕舞”,记住这个就能及格,而且,下面的内容也是不好的,不健康,我们大自然万紫千红不写,为什么写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呢!他听了,顿时脸红到脖子根。

从那时起他开始有点害怕写作文,不知怎么办,觉得看见的东西都不能记下来,从前学的那些字词句,全都没用了,他更不懂“中心思想”和“立意”,不知那些是什么意思,在哪里,怎么才能找到它们。但是班里别的同学都会写,每个人写出来的作文都像一个人写的,不费事似的,于是阿叶觉得自己太笨了。

他最喜欢的课还是化学课,任课的是邵老师,很少有女老师担任化学老师,邵老师是一个例外。她总是穿着那件蓝白格子衬衫,领口处洗得有些微微发白,显得很干净的样子。邵老师上课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化学是最稳定的,一样物质要变成另一样物质,需要增加的元素是恒定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他喜欢“恒定”的概念,就是永恒的意思吧,他想到父母,如果父母的感情也像化学这么恒定,那么他们会不会就不离婚?母亲就不会抛下他。此外,如果人的年纪也是恒定的就好了,那样的话爷爷就不会老,会一直陪着他。

他最不怕的应该是抄生字,一个字十遍二十遍三十遍都没啥。当然,抄多了,手指头也变得很僵,慢慢就僵硬得不像自己的手了,但总比造句好,抄一个,算一个,抄一个,少一个,一页又一页,写着写着,手脑之间形成了自动的配合和巨大的惯性,往下写,再往下写,写着写着,他忽然想到了无限,那个横躺下的“∞”,他好像看到自己抄写生字的作业本一本本排列有序,形成一条无限长的“小路”,这条路开始长驱直入直指天际,后来起风了,“小路”舞动起来,然后又雪片一样地纷纷散开了。

他注意到了坐在自己前面的女生衣服上的类似雪片花纹的图案,梨花、茉莉花还是栀子花?这些在阿叶家后院里都有,还有金银花,都很香,那年阿叶还把那些花当零食吃掉不少,一把一口。眼前图案里一朵一朵花则似是而非,说不出是哪一种,它们错落交替又奇妙地重复,叶子和枝子也一样,他进而发现那女生的头发也相似,也都在重复并伴有淡香,于是他凑近一些,目光像梳子一样把那些细软乌亮的黑发“梳”了几遍,果不其然,它们一根一根地全部在悄无声息地秘密地重复着,而且那淡香里含着某种闷闷的浊味,他又凑近了一些,想细细分辨其中的味道,脸也不由得贴了上去。

因這个事件学校罚阿叶停课一周。事实上,阿叶并不怕孤独,他也没想到向那女生道个歉什么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伤害她,她对他倒没什么很厌恶的反应,只是脸臊红了一阵。他觉得这点的确是自己的不是,但不知怎么办,阿叶的嘴历来很笨,倒是坐在那旁边的那女生似乎更愤怒,朝他脸上啐了一口,然后破口大骂,说他变态。那天回家的路他走了很久,心想还是不去学校更好吧。

阿叶变得更加孤僻了,上学往返独行十几里的路,是他最喜欢的自我空间,也是他最熟悉的,闭上眼睛他都可以说出路过了什么地方,哪里有那棵大凤凰树,哪里有总是趴了许多黑色毛毛虫的橘子树,哪里是红砖灰瓦的棋牌室,哪里是关了门的长满荒草的购物中心,哪里是一片茂密葱茏的树林,哪里是地上一片油腻的轮胎修理铺,哪里是贴了粉红色壁纸的推拿按摩室,哪里是地上聚集着难散的烂菜味的早集市场,哪里是废弃的水泵站的残垣断壁,哪里是崭新的永远关着门的中国电信服务站。

临近学校的几家面馆和发廊店的玻璃门后面,总有几个穿着鲜艳新潮的女孩站在那里看手机。有几次,其中的一个女孩看了看他,朝他笑了笑,他呆呆地望着她,慢慢走过去,可是等他走过去的时候,那个女孩又掉头跟别人说话,不理他了。另一次有个化了浓妆的女孩瞪着眼睛打量着他,她一边皱着眉头,用巴掌拍自己腿上的蚊子,一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不是个人,而是一块猪肉或者是一篮子石榴。

小树林里有一条通往学校的近路,天热的夏季,他总是抄林子里的近道。本来这里的小路是上学的孩子常走的,后来村子变空了,这条路慢慢就长满了荒草。现在因为受罚,时间多了。他不敢对爷爷说他在学校发生的事情,所以每天还是早出晚归地“上学”。

树林里有几座废楼,爷爷说是很久以前的“洋房”。虽然破败荒废了,但有些残存的部分还能透露出原来的模样,那样子很奇怪,是阿叶从没见过的,而且上面还有凸出来的水泥制的繁体字,其中除了几个如“忠”“海”和“财”的字外,余下的大部分阿叶认不出来。

林子稍深的地方有座墙壁长满暗绿苔藓的破楼,楼顶上长了几棵不小的榕树,裸露的树根密密麻麻地长下来,满满地缠住了整幢废楼,有的树根撑开了墙壁后自己得意洋洋地伸了出来,有的则从外墙攀缘而下,然后从窗口蜿蜒而入屋内,进入屋内树根就在空中无从攀缘了,抓瞎了,因而也变细了,变细了的树根爬满了墙壁。阿叶喜欢看这些树根的变化,他觉得那些树根很像蝙蝠翅膀的有弹性的胫骨,或者是某种水蛇,只是眼前的“胫骨”和“蛇体”更强壮,更强壮,而且具有迷人的弹性,墙上密密麻麻的细树根和蜘蛛网相似,只是上面没有被掳获的蝴蝶和蚊虫什么的。

那日清晨,林间晨雾弥漫,而且漫入了那些废楼里,在其中的一间有几把破椅子的屋里,他撞见了一只奇怪的动物,浑身毛色灰里透黑红,目光阴森逼人,两只前爪柔软,指甲则锋利如刀。它并不怕他,不仅如此,目光直直向阿叶射过来。

阿叶并无惧色,反倒感觉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个极其渺茫和遥远的什么地方的遭遇,至此他想不下去了,现实的意识的层面重新占据了他,他想到它的目光类似学校的语文老师,或者是骂他的那个女生,只是那个动物没有久留,仅在屋里蹲了一会儿就越窗而去,在那一刻,阿叶发现它的尾巴十分难看,像无毛的猪尾巴。

