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若竹七海/著孟晖/编译
或许是低厚的云层所致,天气暖和得让人无法相信此时已临近十二月。眼看着一场雨雪将至,可是现在,新宿仍然被阴云笼罩着。
皮外套成了我的随身携带之物,我在手中拿了一整天,将它从一只手倒换到另一只手。进入住友大厦的顶层餐厅时,侍应生的判断出现了小小的失误。他低声问:“您是来约会的吧?”然后礼貌地把我领到靠窗的位置,又礼貌地为我拉出座椅。若是在平日,美丽的夜景即刻就会呈现于眼前,恋人们可以暂时忘掉生活原本的无聊和平庸,化身为影视剧中的人物,度过令人陶醉的几个小时……不巧,此时的窗外只能看见可怖的乌云,还有对面大厦顶端隐约闪烁的红光。
那么高的地方,会有飞蛾扑上去吗?我一边喝着侍应生送来的水,一边想。水有一股柠檬味,我最讨厌这个味道。
十五分钟后,所长来了。
我叫叶村晶,性别女,目前失业,以前在长谷川侦探调查所工作,那是一家规模很小的侦探所。作为一个频繁跳槽的人,让我惊讶的是,自己居然在那儿工作了三年多。原因大致有这样几条:充分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工作变得愈加有趣,有一份固定收入。还有,就是这位长谷川所长。
他喜欢玩弹子机,常常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人淡泊而冷静。一旦把工作交给下属,就会让他们放手去做,惹出麻烦,全部由他兜着。我小小的自信全部来自在他手下工作的短短三年。
“嗨。”所长扬起手,朝我打招呼,然后悄然坐到我旁边,一股烟草味随即飘过来。他本人多次尝试戒烟,但因为长时间在弹子房被烟熏着,戒与不戒结果一样。
“都点好了?”
“是的。”
“那就好。”
所长用热毛巾擦擦手,苦笑道:“真希望来个阴天打折啊——我说,你已经恢复平静了?”他抬起略显沉重的眼皮,上下打量着我。
我耸耸肩,算作回答。在长谷川侦探调查所工作期间,我曾两次卷入杀人事件,侦探所的工作很少涉及此类事,这个“很少”的频率是说一年半才发生一次,而且均与所长无关,更与其他同事毫不相干。最好的证据是我刚从这里辞职,就差点儿被杀。此事因我姐而起。
如果说不震惊,那是假话,可是,我那个叫珠洲的三姐本来就是个无从挽救的废物,明摆着这件事迟早会发生。
珠洲被捕前,自杀未遂,被拉到医院抢救后,又自杀两次,终于如愿。我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同情她、可怜她,但是,在第二次自杀未遂时,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小晶死了,我就不自杀了。”
好心的警察将这话转告给我,我当即决定,不再为此事烦恼。
在三姐这个害群之马活着时,大姐和二姐就不理解我,现在依然如此。她们将三姐的死怪罪到我身上:“如果你能设身处地为珠洲着想,我们也不致在外面招惹骂名。”拜珠洲所赐,我无法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更没有像样的家当——珠洲有个习惯,手里一没钱,就把我房间里的东西拿出去卖。我曾恳求她无论如何要经济独立,但她无动于衷,如今这些都随着她本人的死远去了。
所长并不完全了解这起杀人事件的始末和缘由,以及由此引发的家庭内乱。他是所长,知道了,我也不觉得奇怪,但他从未开口提过此事。此时此刻,他也借着侍应生送饮料的时机,将话题一转。
“叶村,你现在以何为生?”
“最近一直没有时间找工作,不是在书店帮忙盘点书籍,就是给杂志写点儿补白的小稿件,勉强度日。”
“那今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考虑。”
所长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叶村,你今年多大了?”
“下个月满二十九岁。”
“再不成为公司正式员工可就来不及了。”
“大概是吧。”
“怎么说得好像和自己无关似的。”
“因为我从未考虑过成为正式员工。”
所长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声,好半天,我才意识到那是笑声的前奏:“我也不想绕弯子了,直说吧,我正考虑请你回来工作。因为口碑,我们这种小公司,近来委托人增加了,都是从大公司转过来的,委托的净是些惯常工作范围外的活儿,现在急需经验丰富的女员工。”
所長一叫我出来,我就料定会有这番谈话。从长谷川侦探调查所辞职,是因为珠洲透露要去预支我的工资。而我本人,对所长、对同事,当然也包括对工作,我没有任何不满。
我马上就二十九岁了,社会经济一直不景气,加上不断换工作的经历,让我得到了很多历练,但还不值得炫耀。我自认不是无能之辈,但也绝不是多么有才干;长得不算难看,但也不是多么出众;自身的优点无外乎安于贫穷、嘴严、有良好的体能,可这些自我推销的语言,大概适用于百分之三十的人。总之,我从没想过受雇于长谷川侦探调查所以外的公司。
“您这么说,我非常感谢。”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你想回公司的意思吗?”所长的表情稍稍有些放松。
“总之,怎么说呢,我一直期盼着能从所长那里接到活儿。不过,我还不打算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我选择着合适的措辞。
“喂,小公司职员还能算稳定的工作?”
