殒命在废水处理间

2021-08-26 19:15黄梦琪王颖高伊琛
南方周末 2021-08-26
关键词:食品厂废水处理竹笋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黄梦琪 王颖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资料来源:应急管理部梁淑怡 ❘ 制图

在曝气风机停运的20天里,福荣食品厂继续生产,废水池的高浓度硫化氢涌出。7位死者“在废水处理间内就中毒了。我们去过好多企业的污水处理点,没见过池外浓度这么高的。”有限空间事故成因非常相似,“基本都是作业人员未采取任何防护措施就进入,然后因有毒气体浓度超标、缺氧死亡。”在2016年至2019年全国发生的144起事故中,有126起涉及盲目施救,占比87.5%。

“工人穿上工作服是工人,脱下工作服就是农民,如果工厂的安全意识不足,又缺乏针对较高风险有限空间作业的培训教育,工人们自然不会具备相应的防护知识和能力。”

听到呼救声,24岁的周伟从家中冲了出去。

他当过两年兵,有见义勇为的热血。事故发生当天下午,他刚从广元的学校回家,喝了口水,没几分钟就听到对面工厂有人求救。周家对面是个笋类食品厂,后门常年关闭。工厂员工、周边邻居、附近几家竹笋厂的老板听到动静,都聚了过去。

十分钟过去,不见儿子回来,孙静隐约觉得不对劲,和丈夫周怀江一起从后门附近的小门跑进工厂。

眼前场景让她心碎,儿子周伟泡在污水池里,废水处理间地面上,还躺着几个人。孙静想找工具,把儿子拉上来,还没找到,就看到污水池边的丈夫一头栽了下去。

她冲过去,一只脚踏上污水池的外壁,一下子闻到一股“特别刺鼻、特别大”的臭味,看见池子里丈夫和儿子的身体发黑。

孙静的意识有些混沌,只感到绝望,想“就跟着他们一块去了”。她迷迷糊糊想到还有个女儿,猛然清醒过来,跑出了污水池所在的废水处理间,身体发软。

事后官方公布的调查报告里,描述了令人惊怖的一幕:住在附近的周伟、周怀江、孟明刚先后进入废水处理间参与施救。周伟最先进入废水处理间,对工人施救时掉入调节池。周怀江随后进入废水处理间,对周伟施救时也掉了下去。孟明刚对周怀江施救时同样掉入池中。

出事的是四川宜宾长宁县福荣笋类食品厂。2021年5月24日,共7人在事故中死亡,其中5人是在施救时发生意外。调查报告显示,7人都吸入了废水处理间的硫化氢等有毒有害气体,导致中毒窒息。

2021年8月,该起事故被列入应急管理部公布的工贸行业有限空间生产安全事故典型案例。据应急管理部数据,2016年1月1日至2021年7月15日,工贸行业共发生有限空间较大事故66起,共造成248人死亡。

“类似的中毒事故和盲目施救造成的伤亡扩大仍然比较普遍,”国家注册安全工程师戚志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类似的事故太多了,却一直没有吸取到教训。”

“如果没晕倒,我一个人都不会放进去”

隐患在事故发生20天前已经埋下。四川省应急管理厅于7月5日发布的《长宁县福荣笋类食品厂“5·24”较大中毒窒息事故调查报告》,查明了事故发生经过。

5月4日,福荣笋类食品厂废水处理间,好氧池的曝气风机发生故障,从而停机。其间企业没有停止生产,废水照常排入废水处理间。

20天后,5月24日,企业创办人张伏荣请来电工维修。维修完成,14时03分,张伏荣重新启动曝气风机,并安排工人刘生明维修调节池。

44分钟后,企业实际控制人张寿松进入废水处理间。仅仅过了1分25秒,清洁工黄理才看到张寿松、刘生明时,两人已经倒在废水池边上。

“出事了!”呼救声惊动了工人和周边民众。

切选间是全工厂距离废水处理间最近的区域,只有五六米的距离。调查报告里唯一一位伤者龙文付,就是切选间九名女工之一。女工们负责把腌制好的竹笋切片,切选间里全是此起彼伏的“嗒嗒”声。

嘈杂声中,龙文付听到有人说,老板晕倒了。和消息一起传进来的是慌乱的情绪,龙文付说,那一瞬间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龙文付和另一位女工周大姐最先反应过来,两个人丢下刀,一前一后跑了出去。

工人们以为是触电,混乱间,有人比龙文付她们先一步关了电闸。

后来的调查报告显示,呼救声响起20秒后,三位工人关闭电闸,进入废水处理间施救。此时,张寿松已经掉进调节池。工人们将张寿松从池中拉出,仰放在调节池木排上。

不幸随之发生。其中两名施救工人先后晕倒在除磷池与调节池中间的隔墙上,后来掉进除磷池。另一人摔倒后爬出废水处理间,短暂昏迷。

没有人知道废水处理间的情况。龙文付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很多员工急哭了,大家没有见过这种场面。龙文付脑子里只有救人的念头,“不进去怎么知道(什么情况)”。刘生明和张寿松都是她认识的人,“听说他们晕倒,怎么可能不救?”