孩子心里差不多都藏不住秘密,阿叶则相反,在废楼里的见闻从未对人说过,当然,他也没人可以说,时间久了,那些秘密就和心长在一起了,好像永不见阳光的地下管道里的青苔。对于楼里的幽森阿叶并不怕,反倒觉得惬意,他喜欢去那个地方,那个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的地方。每次独自一人走到里面时,他都觉得从未有过的自在和安全。

树林里的鸟也同样让阿叶欢喜,它们的各种啁啾声令他心旷神怡,慢慢地,他和路边树林里的鸟成为了老友,他学它们的叫声,它们常常回应他,好像在试图沟通,或者在纠正他的发音和韵脚。有一次阿叶刚走进那废楼,就听见里面骤然而起的急促的翅膀啪啦啪啦的扇呼声,原来里面都是鸟,而且还有毛色黝黑的乌鸦。他发现室内的鸟鸣尖锐刺耳,非常难听,不过这反倒帮他窥探到如何拿捏模仿鸟叫的秘籍,于是一段时间下来,他学的鸟叫几乎乱真,鸟儿们开始不大理他,他因而有点失落。有一次,阿叶的“鸟叫”之后,四周一片死寂,他有点想哭,就在那时,树林里忽然响起一片鸟叫,细听,是鸟们模仿阿叶版本的“人工鸟叫”,只是有点不伦不类,仿佛故意抹黑,但这并不妨碍鸟们之间的连锁反应,只听树林里响起一片叽叽叽喳喳喳声,一会从左面骤起,一会在右面消匿,继而又在右面响起,听着那阿叶版本的鸟鸣在林子里面的鸟群中连成一片,弥山漫林,他听呆了。

夜里,山雾更浓了,它们充满睡意地向黑暗深处飘去,路口立着一只灯,灯光下雾就不见了。阿叶望着自己灯下的长长的影子,心想自己的影子可比自己高多了,如此长,他想到自己快十五岁了,爷爷说妈妈离开他的时候,他不满两岁,过去的记忆早已化作一团烟雾,他已经对妈妈没有任何印象了,但妈妈还能认出他来吗?为什么妈妈不要他了呢?他抬起头来,对着头顶上飘浮的那片夜雾说了自己的顾虑,但夜雾没回答,缓缓浮动着。他又想到会不会是自己太笨了,不会写作文,算数、化学、历史的成绩都平平,而且不会说话,不懂得跟人打交道,也帮不了爷爷做农活,他似乎什么都做不好,想到这,他觉得一切都怪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阿叶看见夜雾漫了上来又静静地漫了过去,他不由得跟了上去,因为着急,所以迅速接近了对方,夜雾看见自己被追上了,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散成许多碎片儿,仿佛变成了一个女人,是邵老师吗?学校里最和蔼可亲的女老师,她穿着件蓝色连衣裙,正对他微笑。他刚要说点什么,邵老师的脸又模糊了,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是妈妈吗?妈妈,你回来了?别走,妈妈你别走。

然而妈妈还是消失了,变成了几只黄蝴蝶,飞了。

“原来……原来……你们是蝴蝶呀!”

他伸手要去抓,可是对方飞得太飘忽,他伸手扑了几下,仍旧落空,于是有点着急,真怕蝴蝶远走高飞,独独留下自己,于是伸直胳膊胡乱舞动起来,這一连串的动作太大,他醒了。

他感觉有点冷,发现自己的被子被踹开了,天还没亮,窗外的寂静依然如故,他想到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梦得好累,身体沉重,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寻思着。

爷爷那时正在洗瓠子,听到孙子在说话,他站起身来,走过去一看,孙子正趴在床上唔唔地说着什么,吐字模糊,一时也听不清,此时只见孙子身体一惊,嘴里喊道:“原……原来……你们是蝴蝶啊!”

吃早饭的时候,爷爷问阿叶早上做了什么梦,还说了乱七八糟的梦话,阿叶听了觉得意外,就问爷爷听到了什么,爷爷看了看孙子,说也没听清,继续吃粥。阿叶抬眼又看了看爷爷,他到底说了什么梦话呢?他反而记不起来了。

说起来,爷爷很久没做过梦了。生活的单一和重复,家事农事的劳心劳力,早使他变得麻木和懈怠,整天无精打采,懒得走动。自从儿子和那没正式过门的媳妇离乡外出打工,特别是两人生活发生了变故后,事事使他深感无奈,觉得未来难测。

日子一天天过去,旧时光的种种情景变得越发清晰了。他年轻时参过军,和绝大部分适龄参军的人一样,也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不料当了骑兵,这使他有点失望。他原以为能当运输兵,可以开汽车到处跑,见见世面,或者做一个技术兵,而且最好驻扎在城里,哪怕城郊也行,因为那样一来,复员后就能进工厂做工人,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里人。那年月,绝大多数农村人都羡慕吃商品粮的人,像公社干部、县里干部和工人等等,就是吃这种粮的“上等人”,一旦吃上这碗饭,就意味着睡着觉打着呼噜也能拿工资,搓着麻将也能把奖金拿了。可骑兵没有驻在城里的,想想也是,城市人车多杂,马在街上走不是撞了车,就是车撞了马,万一马再受惊,满城乱跑狂奔,逢车踢车,遇人踏人,麻烦就大了。

部队驻扎的地方是内蒙古草原。开始只是操练,不能碰马。此外就是种蔬菜,也是部队自给自足的一部分。种菜他是老手,却和原来的生活一样。他也不喜欢养马,就像他不喜欢从前养猪养牛一样,他不喜欢与兽沟通。在那个年代,参军本是乡村青年梦想成真的一条捷径,没想到却来到大草原养马种菜了。没办法,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好在吃穿不要钱,每月有七元津贴可以都存起来,如此几年,复员时能攒下两三百元,加上约七百元的复员费,将近千元。一千元就是个可观的数目了,可以回到家乡讨个媳妇,成家生娃。于是,爷爷的心就安下来了。

那时,部队的粮食是上面发的,吃的菜却要自己种。菜的品种里就有瓠子。很少有肉吃,但有酒,虽要花钱买,但逢年过节会餐时桌上的酒是随便喝的。他醉过几次,醉了的时候就跑到外面吐,撒酒疯,乱喊乱骂,连长指导员也不会管,因为那时他们差不多也喝醉了。

