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因此变得曲折复杂”

2021-08-26 19:18余雅琴发自西宁
南方周末 2021-08-26
关键词:冉冉星球武汉

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发自西宁

在汶川地震中丧女的祝俊生叶红梅夫妇生下儿子川川,叶红梅一遍遍要川川记住姐姐,因为“要不是姐姐不在了,就不会有你”。图为川川2017年给姐姐上坟。

受访者 ❘ 供图

范俭的妻子臧妮和搭档薛明在拍摄中,从2009年到2021年,他们一直跟拍汶川地震中的失独家庭。    受访者 ❘ 供图

“汶川地震如此,新冠肺炎也是如此,我们不该仅仅关注灾难本身,人类的内心世界同样值得我们去关注和研究。”

2020年春天,纪录片导演范俭和摄影师薛明进入了还在“封城”之中的武汉,他们选择确诊病例数最多的社区之一“丹水池”作为自己的拍摄地。经过漫长的严冬,这里的居民却无暇欣赏美丽的春天,对他们来说,走出内心的阴霾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最初接到这个项目的时候,我就决定不去疫情第一线的医院,而是进入社区和家庭,我想要记录下这段特殊时期人与人的关系。”范俭回忆,“进入武汉之前,我也有顾虑,是妻子臧妮鼓励了我。我在武汉读大学,对这座城市很有感情,我还记得当我们进入武汉的时候,我熟悉的武汉消失了,这座城市像是在另外一个星球。”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的疫情,范俭应该早就剪辑完成了自己的第二部关于汶川地震“失独”家庭题材的纪录长片《爱过》,经过近十一年跟踪,他对拍摄的素材熟稔于心,却苦于没有新的表达方式。猝不及防的疫情让范俭在现场见证了“封城”中的武汉,“失独”再生育家庭的故事浮现出新的意义。经过讨论,他和剪辑师臧妮决定将这部作品改名为《两个星球》。

《两个星球》记录了两个在地震中失去女儿的家庭重建生活秩序的过程:想要再度拥有女儿却生下儿子的祝家夫妇,震后将当年“超生”的小女儿接回原生家庭的游家夫妇,十年间他们都遭遇了各种问题。他们都是范俭2009年开始拍摄的纪录片《活着》里的人物,而这部新作想要通过他们的家庭变迁揭示巨大灾难对个体的持续性影响。

在范俭看来,“两个星球”的含义很丰富,既是生者和死者的不同世界,也是父母与孩子的不同世界,他想要通过这个意象展现不同的生命状态,面对失去,如果存在一个“平行宇宙”,人们的内心就会得到一种安慰——心里挂念的人在另一个世界可以一切安好。

2021年7月底,南京疫情暴发时,范俭带着新作《两个星球》在西宁举办的第15届FIRST青年电影展亮相,他在映后交流时谈到,这部电影的核心是“重构在灾难中塌陷的记忆”。范俭说:“汶川地震如此,新冠肺炎也是如此,我们不该仅仅关注灾难本身,人类的内心世界同样值得我们去关注和研究。”

“你怎么连纪念日都可以忘记”

范俭还记得,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地震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北京的地铁里,当时浑然不觉,回到地面才发现不对劲。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全世界的媒体都将镜头对准了灾区,范俭的生活也被铺天盖地的抗震新闻覆盖。作为独立的纪录片工作者,范俭觉得自己应该记录下什么,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题目。

一年后,当人们的注意力渐渐转移之后,范俭听说有劫后余生的年轻母亲无法接受失去孩子的事实,精神崩溃想要自杀,他意识到灾难远未结束,于是他在一家心理救助机构的帮助下来到了位于都江堰的城北馨居过渡板房安置区。在这里,他结识了一群想要通过生育抵抗失去孩子痛苦的中年父母。