龙文付和周大姐跑进废水处理间。门开着,刘、张两人倒在离门一米多远的地方。张寿松撑靠在墙上,刘生明躺着,眼睛瞪得老大,“好像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跑就来不及了”——这个画面后来反复出现在龙文付脑海里。

周大姐去拉刘生明;龙文付喊张寿松的名字,没有反应。她伸手拉张寿松,想把他背到背上,还是没有反应。再多拉两下,龙文付突然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

臭味“一下子冲到鼻子里面”,像是臭鸡蛋的味道,“很臭,臭得很”。

此时距离她们进入废水处理间,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龙文付感觉不对劲,“这里面肯定有问题”。龙文付把周大姐往外推,自己也转身朝门口跑。

龙文付在餐饮行业做过两三年主管,当时老板注重卫生和食品质量,练就了她灵敏的嗅觉。肉变质、煤气罐泄漏的气味,她都能闻得出来。

周大姐成功跑出了废水处理间。后来周大姐感谢龙文付,说龙文付救了她的命。

龙文付没能救更多的人。从清洁工发现头两名遇难者,向外呼救,到切笋女工们的救人行动,中间不过2分20秒。随即,龙文付自己晕倒在废水处理间的门洞里,被另外两位工人抬了出去。这之后又有三人在废水处理间遇难,其中就有周氏父子。

龙文付说,如果她那天没有晕倒,她就站到废水处理间门口,“我一个人都不会放进去”。

“老板们也不知道隐患”

在长宁县双河镇,有十多家大大小小的竹笋厂。村民王力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福荣笋类食品厂在当地具有一定规模,属于中上水平。

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催生出大片竹林。长宁县人民政府官网显示,长宁县盛产竹笋,全县竹林面积71.85万亩,占森林面积的86.46%,被评为“中国竹子之乡”。2018年,双河镇规划1.02平方公里建设长宁县竹食品产业园区,打造围绕竹资源的绿色食品精深加工产业。

王力强当过村干部,在他的印象里,在长宁县,经济条件除了长宁镇,就数双河镇最好;长宁县的竹笋厂基本集中在双河镇,还分布有竹器厂。

王力强说,这些笋厂大概都有十年甚至二十年了,在全镇竹笋厂上班的有一千多人,70%都是女性。男性外出打工,女性需要照顾家庭,在当地竹笋厂上班就成了她们自然的选择。

竹笋厂出现过含硫量超标、违规使用添加剂的现象,但是这之前从未有过人员伤亡。

对周边居民最大的负面影响是气味和污水。王力强说,双河镇政府修建污水处理厂前,废水都流到了穿镇而过的西溪河里,气味离河道两米就能闻到。以前沿河两岸的居民都在河里洗菜、洗衣服,大概十年前,水源被污染,西溪河渐渐从居民的生活中退出。

污水处理厂在2017年建起来,分担了大部分流向西溪河的污水。虽然住在福荣笋类食品厂对面,周家的生活几乎没有受到工厂影响。他们从来没有闻到过异常的味道,不知道工厂可能产生硫化氢等有毒气体。

周怀江、孙静和福荣笋类食品厂的员工做了邻居,互相认识,平时在路上遇到会寒暄一两句。闲聊时有工人说,厂里加工用到了“硫磺”,竹笋才会更白、更脆。当地人说,用了“硫磺”的竹笋对身体不好。

事故调查组对竹笋加工工艺、废水处理工艺进行了调查,工人们提到的“硫磺”实际上是焦亚硫酸钠。

在废水处理间外五六米的地方工作的龙文付也没有闻到过特殊的味道。如果没有故障,工厂平时几乎没有人进入废水处理间,也没有听说过针对废水处理间的安全培训。

至于废水处理间好氧池的曝气风机在事故发生前20天就已出现故障,龙文付没有听人提起过,更不知道20天的时间里有没有人前来修理。

厂内只有18名员工,5月4日到24日期间,有13人在厂内工作。按龙文付的说法,员工间的联系不算紧密。切选间女工工资按斤计算,一斤两毛五。平时她们除了上厕所、去拿腌制好的笋并把切好的竹笋放进指定位置,几乎不会离开切选间。大家都想多赚钱,规定的午休时间也常常不休息,切笋时几乎不说话。

龙文付2019年10月开始在福荣笋类食品厂工作,她之前在上海打工,为了照顾孩子,进了当地的工厂。她听人说,福荣笋类食品厂的老板人很好。

南方周末记者从工厂员工和周边居民处得知,张寿洪和张寿松都是张伏荣的儿子。张寿洪跑销售,“厂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找张寿松”。

王力强证实了福荣笋类食品厂在当地的口碑:“生意人嘛,如果对工人太刻薄了,也留不住工人的。”