有一次酒后晕眩,他跑到草原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像走在棉花上,草原空荡无人,抬头看天,天上也有一朵一朵的棉花在飘。他站在那里呆望了一会儿,发现那些棉花慢慢变成了别的,一会儿是烟圈儿,一会儿像鸟,一会儿像肥猪,后来就变乱了,变成四不像的云了。

望着那些,他觉得心里没了底,就转到马厩,他问马你是谁,马正在吃草,抬头白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吃,不再理他。他听马咀嚼声很响,心想草应该很香,就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嗯,果然不错,于是又塞了一把,因而引起马的不满。马忍住气愤等了一会儿,看到爷爷晃到旁边的墙角撒尿时,跟上去,一个漂亮的转体,正中他的屁股,虽没伤及骨头,但惊吓得不轻,膀胱也极不舒服。而且,在之后的一个月里还被连长处罚,每天给马铡草料一小时。

三年后,爷爷复员回到故乡。虽不算什么衣锦还乡,但也算在外面见过一些世面,可他发现家乡的变化更大。年轻人多数承包养鱼养龟和种树,收入不错,相比之下,他那点复员费就不算什么了,复员军人已不吃香,上门说媳妇的几乎没有,几年下来,爷爷还是光棍。这里面有个小原因也需要提一下,就是爷爷生就矮小,双手和文人比是拙厚一些,和庄稼人的手比就纤细了,所以虽生在农村,却不善农活。

那时,爷爷听人说西南某贫瘠地区的女人,正一批一批地向内地寻郎求嫁。内地的适龄男青年,只要两百斤全国粮票就可以娶到一个女人。对方要求不高,男方健康,本地户口,年纪别太老就好,于是爷爷就托人打听,不久就娶到了一个。

这女人二十出头,黑瘦黑瘦,性格柔软,善持家,农闲做稀饭,农忙做干饭,用丈夫那七百元复员费买了三头猪和十只鸡。一年后杀猪卖肉,净赚不少,鸡也长大了,开始下蛋,一半卖,一半孵小鸡,日子开始过得有模有样了。媳妇是秋天过门的,第二年秋天就生了个男孩,爷爷乐坏了,觉得自己有福,所以更疼媳妇了,两口子正准备好好规划美好的未来时,没想到在这时出了事。

事情是这样的。女人的老家本是鱼米之乡,后来变成了穷山恶水,弄得男人穷得娶不起媳妇,女人纷纷出走外地寻郎觅夫,几年下来,那个地区政府发现本地区女人流散严重,就与这边的政府交涉,说我们这边的女人都往你这边跑,那我们那边的男人不都娶不到媳妇了,这样下去我们省不成了光棍省了吗?!开始,这边的相关部门并不想插手此事,因为追讨人家老婆,意味着要拆散家庭,缺德。可对方不依不饶,看对方敷衍,便把状子告到上级领导,上级领导是要顾全大局的,和谐相处最重要,于是责令当地立刻遣返异乡女人,这边下级政府只好照办。

那夜里,天朗气清,明月银亮,村边忽然狗吠大作,不一会儿,爷爷的屋门便传来乱乱的脚步声,那些声音在门外停下,接着门板就被敲得砰砰响了。屋里床上的媳妇早已吓醒,忙起身问谁呀,门外人说公社的,开门就是,不要啰嗦,屋里男女听了,吓得浑身发颤,急忙开门。

门既启开,几束电筒光刺眼地、亮晃晃地照进来,仿佛旋转在夜空里的彗星,先照到男的眼上,再移到女的脸上,最后落在床上正在哭喊的不足半岁的男娃身上,在那里,电筒的光束滞留片刻,流连忘返。孩子哭声更大了,但那光束于心不甘地移至别处,在屋里屋外照了个遍,似乎在这不大的黑屋里,处处藏了人,让人想到半夜拿贼。然后有人问那女人是不是从外地来的,女人怯生生地回答是的,话刚落音,问话的那人就英武洒脱地挥动了一下手,说,带走!几个人上来就抓住女人的胳膊带走了。

第二天,传言飞来,说那天晚上公社从各村总共带走了七八个女人,上了一辆大卡车,当夜就运走了。那些一夜间失去媳妇的男人们,只是低头叹气,除此之外,他们啥也做不了,耐心而傻笨地哄着刚刚失去母亲的娃子,他们无一例外的是命运的奴隶。

时至今日,每想到那伤心的时刻,爷爷还会继续叹气,只是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这么多年来,他不理解也不满的是,媳妇走后就杳无音讯,连封信都没有,心里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可是再怎么样,这里有你亲娃啊,你不疼我,难道不疼娃!唉,没看出你是个狠心娘们儿,他不由得回忆起从前的好日子,媳妇怀上娃的时候,依旧屋里屋外地干活,晚上自己睡得早,媳妇喂完猪喂完鸡,奶过娃后,就坐在他旁边做针线。灯光下,他发现她似乎胖了一点,又似乎瘦了一点。

她有时也取笑他的手不是庄稼人的手,说你家上几辈可能是做官的,或者是教书先生也难说呢,他觉得媳妇的话很中听。有一次,媳妇莫名其妙地问,以后,以后日子万一变了,变得不好了,你会往外地跑吗?他说不会的,哪儿都不如家好,但她还是看着他,没说什么。他清楚地记得媳妇担忧的眼神。

人通常是这样的,经历了某些坎坷之后,才会换一个观看的角度,那样一来,心情也就变了,心情一变,什么事都可以心平气和了。爷爷后来想,媳妇被遣返后,心里是想跑回来的,但太远了,没办法。

“……嗯,她很难。”

想到这,爷爷也就慢慢地说服了自己,缓过神来,他的白胡子在阳光下,也显得灿烂了,在那一刻,他脸上的皱纹好像稍微松开了些。

四月的时候,山村里竟然发生了下大冰雹的事,一只只碗大的冰雹穿过屋顶砸进屋了。

当时爷爷正站在屋门口仰脸看天,听到声音,便转身看个究竟,他发现脚下是一个正在融化的冰球,转脸又发现被冰雹砸翻的红脸关公,神色大惊,失魂落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他跑到做饭的灶台边,把铁锅、饭碗、饭勺和水瓢一件件地统统扔到了屋外,一边扔一边大喊:老天给碗饭吃吧,给碗饭吃吧!玉米完了,小麦完了,地瓜也完了,完了完了,一年白干了!