“对我,是这样的。”
或许是我回答得太认真,所长舒缓的表情一下子又绷紧了:“你不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即便进入我们这种算不上正业的行当,最终也选择辞职离开,我看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逃避现实。”
珠洲道貌岸然的样子一下子浮现出来,旋即又消失了。
“是的,我最近在想,把姐姐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清除出去真的很难吗?”
所长默不作声,微微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如果真想逃避现实,也不是做不到。她的确对我纠缠不休,而且是偏执的,但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的至亲,想彻底摆脱她,并不容易。不过,我没有为之奋斗的工作和值得守候的人,离开东京,去别的地方生活,也是能做到的。自从在侦探所工作以来,我有了可以使自己独立的固定收入,也有了逃脱此地的能力,但是,我并没那么做,或许我姐姐的所作所为在我看来还是可以接受的。这似乎成了我不肯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肯安顿下来的借口。”
我将目光转向窗外,对面大厦顶端的红光染红了四周的云彩,也将那微光映照在玻璃窗上。
“这个社会越来越坏,我们的工作量因而大增。”所长顿了一下,将兑了水的酒端到嘴边。“这里面的原因无须我解释。来我们这边的委托人多半是些没有能力、做事拖沓的‘鼻涕虫,有时我真想往他们身上撒上一把盐,将他们弄死算了,但是,我不可以这么做。”
“因为,这是工作。”
“可这不属于我们工作的范畴。”
所长略显焦躁的语气,让我颇感意外。即便如我之辈,也非常清楚,侦探调查工作绝不是表面上看到的自由潇洒,很多时候让你活生生地碰触到现实生活中的罪恶和污秽,整个人仿佛要被沉渣废物所淹没,有时会觉得那些肮脏已经积聚在体内。但是,我觉得所长早就过了这个阶段。
所长看着我,撇了撇嘴:“不用担心,我不大发牢骚,况且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所长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随即换了个话题。“实际上,我刚刚接了一个大单,总之,这个工作需要一个有能力、工作熟练、值得信赖的女人才能胜任,你要是能帮忙就太好了。”
“帮忙?”
“你就当热热身,至于是否成为正式员工,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再作考虑。”
所长笑了,笑得自信笃定,我也被感染了,嘴角浮现出一丝抑制不住的微笑。
我用手绢擦了擦嘴,尽量平静地问道:“到底是什么工作?”
积压多日的阴云终于转化成雨。
我在市中心一家宾馆的侧门等松岛诗织,她正站在大厅里和出版社的年轻编辑说话。编辑身后,有个男人若无其事地看着赛马报纸,我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到时钟上,上面显示:12月3日,下午6时13分。松岛诗织说了一句“你在外面等我五分钟”,就让我足足等了十四分钟,此时应该把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到这里的城都勇仍然未露面。冬天的雨将我淋个透心凉,冻得我直打哆嗦。我这种人,原本只要有事可做,便会心存感激,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才三天,我就不胜其烦,这当然不全是前一段时间侦探工作处于空白期造成的。
我突然想起这一年来没怎么联系的朋友,便拿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就在这时,松岛诗织和编辑告辞,我见她朝这边走来,就暂且将自己的不耐烦搁置一旁,扫视了一下周围。有一辆越野车早就停在附近,车头朝向这边,我看见驾驶座上有人影晃动,这让我惴惴不安,通常此处是不该停车的。现在周围的一切看起来很怪异,也许是自己考虑过多,为了慎重起见,我记下了那辆车的车牌号。
时间过去十五分钟,城都勇接诗织的车都没现身。隔着自动门,诗织发现没车接她,脸都气歪了。她是那种可以心安理得地叫别人等,却没有耐心等别人的人,不过,这种品性的人哪儿都有。
诗织冲到门外,刚要对我开口,大概是想骂我,可是很遗憾,我没能得到聆听她责骂的机会。正对侧门的越野车突然开过来,我一把将诗织推出去,自己也反身倒向后边。我和诗织几乎同时倒在了地上,越野车从我们中间冲了过去,穿过玻璃门直入大厅。诗织的惊叫、他人的呼喊、刺耳的刹车声不绝于耳。这家东京市中心屈指可数的一流宾馆,大理石地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越野车离奇地直闯进去。
玻璃碎片四溅,我抓住诗织的胳膊,城都开的车恰好停在面前,我一把将她推入车内,自己也钻了进去。
驾驶座上的城都瞪大双眼,回头问:“怎么回事?”