彼时震后的废墟还未清理干净,已经有母亲怀孕了,她们默默期待“轮回”的发生,希望失去的孩子能再回到自己身边。范俭就这么认识了后来与他产生深厚情谊的祝俊生、叶红梅夫妇。对于8岁女儿的离去,夫妇俩始终无法接受,祝俊生忘不了女儿深埋在瓦砾中对自己的呼救,他答应过:“幺儿,你要勇敢点,爸爸马上来救你……”

夫妻俩在对女儿的回忆中有了嫌隙,祝俊生记得地震那天,妻子中午吃饭时还在指责女儿做作业不认真,他可怜女儿“一天好日子都没有”。丧女的痛苦日日折磨着他:“你根本没听见女儿叫你,我听见了,但我骗了她。”祝俊生有次不小心被砖砸了脚。“真是钻心的痛,”祝俊生回到家说,就在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女儿,“整栋房子的砖压在她身上是啥子痛法?”这些都深深刺痛了叶红梅。

女儿不可能复生,夫妻俩拒绝领养,心心念念想要再生一个女儿弥补遗憾。但当时叶红梅已经四十岁,冒险做试管婴儿却屡次失败,身心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谁成想,造化弄人,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竟发现自己自然怀孕了。

孩子出生后,得知是个男孩,祝俊生哭笑不得,他不接受女儿不再回来的事实。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们这么幸运,有的家庭迈不过心里的坎儿拒绝再生育;也有的迟迟要不到孩子,渐渐淡出了社交圈子。

范俭在2011年完成了《活着》,逐渐被业内认识,他觉得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把家庭作为自己的创作母题。拍摄之初,他关心的是当时的独生子女政策带给中国家庭的困境,渐渐地,他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即使成功再生育,心灵的创伤并不会因此抚平。

当2020年范俭进入武汉的时候,他已经十分明确自己想要拍摄的东西,在丹水池社区,他选择了三户人家作为主角,分别表现了重症患者家庭面对歧视、尿毒症患者艰难就医和女社区干部的困境。这年11月,范俭带着这部制作好的《被遗忘的春天》回武汉做交流。城市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内心的创痛却还在结痂,范俭认识的一位老师因为家里出过病例,根本没法面对与疫情有关的任何影像。

“重回武汉,我感受最深的是当地人群体性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一个作家朋友和我说,疫情缓解后他外出开会,一旦有外地的朋友对武汉人的遭遇表示不解,他都会有受伤的感觉。”范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武汉,“1·23”是一个敏感数字,这是武汉“封城”的日子。在疫情发生一周年的时候,范俭在武汉碰见一位大医院的护士长,听到她说“封城”一周年那天全医院的人都有意识地不去提起,“大家自觉地把这天略过”。

“5·12”也几乎被写入四川人的基因,有的人不能提,有的人不敢忘。地震第十一年的5月12日,祝俊生有个朋友生生将自己的痛苦强行压抑下去,后来竟然只能记住那天是护士节,但祝俊生不接受,他很生气地责备:“你怎么连纪念日都可以忘记呢?”

“我就是我,不是替代品”

范俭在都江堰见过个别最终没能再生下孩子的女人,她们的生命就此萎顿,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憔悴和悲伤。

很长一段时间,因为生下的是儿子,祝俊生夫妻总觉得自己“福气不够”,没能让女儿“轮回”到自己身边。川川长大一些后,他们左看右看,又有些欣慰,“毕竟还可以看得到女儿的影子”。

在不大的住房里,女儿的照片占据了醒目的位置,叶红梅一遍遍要川川记住姐姐,因为“要不是姐姐不在了,就不会有你”。停了会儿,她对着镜头似乎自言自语:“我也知道这样不对,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范俭接触过另一位母亲,女儿去世后很顺利地怀孕,生的还是女儿,大家很羡慕她,觉得很圆满。可是这个母亲却很纠结,每当她对着新到来的生命,就责怪自己对她的爱不够纯粹。她总觉得自己是带着对上一个女儿的记忆和想法来看这个女儿的,这对孩子不够公平;可是如果更爱眼前的孩子,又是对去世女儿的背叛。

高家的情况更加特殊,女儿冉冉是在姐姐生前就“超生”的,父母干脆把姐姐的照片都收起来,但冉冉还是介意,她总追问:为何自己是那个被送走的孩子?如果姐姐还在,父母是否还会接她回来?