自那场惊吓之后,爷爷病了,模模糊糊醒来,他望着屋顶上被冰雹砸出的一个个的洞,像被捅了的大型蜂窝,又看了看屋外地上一个个冰雹坑,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几天后发了烧,烧得很热,村里也没像样的村医,无法诊断。最后还是卖豆腐的和他的孙女来了,帮忙送他去了二十里外的縣医院,

县医院急诊室验血结果说是肺部感染,脉搏也弱,最好住院,可爷爷就是不肯,说太花钱了,挣扎着要回家,被阿叶拦下。他陪爷爷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经过治疗,病情好转,就出院回到家里了。

回到家后,爷爷睡的时间明显比以前多了,常常听到爷爷说梦话,终于谵语了,那天他听到爷爷说:

“谁在唱歌,是你吗……我不怕穿堂风,穿堂风是昨天才登陆的,我不怕冷,真的不怕,你看那岛上的火焰,烧吧,烧吧,烧的时间长了,火也会累的,我有点累了……那马不好,它是存心的,我看得出来,什么东西我都能看出来……”爷爷在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像看到了什么,那个“什么”对他有点来者不善。

“它们来了,快到了……来吧,来吧,当心别掉进洞里了……我一直在等着呢……”

“……哦,原来是你,我以为是棉花呢,你真像棉花,后来又变成了猪,哎,原来你是云,今年是云的丰收……”

昏睡了几天后,爷爷睁开眼睛,神情大异,像换了一个人,眼神已不再是阿叶原来熟悉的,而是变得几乎完全陌生了。他冷冷地看着周围,仿若来到了一个新地方似的恐惧和无助,看着阿叶,已认不出来,完全像见了生人,那目光静静地从阿叶的脸上转向窗外和遥远的天空,像在想什么或者是想起了什么。

爷爷去世的时候,身上落满了黄蝴蝶,在太阳下分外夺目。

当阿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过了中午,当时正在学校课间复习,全部题答完后,便按老师的要求检查一遍,发现其中一道很简单的题竟算错了,于是改了过来。他虽不聪明,却不是粗心的人,改完那道题后,便呆坐在那里等着下课铃响。正在此时,他发现教室门口悄悄地露出一个人脸,朝班里看了一眼,然后对邵老师做了个手势,似有话说。邵老师见了,走了过去,用眼神问有什么事。那人细声说了什么,邵老师听了,神色倏忽肃穆起来,点了点头。那人说完就走了,邵老师转过脸来,目光在教室里的学生中寻找着,终于找到了阿叶,目光异样而柔和。她轻轻地走过来,用从未有过的轻柔的语气对阿叶说赶快回家吧,家里出事了。

早上十点多,爷爷靠着家门栏晒太阳,猝然倒地死了。第一个发现他的是村里那个卖豆腐的,他每天早上十点左右,挑着豆腐担子准时路过这里,看到老头斜躺在地上,姿势反常,脸上爬着一溜蚂蚁,就觉得出事了。想告诉邻居,发现隔壁坐着一个呆老头望着他,完全听不懂卖豆腐嚷嚷的是什么,只是愣愣地又有些警惕地望着卖豆腐的。那得了痴呆症的村医倒是不请自来,乐乐地站在爷爷尸体边,喃喃道:“对哦,对哦。”

几个小时后,当阿叶赶回家时,便看到了前面说到的爷爷那“一身黄蝴蝶”的情景。在那一瞬,阿叶被那些黄蝴蝶分了神,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蝴蝶,金黄灿烂,分外美妙,令阿叶有点眩晕。那些黄蝴蝶见有人来,顿时纷纷扬扬地飞起来,在空中飘飘忽忽闪烁着它们翅膀上的刺目的阳光,并在爷爷和阿叶两人头上盘旋不去,好像在说:“怎么才来啊,怎么才来啊,我们等了好久啦。”

阿叶呆在那里很久,对眼前的事尚不能完全理解。阳光下,他眯着眼睛看着卖豆腐的和小卖部的老板一起扶起沉重僵硬的爷爷,把他抬到屋里,再平放在床上,这时候,他才忽然哭了起来。

因为爷爷是猝死的,阿叶父亲并没很快回来,加上村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所以火化了爷爷后,阿叶就没人管了。

他好几天没去学校了。他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沉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有一晚,他做了一个好梦,梦里面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在,温暖的橘色灯光照在大家的脸上,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对着他微笑,桌上摆满了他爱吃的食物,爷爷和奶奶拉着手,大家都那么地开心,大家都爱着他。醒来以后,他昏昏沉沉的,天已经开始亮了,有一丝微弱的亮光透过窗帘,打在了他的床头上,像是舞台上的一束追光,又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某种启示,有那么一刻,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哪一个更真实。

他愛上了睡觉,没日没夜地睡觉,睡眠仿佛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这种睡眠无涯无垠,深不见底,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悄无声息,他似乎想再做几个那样的好梦,毕竟梦里面什么都有。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好梦,准确地说,他连梦都开始没有了,除了昏睡就是昏睡,在他的感觉中,只有一个死沉沉的睡眠世界。

有时候半夜醒来,面对迷迷茫茫的黑夜,他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努力回想清醒的时候,只觉得离自己无比遥远。他觉得他快要把自己的灵魂都睡没了。

他开始怕黑,怕声音,于是就抱着被子搬到靠近屋里天花板的隔层,那里本来是堆一些杂物的地方。他自己也很久没上去过了,当他上去的时候,在一个烂竹筐里,看到了一窝粉嫩的小老鼠,连眼睛都没睁开,在那里吱吱地叫,没见到老鼠妈妈。他也没理会,准备在旁边铺开自己的被子。他感到脸上碰上了蜘蛛吐丝,顿时感到痒痒的,他撩开蜘蛛丝时,发现头顶上有一张蜘蛛网,上面缀满了小小的被吃空了的蛾子壳,他捅破蜘蛛网时,打了几个喷嚏。