“别问了,快开车!”
“这么离开好吗?”
“有樱井呢,即便我们留在这里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难道你还打算让玻璃复原?”
趁着车子还未发动,我将宾馆内的状况尽收眼底。越野车将玄关撞开一个大口子,直接撞在大厅休息区正中央的喷水池上,发动机怒吼着吐着烟雾,人们都贴墙而立。正在看赛马报纸的男人,就是樱井,被压在编辑身下痛苦地挣扎着。我想起了所长对某类人轻慢不屑的表情,极力控制住自己就要失控的笑声。
“一天三萬,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也可以要求当天支付。”
所长在品尝第二杯加了水的酒时如是说道。若无其事地戳中对方的软肋,这就是所长的风格。
我先声明:“追债的事,我不做。”
“我知道,不是这种事,是给一个年轻女子做贴身保镖。”
“什么意思?”
“日薪三万,很有诱惑力。但有诱惑力的事往往与危险相伴,”所长略显歉意地道,“委托人叫松岛诗织。”
我吹了声口哨。松岛诗织是国内颇有名气的女子。三年前,一家出版社推出一本面向三十岁知识女性的杂志,那是本我根本看不懂的杂志,松岛诗织却由此赢得人气,现在的头衔算是实业家吧。她充分发挥在文化学校花艺讲座上学到的技能,从大企业的OL(Office Lady白领丽人)华丽转身为花店老板,现在经营着花店、杂货店、蛋糕店等十五家店铺。凭着招人喜爱的外表和优雅的气质博得超高人气,光是每个月写的随笔就在九家杂志上刊载,演讲会更是源源不断,是成功女性的典范。
不过,我也听说诗织实际上是颇具实力的资本家的千金,但资产经营全部由家族里的人掌控,她不过是个招牌,而通过杂志赢得的人气据说也是公司形象设计的成果。“松岛诗织小姐,有内涵,有主张,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受这种人设标签的蒙哄,让痴迷于松岛诗织文字的读者笃定,她就是“知性女人”的代表。不过,仅凭媒体的报道,完全看不出她存在必须配备贴身保镖的需求。
“她说了究竟因为何种原因要找贴身保镖吗?”
“这个不清楚。据她本人说是被人跟踪,不过她自己也没有什么线索。好像不断骚扰她的人都是她的朋友。怎么样?你能过来帮我吗?我敢断定,这是一项不合寻常逻辑又时刻不能掉以轻心的工作。”
所长的判定不可思议,可我还是一口应承下来。时间为期两周,中间不得休息,估计可挣四十二万日元。仅凭这点就值得我高兴一下。
松岛诗织住在成城学园前一个安静的住宅区,说得准确些,是住在屋敷町的公寓。这套公寓少说也值一个亿,她一个人享用四室两厅,光起居室就有四十个榻榻米大小。她让我住其中一间,这样二十四小时我就能不离左右。长谷川所长的两个下属村木义弘和刚才看赛马报纸的樱井肇,还有从大侦探社赶过来增援的城都勇,他们负责陪同诗织外出,同时在外面的车里监视公寓。虽说是有钱人,但是为雇佣贴身保镖所支付的费用未免太过高昂了,不过转念一想,又马上就觉得这钱花得不是没有道理。
所长带我去见她时,公寓里的传真机正在不断地吐出骚扰文字。就在昨天,还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楼顶突然有花盆坠落;胡同里一辆行驶的车猛然加速,故意擦身而过;正要上车,有个男人扑上来殴打她;打开快递包裹,里面滚出一块爬满蛆的生肉。今天上午还收到一个令人不愉快的邮包,但我知道,这不算完,果然,我的预感应验了。
诗织身体僵直地坐在我旁边,半晌才拿出烟,点着火,吐出烟圈,然后把烟盒扔给我。我瞄了她一眼,只见她板着脸,脸色发青。昨天一连串的骚扰,着实让我们有些慌乱,她反倒很平静,可能是习惯了。不过,刚刚遭遇越野车的冲撞多少让她有些惊魂未定,我对她生出些许敬佩之心。在这种状况下,被保护的对象一旦陷入恐惧,极易在时间和人手上索求更多的保护,诗织至少还没崩溃。
我将烟叼在嘴里,用手机向所长报告车牌号,这期间,诗织一言未发。
“车突然撞过来是偶然的吧?”等信号灯时,城都喃喃道。
“肯定不是刹车失灵,关键是,我们到达宾馆时,那辆车就停在那儿了。”
“不过,如果不是偶然,我们的对手岂不是很多?”