母亲私底下也忍不住拿冉冉和姐姐比,那些不相似的地方让她感觉失落,更失落还有冉冉和自己的关系很紧张,只愿意亲近父亲和祖母,喜欢静静摆弄手机,很少打开心扉。拍摄中,范俭送了冉冉一部手机,让她把自己的生活记录下来。冉冉不爱说话,却对自然有着自己细腻的感受,她拍村子里最常见的动物和植物,夜拍晚霞、月亮和闪电。通过这样的方式,女孩的内心世界开始向母亲敞开了一部分。

每年“5·12”纪念日,家长们都会聚会,灾难把这些疲惫的中年人凝聚在一起,他们叫彼此“亲家”,以显示亲近,缔结胜似血亲的关系。聚会的核心话题自然是孩子,年幼的孩子渐渐懂事,开始学会反抗父母,大喊着:“我就是我,不是替代品。”母亲们虽然心疼年幼的孩子,私底下还是会嘀咕:“如果某某还活着,已经是要成年的大孩子了。”

在FIRST影展举办期间,范俭遇到了一个四川女孩,生日恰好是5月12日,她出生这天父亲意外去世,人们都说是父亲用生命换得了她的生命。母亲再嫁生了弟弟后,她更是被忽视了,“5·12”这几个数字让她失去了很多。但她告诉范俭,自己之所以特意来看《两个星球》就是因为她需要一个直面创伤的机会,人不论经历了什么总要走出来。

“有人问我这些背负沉重感的孩子长大会如何,我想从这个女孩的故事回到川川、冉冉和其他孩子那里,我觉得他们的生命力还是会越来越强的,不会被灾难和压力彻底地压抑住,只是说生命会因此变得曲折和复杂。”范俭说。

一种特殊的处理时间的方式

在《两个星球》的最后20分钟,范俭和臧妮在剪辑上花了很多心思,想要从叙事层面上升到哲学意义。恰好冉冉的爷爷去世,范俭干脆将画面处理成黑白,让爷爷生前的影像再度出现,仿佛离世的爷爷依然坐在一边看着家人的日常。

“一般人看着会觉得很突兀,但我认识的一个观众的家人刚离世,她看这段很快就代入了情绪,说这就是逝者视角,是用你的方式在理解生死。”范俭补充道,“这半年,我重新理解了当初叶姐他们说的‘轮回,那不是迷信,而是他们希望自己可以重新经历从前生育和养育孩子的过程,他们希望可以重新经历这个过程,回到地震前的某段时间,好让因为地震偏离生命的轨迹回到从前的道路。这是一种特殊的处理时间的方式。”

因为拍摄《活着》,范俭与合作伙伴臧妮走进了婚姻,他们和祝俊生一家不再简单的是拍摄与被拍摄的关系,彼此建立了深刻的情谊。范俭的镜头得以深入到这个家庭最隐秘的伤痛,这对彼此来说都是一场考验。面对镜头,夫妇俩要不断回忆女儿的死亡;范俭则需要直面最赤裸的痛苦。

让范俭感动的是,这十多年中,他所遇到的大部分家庭都没有拒绝自己的拍摄,这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们虽然不见得可以理解纪录片何为,但都选择了信任。随着时间的推移,范俭的持续记录让这个群体的遭遇具有了历史文献的性质。地震后出生的这批孩子还都太小,这场巨大的灾难对于这些家庭意味着什么,范俭希望自己可以用更长的时间来观察。

叶红梅曾想给儿子看看《活着》,让他知道自己出生的不易,范俭建议还是等孩子更大一些再去看比较好。叶红梅在范俭去西宁前收到了《两个星球》完整的观看链接,几天后,她回了范俭一条微信,只有寥寥一行:“谢谢小范,我才看完。有心痛,有心酸,有喜悦,有很多种心情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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