早上醒来,那窝小老鼠不见了,可能是老鼠妈妈夜里偷偷回来叼走了小老鼠。他坐在被褥子上出了一会儿神,仿佛还没睡醒似的,然后感到有什么东西异样,定神看,原来天花板上全是阳光,是从下面墙上挂着的镜框上的玻璃反射过来的。

阁楼的右边堆了很多废旧的纸板箱和几件破旧的家具,左边散乱地摆了几个箱子。他一一打开翻看,有一个最下面的箱子,他以为会很重,没想到出乎意料地轻,箱子略微倾斜时,发出“哐当”的声音。打开时才发现几件女人的花旗袍,很旧了,原本滑亮的质地已显得暗淡无光了。是奶奶的?是妈妈的?他将头埋进旗袍里,淡淡的霉味和微茫的樟脑丸气息顿时拥住了他的脸庞,无尽的幻想犹如五色彩虹,带着令人炫目的色彩纷纷涌来。那旗袍好像会说话一样,在对他耳语:穿上它,穿上它。他穿上旗袍钻进了那个箱子,并轻轻地盖上了盖子,木箱不大,勉强能蜷缩在里面,他的身体不禁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感觉像钻进了黑暗的、令人窒息的坟墓。

这时,他在黑暗中摸到了一个纸质的东西,于是他用头顶开了箱子盖,这时他看见了一些信,也很破旧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字体很小,不像爷爷的,也不像父亲的,从称呼上看,似是昵称,看不出是谁。是爷爷,还是父亲?他不知道,落款的名字也是昵称,而且像是个女的昵称。是奶奶还是妈妈?都不是,因为爷爷告诉过他奶奶和妈妈的名字,那这个人是谁呢?他搞不懂。

爷爷死后近一个月后,父亲才匆匆赶回来。他粗粗地整理了一下爷爷的杂物,又出去了大半天,回来后天色已经将暗了。晚饭他们吃的是泡面,父亲一边吃一边对阿叶说,我去了你的学校,发现你成绩太差,本想带你去我那里住,但你这么差的成绩怎么进城里的学校!你还在课堂里玩!还敢调戏女生,是不是!阿叶听了呆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见了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都是从你妈那里传来的!阿叶听了,想问也不再敢作声了。

父亲接着说,转入当地学校的门槛很高,城里对农村孩子的转学卡得很严,你去了也入不了学,民办学校学费又死贵,我就是再做几年牛马也省不出你的学费的。我看这样吧,反正你也快十五了,去城里打工吧,有了钱,你就是皇帝,别上那个破学校了,就这样定了,你明天就跟我走。阿叶听了,仍旧发呆,当晚父子俩开始收拾东西,爷爷的东西父亲只看了看就扔回原处,包括爷爷的那部旧手机,嘴里嘟囔着什么阿叶也听不太清。

第二天清晨,当阿叶父亲醒来时,发现阿叶的床已是空的了,他以为阿叶在附近什么地方买早点或做作业什么的,但屋前门后找了好几圈,也不见阿叶的影儿。等了半天后,在村子里走了走,四处望了望,没有任何迹象,而城里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两个丫头要他来照应,心想:“让他先对付几日,下个月再回来接他,哎,接去了也是遭罪的日子。”于是回到屋里,在阿叶的枕头底下留了点钱,便去路边等去火车站的大巴了。

十一

当父亲四处找阿叶的时候,他就躲在屋后的树林里。他在父亲说话的字里行间听出了对自己的某种厌烦,而且居然相信了学校的说法,认为他调戏了女生。尤其令阿叶不悦的是父亲竟把他的“劣迹”和妈妈联系在一起,这使他难以接受。他有个简单的逻辑:既然父亲觉得妈妈不好,那妈妈就不会像父亲那样认为他笨,不会认为他调戏了女生。所以他不愿意跟父亲走,他要投奔妈妈。他没有什么计划,但心思已飘到了远方的城里,在万家灯火里的某一个窗子里,妈妈也坐在饭桌旁,心里无事不挂念着阿叶。

想到这,阿叶的想象力就停滞了,他十几年内全无母爱,也差不多全无父爱,幸亏有爷爷。但现在,爷爷死了,爷爷的屋里就剩下阿叶一个人,不再有爷爷问他学校的功课,不再有爷爷做的热汤面,也不再有爷爷夜里那浑浊粗重的呼噜声了。黄昏的村头,清晨的河边,一切如常,特别是那个寂静,没增加什么,也没减少什么。

阿叶跟老鼠似的节省地吃着家里留下的干粮,盘算着干粮吃完了,地窖里还有一些小米和地瓜。他会烧小米粥,还会烤地瓜吃,这些事爷爷生前好像颇有预见性地教过他。此外,阿叶有时也会去池塘里抓黄鳝和泥鳅,打树上的野果子。

爷爷去世后,那条大黄狗“二子”整天郁郁寡欢,闷不作声,不再进食,阴郁的眼神里可以感到它也来日无多。果然,那天早晨阿叶起来时,发现大黄狗也不动弹了。

阿叶把“二子”埋在了大院里一个他认为比较私密的地方,并用树枝绑了个十字架,他也不明白十字架是干吗用的,也许是挂腊肉条的吧,他想。那几天,他心魂不宁,想象着大黄狗的精魂从那个小坑飘了出来,然后飘上楼,呜呜地从他家木门门缝下钻进来,在屋里轻盈游荡,终于在被窝里找到他,用它湿凉的鼻头在他的枕边来回地蹭着,尾巴依旧茸茸的,不停地摆动着,眼睛呢,还是像生前一样不死不活地看着他。

那天他在村头路边看长途汽车的路站牌,上面的地名没有一个是熟悉的,他继续走,心里盘算着在什么地方转火车,车票价是多少,等等。这些是他从来没做过的事,若不是想着城里的妈妈的缘故,他对出行之类的事没有兴趣。

前面又是一个车站,那里有一人也在看路站牌,他觉得好像眼熟,原来是邵老师!那辆老旧的男式自行车斜倚在她腰身处,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扎了个结,几缕黑发垂了下来。她看见阿叶时随即打了招呼,然后好像在打量他的神态,接着问他还好吗。这是爷爷死后第一次有人關心他,哪怕那也许多半属于老师对学生的一般性关怀。阿叶心里忽然动了一下,有点难受。