城都随口道,我苦笑。昨天殴打诗织的男人被我们制伏后,考虑到诗织不愿意公开,仰仗长谷川所长的面子,警署悄悄放了那个人。凭车牌号我们找到了在胡同里突然加速开车的嫌疑人,靠长谷川所长朋友的疏通,这件事也得到了解决。至于花盆坠落、传真机事件,还有寄生肉的人眼下还无法判定。让城都介意的是,殴打诗织的男人和胡同里突然加速开车的人,对诗织的恨之入骨各有其因。
殴打诗织的男人是个做点心的手艺人,好早以前被诗织解雇,以后再也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心生恨意索性报复。突然加速开车的是个家庭主妇,因诗织抢了她的老公——诗织对此一笑置之,说那是她的臆想。并不是说其他骚扰事件一定另有他人,但我明白城都的担心。
诗织将吸得只剩下烟蒂的烟按进烟灰缸,盯着城都:“不说这个了,你为什么出车出得这么迟,根本用不了十五分钟啊。”
“从地下停车场出来时,前面有辆车突然熄火了,所以才迟了。”
“那辆车的车牌号是多少?”我插嘴问道。
城都谨慎地启动车子。“隔着三辆车,车牌号根本看不清,只看清是辆藏青色的BMW(宝马)。”
“你早说啊。”
我再次联系所长,所长语气依然平静:“樱井来信儿了,说冲入宾馆的越野车驾驶员是位女性,叫铃木多佳子,现头部受重创,已被送到医院。令人尷尬的是,整个宾馆都能听到她‘我要撞死松岛诗织的喊叫声。”
“铃木多佳子——是何许人也?”
“村木调查过了,说是松岛诗织的铁杆粉丝。”
“这样的粉丝岂不是接近疯狂了?”
“谁说不是呢,所以就不能用‘接近这种委婉的说法了。”
我挂断电话,蓦然发现诗织的脸色铁青,嘴唇微微颤抖。
“松岛小姐,关于铃木多佳子,你能提供一些线索吗?”
“不能。”她狠狠地扔出一句,“你们的工作是保护我的人身安全,不是调查我。我花钱雇你们,不是为了这个。”
言之有理。我们担负的是灭掉白蚁的任务,不能顺手去勘查人家的房屋。这两周她支付给长谷川侦探调查所整整三百万日元,但这钱显然没有发挥作用。不过,正如城都所言,两周的时间里,我们需要应付的对手太多了。
返回公寓后,松岛诗织同意这两周减少去店铺的机会。我们无法保护店铺和顾客的安全,而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我和城都勇一边一个保护她进到公寓玄关。信箱里有近十封信,其中有五封用刺眼的红色字体写着收件人的姓名。诗织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极其事务性地交给城都。
进入房间,我脱掉大衣,去查看传真,长长的传真纸垂落到地板上,我拾起来,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丑女人”“你去死吧”这类想象力贫乏的咒骂之语。我逐一检查,发现只有一张传真纸上清清楚楚地标注着发信方的公司名,甚至还礼貌地附上了传真号码。
“这个你能提供线索吗?”
“我讨厌‘线索这个词。”松岛诗织将变凉的大麦茶狠狠一置,一把夺过传真。“这种公司,我怎么知道……不过,可能是……”她翻着厚厚的记事本,双眉紧锁。“对啦,是她,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内村利里所属的事务所。她的节目被取消后,我主持的那档节目开播。不过,我的这档节目三个月就结束了,难道她现在才来找我的茬儿?”
变更诗织的传真号很容易,可是最终还是没有用。我联系了所长,所长果然在电话那头叫苦不迭:“又发来传真了?你饶了我吧。”
“你对我说没用,又不是我做的这些事。”
“照这样折腾下去,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如同逐个灭掉房间里的臭虫,弄死一只,又冒出许多虫卵。”
“需要杀虫剂。”
挂断电话,我回过头,见松岛诗织正看着我,表情怪异:“什么杀虫剂?”