龙文付说,张伏荣和张寿松都很关心员工,午休时间看到她们还在切笋,会叫她们去休息,“天气太热了,中午不要干”;她们反映食堂的饭菜咸了,张寿松立马就去找厨师反映。她每月的工资在四千元上下,对这份工作还算满意。

龙文付猜测,就连老板们也不知道废水处理间的隐患。企业实际控制人张寿松在这次的事故中遇难。

施救者未采取安全防护措施

根据调查报告,张寿松、张伏荣两人接受过相关安全和技能培训。

承揽福荣笋类食品厂废水处理设施设计和建设的四川利嘉环境工程有限公司(下称利嘉环境公司)法定代表人易治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次曝气风机停运的原因是设备上的交流接触器损坏,当地的电工就可以维修,食品厂并未向利嘉环境公司求助。

“保险起见,设备检修的时候要通风,通风是为了把废气排掉,几天后才可以继续生产作业。作业前要用报警器探测,作业时要戴防毒面具,这些我们都教过。”易治伍解释,在2017年10月工程交付时,公司就对食品厂负责人和操作工人进行了安全和技能培训,包括机器操作方法、有限空间作业注意事项和废水废气对人体的影响三个方面。

但从调查报告和员工口述来看,福荣笋类食品厂并未遵循上述“先通风、再检测、后作业”原则。在曝气风机停运的20天里,福荣笋类食品厂继续组织生产,这使得废水持续流入几个废水处理池,硫化氢等有毒有害气体不断产生并富集。

事故发生当天,张伏荣重新启动电工维修完毕的曝气风机后,大量空气进入废水池,溶解在废水和吸附于污泥中的硫化氢等有毒有害气体的稳定状态被破坏,造成快速释放。

在自然通风不良、无机械通风且相对密闭的废水处理间内,硫化氢等有毒有害气体的浓度骤增,并在曝气风机的作用下扩散。这直接导致在废水池边进行维修作业的刘生明和进入废水处理间的张寿松中毒。

中毒迹象发生后,工厂其他员工和周围邻居先期的盲目施救行为造成了伤亡扩大化。调查报告显示,在作业和施救过程中,他们均没有采取任何安全防护措施,且食品厂缺乏安全生产管理机制,未配备和使用安全设施设备和劳动防护用品、未对从业人员进行安全教育培训。利嘉环境公司和当地有关部门在设计和监管方面亦分别负有相应责任。

这并非孤例,根据中国职业安全健康协会有限空间作业安全分会主任委员刘艳给出的一组数据,在2016年至2019年全国发生的144起有限空间作业较大事故中,有126起涉及盲目施救,占比87.5%。

有限空间事故以中毒和缺氧事故居多,成因非常相似。“基本都是作业人员未采取任何防护措施就进入有限空间作业,然后因有毒气体浓度超标、缺氧死亡。”刘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应急管理部办公厅2020年10月印发的《有限空间作业安全指导手册》中,有限空间被定义为封闭或部分封闭、进出口受限但人员可以进入,未被设计为固定工作场所,通风不良,易造成有毒有害、易燃易爆物质积聚或氧含量不足的空间。

国家注册安全工程师戚志强曾参与过地方政府组织的有限空间识别,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工人穿上工作服是工人,脱下工作服就是农民,如果工厂的安全意识不足,又缺乏针对较高风险有限空间作业的培训教育,工人们自然不会具备相应的防护知识和能力。”

福荣笋类食品厂的中毒窒息事故具有一定特殊性。刘艳指出,与常见的污水处理系统的有限空间事故不同,后者一般是发生在作业人员进入废水池后,而这起事故是由于废水池的高浓度硫化氢涌出,“他们在废水处理间内就中毒了。我们去过好多企业的污水处理点,没见过池外浓度这么高的,它不是正常的一个状态。”

事故发生后,长宁县所有竹笋厂停产整顿,要求增加环保设备、整改污水处理排放,严格控制竹笋含硫量和食品添加剂的使用。王力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双河镇竹笋厂工作的一千多人全部因此失业,直到现在也只有六七家竹笋厂检验合格得以复工。

龙文付说,现在她很想大哭一场,“我还是很幸运的,幸亏我跑得快。”

孙静跑出废水处理间时身体就没有力气了,最开始给女儿打电话都说不出话来,现在走路仍然体力不支,晚上常常失眠。

女儿周欣辞了工作,回到镇上陪伴孙静。周伟走了之后,她们在他的行李箱里发现很厚一沓证书。周欣说,弟弟一直特别有爱心、有责任感,有一次在火车上遇到男性家暴,还跑上去阻止。

这个24岁的小伙子,刚在学校完成毕业答辩,5月24日回家。出门救人前还在和母亲聊未来的打算:他去考了专升本,如果考上就再读两年书;他想入党,2020年疫情时去镇上做志愿者,当时交了入党申请书。

前不久,周伟的同学帮他拿回了毕业证。但周伟永远回不来了。

(应受访者要求,孙静、周欣、王力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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