邵老师继续说,学校要和县里的高中合办了,所以以后学生要到县城上学了,路程有三十多里,学生要住校。说完邵老师问阿叶爸爸妈妈回来了吗,阿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邵老师见了也就不再说话了。看到阿叶鞋子已经破旧,就要送阿叶回村,说顺路。阿叶就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令他意外的是,娇小的邵老师居然带得动他,他注意到邵老师的脚踝细细的,可是很有力的样子,他忽然就有点感动。他发现邵老师今天打扮得好像很温馨,穿的是一件蓝色的连衣裙,从侧后方看,好像只有二十出头,比他大很多,又似乎也没大多少。

从那天开始,邵老师在他心里就不再只是教室里的邵老师了,而是一个笑起来有酒窝、走起路来总是风风火火的、一个叫邵珍的可爱女人。他记得住她每天穿的衣服,他最喜欢的还是她穿蓝色连衣裙的样子,她那细细的脚踝,他觉得邵老师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他没有去过城市,连县城也只去过一次,家里也没有电视机,唯一的电器就是爷爷的小小的收音机,这是他与这个屋子和这个村子之外的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他对美好事物的联想只停留在他所能够看到和触摸的东西上,他觉得蝴蝶是美的,山里的花是美的,学校大门是美的,今天他忽然觉得邵老师好像也是美的。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朦胧感,它是出于一个少年人对年轻女人的感受,还是一个从没见过母亲的少儿对母亲的一种想象,阿叶还分不清。所以,当他坐在自行车后座,如此贴近邵老师的身体时,他起初有点微茫的心悸,继之感到一种莫名升起的亲切感。他想了想,犹豫片刻,便用自己的脸斗胆触碰了一下邵老师的上衣,他顿时感到柔和清香,喉头有点堵塞,这是前所未有的,他模糊地想到了妈妈,妈妈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十二

村里忽然来了一些人,他们从车上下来,在村子到处走到处看,指指点点着什么。第二天就有传言出来说村子要拆迁了。因为这个村子的人实在太少,交通也不方便,村子也没有什么值得开发的资源,所以镇上的人决定把他们这几户人家迁出去,房子都拆除掉。村子里的老人们似乎都很伤心,他们早早地就置办好了棺材,放在屋子里,对着棺材吃饭,伴着棺材入眠。他们有一种迷信,埋葬在这个他们出生并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里,是不会真正死去的,灵魂会留下来。如果死后没有灵魂留下,那么活了这一辈子到底剩下了什么呢?老人们将何去何从,阿叶已经无法顾及了,他知道自己将要离开这个村子了。他要去城里找他的母亲。他去了爷爷的墓前和爷爷做了告别。墓前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极富生命力似的野蛮生长着。

第二天上午九点的时候,阿叶出现在县城,当天晚上十一点,便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了那个大城市,就是当年从爷爷和父亲的通话中得知的那个叫A的城市。前面我们已经知道阿叶不算是一个聪明的孩子,遇事少有盘算,所以当他站在火车站出口的那个人群熙攘的广场前,才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有关妈妈的信息,妈妈的电话号码,妈妈的住址,都没有,今晚在哪儿住,也都没在脑子里想过。好在离开爷爷的屋门时,他没忘把父亲给他留下的钱带上,这点也并非出于路上花费用度的考量,而是想到此行恐怕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父亲的钱总要带上的,此外爷爷的手机,也是出于念物的原因才被揣入自己的口袋里。

眼前的城市街道人流并没使他感到“迷失”和“不知所措”,所以他不慌乱。他想我就一条一条街、一栋一栋房子地找吧。

开始两天,他一边往街边的房子的门窗里面看,一边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十几条街走下来,毫无所获,不过并不累,因为他发现周围很新鲜,和他的老家是多么不同啊,街上除了人,还是人。他还发现白天的行人总是面目平淡,行色匆匆,而到了夜晚,人们的脸上似乎才有了表情。从寡淡素净的村庄一脚踏入喧哗热闹的世界,他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一时有些蒙。

他偷偷爬上过一栋公寓的顶层,他看到城市很大,除了房子还是房子,密密麻麻,像玩具的模型。他不大敢往下看,觉得随时会掉下去,那天正好有风,他也觉得整个楼在轻微地摇晃,他对此疑惑不解:这么重的红砖水泥的楼怎么会晃动?山风再大,山也是不会动的。云影跑过地面,然后忽然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而山区的云,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云影翻过一座山,又翻過一座山,在山谷里游走,最后就消失在远山,城市的云影则是消失在楼群里,然后就不出来了。

晚上天暗下来,街边的路灯亮起来,整夜整夜地亮着,对面的楼有很多亮着灯光的窗子,窗帘就是用来挡住人的眼睛、不让别人看见的。所有的窗户里都有一台电视,有时还有两台电视,它们一闪一闪地亮着,有的电视前有人看,有的没人看,没人看的电视屏幕也在那里一闪一闪地亮着,屏幕里面的人有说有笑,屏幕外的人已在沙发上睡了。

如此一路寻觅下来,晚上七八点时,他饿了,而且饿得厉害,饿得很猛。他去街边的一家小吃店买了酸奶和几个肉包子,喝了吃了,然后继续沿着街道两旁的店铺和房子寻找着。

很晚了,街上车疏人稀,商铺霓虹灯纷纷灭了,他想去找个地方睡吧,可街边的屋子门都严闭,他便离开街道,顺着路灯走,稀里糊涂来到了一座大桥的桥墩边。时值夏天,不冷,他就缩在桥墩下,极度的疲倦感袭来,尽管他头上的车流的噪音阵阵传来,此起彼伏,时而还有轰轰的回音,但他还是很快睡着了。

在梦里他觉得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自己好像在夜里走路,两边有路灯,街道上没人了,没人的街道笔直伸向黑夜,他在马路中间走,两边店铺房屋的窗子也是黑洞洞的。然后,他觉得马路中间似乎有一片泥沼,他想呼喊,可怎么也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泥浆不断地把他死缠硬裹着。他急了,内心有一种感觉,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干掉了,汗毛轻微地竖起,他感到害怕了。

于是他走进一个看上去安全的地方,是爷爷的屋子,爷爷的被窝,他爬上床,当他伸腿钻进去的时候,感觉碰到了什么东西,掀开被子看,是一具完整的动物骨架,不是人骨,是别的。他盯了一会儿,认为那是“二子”的骨架,精美细致,洁白无瑕,这使他意外,他发现骨架里有忙碌的蚂蚁和黑色的泛着蓝紫光的硬壳虫,而且有些已经密密麻麻地爬到床单上了。