我解释了一下,内村利里事件所长会直接出面解决。总之,又收拾掉一只臭虫,不过,就像所长所言,下一个虫卵马上就会孵出来。
“松岛小姐,我知道你不想自己周围的人被调查,但是目前发生的骚扰事件应该具备某些关键的共同点。所有人同时骚扰你,不可能有这么巧的偶然,这个重要的关键点你心里没有什么线索吗?”
松岛诗织锐利的目光盯着我:“都是偶然,哪有什么关键点。我觉得那帮人就是觉得好玩,才说出那种恶毒的攻击语言……”
“这些看起来很好玩吗?”
诗织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我们现在这种应对方式,两周时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是名人,应该知道,既然靠名气工作,类似的事情就可能不断发生。不过,眼下所发生的事情太反常了,希望你能明白。”
“一定是那件事情引起的。”
诗织目光游离,我倾身向前:“什么事?”
“可能是今年4月,有一本新杂志遴选主编,最终敲定的人选不是她,但结果提前泄露出去了。你能明白吧,这之前我就招人嫉妒了,我也能猜到自己被人讨厌的理由,无外乎我这个人脑子并不聪明,人又长得一般,算不上什么美女,与其由我这种人当主编,不如索性由她来做,可偏偏不是她,却是我松岛诗织。显然,像这样觉得不公平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选主编一事,让她嫉妒的忍耐极限达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这个女人真是这么想的吗?她真以为一天出三万,就可以回归正常日子了?我注意到诗织的手,她的手指细长,那是一双什么都想抓住的手,而且一旦抓住就绝不撒手。此时,她微微抖动的手指背叛了她的语言。
接下来的一周,我如同生活在地狱中一般。别说一天三万,就是给三十万也不划算。恐吓一天天在升级,传真仍然在继续,通过邮局寄来的包裹和快递公司配送的快件堆积如山,光是抓现行交给警察的就有七人,已经明确姓名和住所的不下二十人。诗织开始变得歇斯底里,终于有一天突然大变样,陷入可怕的沉默,也不见她再写稿子了。这件事已经超过了秘密解决的限度。
我同样处于不眠不食的状态,不过也有一点好,经快递公司配送小动物死尸的事情发生了好几起,我逐渐习惯了小动物的腐臭味,处理尸体时还能哼着歌。人这种生物,无论境况多么糟糕,总能从其中挖掘出些许快乐。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诗织依然不打算提供有关骚扰事件“共同点”的线索。每当我询问时,她都紧咬好看的嘴唇,用警觉敏感的目光看着我。
终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转机。诗织一直闷在公寓里,本应在外面车里保护她安全的村木义弘却被警察带走了,因为附近有人觉得他可疑,报了警。城都勇几乎是笑着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给我听的。
“难道所长没有预先把此事通知给此地的警察?”
我觉得不可思议,城都却舒服地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谁知道呢。不过,我觉得通知了。”
“你倒是说得很笃定,你凭什么判断这不是对手耍的花招?”
“是在耍花招,但不是对手。所长一定出手了,将村木调离,简直是在告诉对手,这里有空隙可钻,不要多久,他们的头儿大概就要来了,借此机会将那帮人一网打尽,然后全部解决。刚才所长特意联系我,希望我们侦探社再派五个人来。大战在即,准备一下吧!叶村,你就不去趟卫生间什么的?我说,你那位公主呢?”