它们已经吃掉了“二子”的眼珠,所以只剩下两个小黑洞,现在那两个小黑洞向他望过来。他心里觉得一阵惊悸,想到那曾经充满“信任”的目光如今已经没了,他感到喉头发紧,要哭了的感觉。正在此时,那两个眼眶黑洞射出两道强光,如此刺目,让他不由得用手遮住自己的双眼,这个动作让他醒了。

几道强光照在他的脸上,是手电筒的光,光中似乎有几条大人的腿立在那里,他抬头看,有两三个黑乎乎的大大的人影,他不由得站起来了。其中一个黑影问他,怎么在这里睡觉?他没说话,那人又问,你爸爸妈妈呢?他也没作声。旁边那个黑人影开口了,说你哑巴吗?他听了忽然大哭了。那两个黑影彼此看了看,然后其中那个问他是不是哑巴的人自言自语地说,又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吧,于是蹲下来翻他的口袋,摸到了阿叶的三百多元钱和爷爷的手机,那人问钱是哪来的,阿叶说是父亲的。

“骗人!父亲给的,你父亲呢?”阿叶说在手机里。那只手机不是智能款的有密码的手机,任何人都可以进入到通讯录,所以那人很快就浏览起了那里的内容,并找到了阿叶父亲的电话。

十三

父亲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开始责问他那天躲到哪去了,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但还没等阿叶回答,他已转脸向送阿叶来的那两位“黑影”巡警递烟、道谢,立刻变了个人似的。

电视机前看电视的那几个女孩男孩只是转脸看了看他,就又接着看电视了。正在玩手中扑克牌的那个女人就是继母吧,她倒是对他微笑了一下说,你就是阿叶?阿叶点头说是。

屋子比乡下家里小,更挤,但有电视,这是乡下家里没有的,只是他不怎么看电视,他不认识电视里面的那些城里人都知道的影星。

阿叶的出现让本来就狭小的出租房变得更狭小了。继母是北方人,皮肤粗黑,块头也大,有一副天生好嗓门,每次她说话就仿佛在喊什么。尽管阿叶“降临”的第一天她对他微笑了一下子,之后便再不和阿叶说话,可是每当她吼自己的三个孩子时,阿叶心里明白,那是在骂他吧。饭桌上,继母也大声提醒她的孩子吃这菜吃那个菜,然后看了看阿叶。他看着她那张厚唇一张一合,甚至有时口水都喷出来了,就感到头皮发麻。爷爷曾经对他讲过,食不言,寝不语,他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时时刻刻不得空闲,非要在吃饭的时候大喊大叫呢?他看了一眼埋头扒饭的父亲,父亲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或者说他早已经习惯了。

尽管继母和她的三个孩子对阿叶的排挤让他没有一天日子好过,可是他从不和他们顶嘴,遇到冲突也会立即让步,简直有些逆来顺受。与其说他在害怕什么,不如说他早就看清了形势,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是不会有人替他说一句话的,哪怕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想起他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他和父亲一前一后地走着,父亲问他吃过了没,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他们走进一家面馆,灯泡昏黄,他坐下后才发现桌子糊着一层厚厚的油脂,腻腻的,一个小女孩蹲在店门口小解,光着的屁股正对着他,城里人的不讲卫生令他有些费解。面条端上来了,油腻浑浊的汤上面飘着几根葱花,他没有什么胃口,父亲却大口吃了起来,吃得很香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仔细地端详父亲,他发现父亲是那种长脸,笋头鼻,还有点肿眼泡,细小的眼睛眯起来就像一道缝,脸颊右边还有两三粒痣,他发现自己长得一点也不像父亲,那么他像谁呢?

夜深人静,当他独自睡在阳台上那几乎不能被称作床的旧竹床上,继母的粗暴、兄妹的傲慢、父亲的冷漠,这些在他乱糟糟的脑海里,就像下水道里的污泥浊水那样翻腾了起来。为什么他总是被呵斥,总是有错?他再次想到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母亲在他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就把他遗弃了呢?他不由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会不会是他生来就有什么坏毛病,惹人厌恶,还是他身上有不可说的原罪,被母亲察觉到了。一定是这样的,他几乎可以这样断定了,他生来就是有罪的,不然为什么他会掉入今天的困局,如同掉入荒郊野外的一口枯井。

还是在读小学的时候,他独自在村子里玩耍,曾掉落在一口枯井里,枯井不大,不到两米宽,三四米深。一开始,他没感到害怕,甚至觉得有一点点有趣,因为他发现天空变小了,变得有形状了。圆圆的蓝蓝的天空像一枚发着光的纪念章,印象里爷爷就收藏着许多纪念章,爷爷说那是他当兵岁月的证明,是他人生唯一有纪念意义的时光。可是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了,他看着那个蓝色的圆渐渐变成了灰色的圆,他开始害怕了,大声喊叫了起来,喊了很长时间,根本没有用。有风声慢慢地传来了,像是女人的哭声,他终于号啕大哭了。他摸着冰凉的井壁,试图找到缝隙好爬上去,然而缝隙实在太细太小了,没有办法搁脚。天已经全黑了,黑色的圆变得好可怕,那种黑简直像是要吞没一切的。他喊得嗓子也嘶哑了,他感到自己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世界的尽头,会悄无声息地死在井里,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什么叫作真正的恐惧。正在他快要绝望时,突然有一束光照进了井里,像是神光闪现,霎时间把井里照亮了,黑暗和寒冷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他抬起头看见了爷爷,爷爷正拿着手电筒照着他,原来爷爷看他出门玩了一天迟迟不回,出门找他来了。爷爷叫他别怕,说去找人来把他救出去。他哭着说,爷爷你马上回来,别把手电筒带走。爷爷把手电筒留下了,那束光就那么一直照耀着井里,他实在太怕黑了,不能忍受没有光的時间,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他无法想象爷爷是怎么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回去找人的,然后又同样摸黑回来救出了他。

现在他又感觉自己掉回到那口枯井里了,并且爷爷再也不会来救他了,爷爷的手电筒也不会再留下来了,他感到无比寂寞了。他想念村庄了,想念爷爷了,想念邵老师了,想念村子里的那些老人了,甚至想念不喜欢自己的那些同学了。他快速地在头脑里重现了自己已生活了十多年的村子的样貌,那些房子的线条,嵌在路面被磨平了的鹅卵石,破损的墙面上被烟熏了一样的污迹,回家路上那坑洼不平的台阶,巷口那棵冬青树刺破阴沉天空的画面……他小心翼翼地快速复原所有的记忆,生怕一不小心那些记忆里的往昔也要消失不见了。

慢慢地,他开始和自己的影子说话,和电线杆的影子说话,和树的影子说话。可是影子是不说话的,他想到了妈妈,那个遥不可及、渺无踪迹的人,他觉得虽然影子不会说话,但还是能看到的,妈妈却连影子都没有了。

十四

他出门的时候天已黑了。马路上人群熙熙攘攘,灯火辉煌,城市的女孩们好像都换了一张脸出门,妆容几乎是面目全非的。男人们也都开着车出门了,他们要将自己消耗在香烟和啤酒里,夜晚的城市已经张开了嘴要吞吐他们,这是他所不了解的世界。他要离开那个家。他的思绪开始有点乱,就像很多气体在他体内转换。他想起以前在学校里上的化学课,想起了邵老师说过的那些话,两种反应物要产生出“生成物”,一定要百分之百地控制好分量,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不能强行将不能反应的物质放在一起,否则就可能带来爆炸的后果。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失控的粒子,脱离了轨道四处漫游。

路过一所中学的门口,他看着那些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从校门口走了出来,三三两两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阳光很漂亮。但这或许是错觉,因为一群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在一起,自然会产生炫目的效果。他从来没有穿过校服,他第一次发现这种蓝白相间的服装穿在身上是这么好看,他想象着自己穿上这身衣服的样子,第一次对城里产生了羡慕。

他羡慕那些父母双全的同学,觉得他们的人生停留在生命为他们保留的位置上,停留在他们应该有的位置上。除非能找到母亲,否则他绝不可能找到那个位置。可是妈妈在哪呢?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永远也不会说话的影子。他有了自杀的念头,想挖个坑把自己埋掉,挖个坑并不难,可是怎么把土给自己盖上呢?他甚至买了一张城市地图,想着至少先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再说吧。

路边树木茂密的枝叶伸向夜空,把夜空划破了。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街上的人也少了。他也不知道往哪里走,现在走到了什么地方。草坪边有张座椅,这座椅使他感觉到有点累,于是就走过去,坐下来,只觉得肩膀僵硬,像被丢进了压力锅盖上盖子一样。偶尔有成双成对的情侣走过,旁边传来烧焦的气味,有人在那边焚烧垃圾。再过一些时间,这个地方将成为流浪汉、醉鬼的睡床。

天空忽然落起了雨点,而且越来越密,他看了看周围,有个报亭,就跑过去躲在亭檐下。雨急风斜,很快,他的鞋,他的裤腿,随后他的整个身子差不多都湿了。

他喜欢雨。他记起从前每次下雨时屋里还会漏雨,爷爷就会拿几只红色的塑料桶接雨,那雨水打在桶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还有家里的那道绿门,木质的小门,绿漆早已斑驳脱落,又涂上了其他的颜色。爷爷和他每次进那道绿门都要弯下腰来,那道门有多高呢?大约只有一米五左右吧。小的时候夜晚在家,爷爷总是要给他讲过去的事,讲他当兵的故事。爷爷老了,常常忘记那故事已经说了好几遍了,但他并不想说出来让爷爷扫兴,总是不作声,静静地听,像第一次听到一样。爷爷虽然每次说同样的故事,也总是加点内容,口吻也不一样。他听的时候也想到将来自己也会有很多故事,于是一边听,一边暗暗憧憬自己的未来,现在想来,那些夜晚真是童话般的夜晚啊。

这时地上有一只青蛙在跳,跳跳停停,停停跳跳,不知是不是看到了他,就往相反的方向,也就是马路对面跳去。正在此时,一辆货车轰隆驶来,溅起路面的雨水后,急急驶了过去。他见了心一紧,想到那青蛙肯定被压死了,但却见不到什么痕迹,他走过去看个究竟,还是没发现什么,于是又回到原处。

雨终于停了,他继续走,鞋里因进了雨水,走起来咕吱咕吱作响。走着走着,他觉得有点冷了,也有些困倦了,心想在什么地方缩一下,打个瞌睡什么的,但不知怎么的,他的两条腿似乎停不下来,继续带他走,渐渐也就不怎么累也不怎么困了。不知不觉,远天慢慢泛出淡淡的玫瑰色的微曦。

他走进一个公园似的地方,有一个略微驼背的老头在唰唰地扫地。他犹豫地走过去,问这是什么地方。老头看了看他问,你到这干什么?他发现老头的目光很好奇,也有点凶狠,便有些害怕,自己走开了。

周围出奇地安静、整洁,他边走边打量,就这样走上了一条笔直的小路,两边种着整齐的杉树,路很长,很窄。渐渐地,路的两边出现一排排墓碑,原来是墓园啊!

再往前走,路出现了一条分岔,右边一条分岔处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干部区。左边那条分岔处则什么也没有,他心想爷爷和父亲都是农民出身,自己也从小在村子里长大,也是个农民,和干部区无缘,于是他走向了左边。

沿着这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小径,他看到了墓碑上的相片和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各种年龄的都有,有的年纪竟然比他还小,车祸?疾病?事故?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八岁小男孩的墓碑,黑白照片上的小人脸圆圆的,也看不出什么眼神,只看到两个黑黑的眼珠直直地瞪着他。此外,他也看到一些父母双人照片,也有单身母亲的照片,慈祥温暖的样子,那么……会不会……可是……他不敢往下想了,转脸望着远处灰灰的城市远景,这个看得见却进不去的地方。

四周绿树成荫,天蓝得忘乎所以,他痴痴地晒着太阳,时间消失在半梦半醒之间。强烈的光线让他的脑袋发晕,耳朵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声音,类似翅膀的振翅声。他朝那个方向转过脸去,忽然见到有什么东西成片地在向他逼近,啊,是蝴蝶,是黄蝴蝶,大片大片纷纷扬扬的黄蝴蝶在向他飞来。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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