“那就严阵以待吧。她在那儿。”
我用下巴朝著鸦雀无声的卧室示意,然后站起身。城都勇忽然站起来,猫一样蹑手蹑脚地直奔卧室,敲门推开房门。就在这一瞬间,我奔过去,对着城都的脊背,飞起一脚,他一个狗吃屎,整个人扑倒进卧室。我关上房门,用足全身的力气,将一旁看起来好像是古董的巨大而沉重的柜子推过来,顶住门。关在里面的城都哇哇直叫,不断叩打房门。卧室仅有一扇朝东的窗户,窗外是光滑的墙壁,毫无立足之地,城都成了瓮中之鳖。
我掏出手机与所长联系,不出我所料,城都的话都是骗人的,所长绝不会冒着风险将我一个人留在此处。
所长说,立即派樱井过来,他现在去警署领村木了。我刚挂断电话,就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从柜子上方看过去,卧室门的窗户已被打碎,露出一张龇牙咧嘴的脸——城都正紧盯着我,样子非常吓人。玻璃破损处,插着一根金属棒,他用金属棒来回戳,破损处的开口越来越大。为防不测,放一根金属棒在卧室里——除了我,还能有谁给诗织提这个建议呢。我暗叫不好,逃离了起居室。
诗织正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眼神虚无地望着某处,最近她的目光总是这样呆滞无神,这也在情理之中,比起我这个贴身保镖,她才是内心备受煎熬的那个。我急忙奔进去,将门锁死,用一旁的桌椅顶住,诗织果然吃惊地起身。
“你不可以进入书房,我先前已经告诉过你了。”
“事态紧急,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最好老老实实地藏到沙发下面。”
然后我直扑窗户,关上护窗板,上了两道锁。我还没做好这些,起居室那边就传来柜子轰然倒地的声音。
“你是说如果我不想死?哈哈哈。”
诗织站在沙发前大笑,我急忙掩住她的嘴:“拜托了,请保持安静。”
“你没有必要如此小心,这么小的房子,我们待的地方马上就会暴露。”
“我想问一下,这么小的房子,你是花多少钱买到的?就算是给我做个参考。”
“一亿两千万。怎么了?”
“这么说,还真是套简易的房子。”
“你也太没礼貌了。”
松岛诗织眉毛上挑,接下来的瞬间,传来金属棒击打书房门的声音。我看着诗织,说道:“我已经联系所长了,就是不知道是否来得及。我们叫警察吧,可以吗?”
“随你的便,事已至此,公开也无所谓了。”
我扑向电话,迅速拨打报警电话。门就要被砸开,刺耳的噪音回响在紧闭的房间,情势危如累卵。
我正言厉色地对着门外的城都高喊:“你都听见了吧,我已经报警了,你的所作所为我已经汇报给所长了。这么对峙下去,毫无意义。”
门外头的城都沉默了,我又重申了一遍。
“你这套把戏玩得可真妙,你莫不是想告诉我,你原本接受的就是别人的委托。”
咚——咚——
又传来砸门声,伴随着城都近乎疯狂的笑声。
“你真是个蠢蛋,小晶,现在你还不明白委托我的人是谁?”
“什么意思?”
“我不会背叛我的委托人,你说你联系警察了?如果受害人自己不提出被害申请,那也是白联系。松岛诗织小姐,你不会提出被害申请吧?”
我回头,只见诗织的目光仿佛陷入绝境的老鼠,正仰头看着我。谜底就要被揭开,对着再次响起的砸门声,我不甘示弱地说道:“这种状况下,我也是受害人,如果你认为我会取消被害申请,那你就犯了愚蠢的错误,我一定会提起诉讼。”
“如果能做到的话,那你就试试。违背委托人的意愿,你的活儿全白干了。即便如此,你也要告我吗?”
“如果能看到你被捕时沮丧的表情,损失三十万,我也在所不惜。”
“真的?”
“当然。”
“叶村,我早就觉得你是个怪人。”
城都明显有些吃惊。不管怎么说,在我有生之年,能得到一个怪人的表扬,而且是被一个用金属棒捣毁房门的变态者夸奖,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事。
玄关的门铃响了,接着是金属棒落地的哐啷声。我回头看诗织,发现她的眼神清晰明亮,和刚才完全不一样。
“你相信他说的?”
“不信。”我答道。
走廊里传来樱井和城都的对话,稍顷,樱井在门外头说“没事了”,诗织继续看着我:“为什么不信?他说的是真的。是真的,真的是我,是我委托他干的。”
“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为什么不信?”
我耸耸肩:“不好意思,松岛小姐,你会花那么多钱雇人袭击自己,最后还把事情和盘托出?我看不出你有这么善良。”
松岛诗织呆呆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转移视线。她笑了,声音如同哭一般。
我打开护窗板,挪开障碍物,直到我将走廊的门也敞开,诗织的笑声仍然没有停止。
“我已经身心俱疲了。”
诗织喝着加了好多糖的牛奶咖啡,当着长谷川所长、樱井和我的面开始讲述。
“大约三年前,还是办公室女职员的我成为公司的裁员对象,当时我就想,干脆辞了这净让我做杂事的公司,从事自己喜欢的花艺好了。恰好那时,伯父正在策划创办一本杂志,他提出让我以读者模特(简称‘读模,即所谓的业余模特,身高一般在一米五五至一米六五之间。因为和普通读者差不多身材,令人倍觉亲近。她们有个性、有追求,是女性读者追逐的魅力偶像,其影响力和经济效益不可小觑)的身份出现在杂志上,如果我同意,还让我经营他的花店。我被这两件事吸引,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我从没想过能得到媒体的如此关注,更没想到会受到欢迎,当时,我只是想,只要能做与花艺有关的事情我就很开心了,其他的什么也没想。”
诗织深深地叹了口气,斜倚在沙发上。
“正如你们了解到的,我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这我当然高兴。只是,伯父又随便揽下写随笔和演讲的工作,店铺也一个接着一个地开,我也没有时间再从事花艺了。而且,因为忙,男朋友把我也甩了。表面上我是个名人,可身在其中,我自己都厌烦了。我恳求伯父,说自己还是想好好学习花艺,可是他听不进去。正在我因为这些事变得越来越消沉时,偶然路过了一家酒吧。大概是在一个月之前吧。”
“只记得酒吧在青山,其他什么也没记住。”诗织说,“那天和伯父发生口角后,我便丢下工作,一个人来到酒吧喝酒。我不太能喝,却摆出一副要豪饮的样子,往吧台前一坐。我记得点了鸡尾酒,喝醉了,还流露出厌世的情绪——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想不到,坐在旁边的男人和我搭话了。”
“什么?难道你说了特别想死的话?”我不由得重新审视诗织的表情,她的脸是扭曲的。
“我说漏嘴了,说了些想自杀的话。当然,那不是真心的,我只是一心想从压力中逃脱,仅此而已。不过……”
诗织和那个男人搭着话,半真半假地扮演了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女人,原本只是想排解一下烦闷,不料,那男人开口道:“如果真是那样,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死?太可怕了,万一……”
“有这样一句话:死亡就是彻底休息。你还没领会到这句话的奥义,也就是说,你现世的苦恼还不够多。”
“不是的,是太多了,我已经受不了了。”
“如果你愿意,就去死吧,我来成全你,费用三百万日元。”
诗织似乎想起了当时的场景,不时地搓着两只手喃喃自语。
“‘那我就拜托了。我居然傻里傻气地就答应了,还向对方提了问题。想自杀却没有死的勇气,雇杀手后,又改变主意,拼死要毁约。小说和电影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桥段吗?于是,我问他:‘你杀过人吗?如果我反悔,你如何处理?你以何种方式收取酬金?”
“这些你都不必担心。”男人道。
诗织告诉我们,男人脖子的右侧有一大块青色的胎记,形状怪异。他哂然一笑,那胎记就跟着抖动,仿佛在嘲笑她。
“我保证万无一失。毁约,当然是不行的,因为我已经收钱了。你提的问题都是些简单的事情,如果你没有死的念头,这事就算了。”
“我一直认为这些不过是胡言乱语,对我而言,只是酒桌上的一个玩笑而已。然而,又过了两天,直到我的现金卡被寄回來,我还只当它是一个普通的玩笑。”
“现金卡?”
“那个男人偷偷拿走了我的现金卡。那是我平时不怎么用的一张银行卡,所以丢了也没察觉。等我慌忙去查的时候才发现,正好取走了三百万。和现金卡一起寄回来的还有一封信,只写了一句话:期限三周。”
诗织从书房拿出那封信,樱井接过来一看,脸色陡然一变,马上离开房间。
长谷川所长道:“骚扰恐吓就是由此开始的。现金卡是几号寄来的?”
“11月21日。”
“如此说来,雇我们应该是12月1日,时间为两周。”
“我是为以防万一。我无法确定,三周是否真的能结束。”
我算了一下,如果对手规定的期限为三周,那么截止日期就是12月11日,今天是8号,还有三天。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这些事?”所长问道,丝毫没有埋怨。
诗织却使劲地摇了摇头。“因为我觉得你们不会相信,实际上我伯父也不信。”
“可是已经连续发生了这么严重的骚扰恐吓啊。”
“伯父认为,是我指使人干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咕哝了一句。
诗织充满期盼地望着我。“我因为工作上的事,发了些牢骚,伤了伯父的感情,总之——怎么说好呢,他是个工作狂,由他做后盾,好不容易才让我出了名。对此,他觉得我应该是满足的。这时,我们之间陷入了尴尬,伯父认为我越来越不正常,而且故意找他的麻烦。正所谓松岛诗织的声誉败坏了,伯父的事业也将受损。”
所长点头,综合了一下目前的状况:“也就是说,为了逼你自杀,那个‘杀手使出各种招数,集结对你怀恨在心的人,施以某些唆使和暗示,让他们集中对你进行骚扰、恐吓,好让你无法忍受现实生活。确实如此,长此以往,任谁都会精神崩溃,保不住会自杀。”
“那家伙就是个恶魔,即便我不自杀,这些骚扰与恐吓也让我无法再从事花艺了。岂止如此,我的人际关系全乱了,我没想到恨我的人这么多。我可以不要工作,只要让我回到以前的状态就行——怎么才能回去呢?”
接下来的一瞬間,她突然变得有条理起来。
“在雇贴身保镖之前,我也努力做了一番调查。最初,我发现是朋友给我打骚扰电话,于是当面质问她,你猜她说什么?是我,就是这个我,说是我让她这么做的。说完,还让我看了由我支付的五万日元和信,发信人就是我。”
诗织的脸变形了,我正欲伸手要信,一个五十上下、神情倨傲的男子带着两个男人,毫无预兆地走进起居室。
“我是诗织的伯父,这次我侄女承蒙关照了。”
他将手搭在诗织的肩上,语气生硬。“我都听说了,你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还是好好接受治疗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诗织脸色铁青。
她的伯父柔声道:“你就不要再给周围人添麻烦了。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来伯父家吧。”
“我不去。伯父,您说要把我带到哪儿?不是伯父家吧……难道……难道是医院?”
“救命”,诗织的目光在叫喊。我刚要站起身,所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拦住了。
“松岛小姐,还是听你伯父的安排为好,我的属下也只能帮到这个程度了。跟你伯父走,会比较安全。虽然还有三天,但大家都很难熬。这么做,完全是为你考虑。如果再将自己置身于极度的不安和恐惧中,恐怕你真的会不正常了。”
“你们不信我,你们果然不信我说的。”
诗织的胳膊不住地颤抖着,她伯父带来的两个男人强行将她拉出房间。在她离开的最后一瞬,诗织求助般地望着我,我一阵眩晕……那目光与珠洲的眼神极其相似。
我们收拾好残局,将门锁上,然后离开。村木已经从警察那儿回来了,此时正等在车里,我们一起往事务所返。从车窗望出去,空中飘荡着一层薄薄的云,灰蒙蒙的,带着一种压抑感。
路上,所长说:“据说城都那家伙从松岛诗织那儿得了三十万,因为是受她本人委托,城都坚持自己无罪。”
“她是什么时候将此事委托给城都的?”
“她是在信里委托的。城都让警察看了那封信,还进行了笔迹鉴定。”
“那也就是说……”
“与松岛诗织的笔迹一样。其他加害者中,也有一些人说是诗织先骚扰他们,电台主持人、把越野车开进宾馆的铃木都是这么说的。”
简直难以置信。假定松岛诗织的大脑不正常,付给周围人钱,委托他们对自己进行骚扰,抑或是松岛诗织先对他们进行骚扰,可是,但凡精神正常的人,绝不会接受这种可怕的委托,更不会在骚扰时,以同样的手段回敬她。
“叶村,你想说的我明白。”所长瞟了我一眼。“实际问题是真有人这么做了,而且还很多。”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我不能理解。”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花钱解闷吧。”
“如果我恨松岛诗织,即便她来拜托我去骚扰她,但一想到以后会麻烦不断,我也绝不会靠近她。”
所长不语。
“所长,您不会相信诗织的话吧?”我又问。
所长表情奇怪地看着我。
“听好了,不只是城都拿了三十万,还有好多家伙拿了钱。我们只有假设酒吧男人真实存在,才会有三百万从现金卡上瞬间消失。那种超出人想象又不划算的事情,当然没有人做。刚才她拿出来的信……”
“就是樱井拿走的那封信,那个脖子上有青色胎记的男人写的信?”
“那封信与松岛诗织的笔迹一模一样。”
“能做出超出人想象、不划算事情的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所长叹了一口气:“松岛诗织的母亲二十年前过世了,据说是自杀,她母亲患有精神分裂症。”
“那又怎样?您认为分裂症可以遗传?无稽之谈。”
“不遗传吗?可是,不能否认会对自己的女儿有影响吧。”
“我觉得松岛诗织可能就是最近大家比较关注的多重人格,可以说,是另一个她在操纵此事。”
“我既不是精神科医生也不是心理分析师,我只是说,想让一件事有合理的解释,总得有些理由。”
我完全不能理解,从哪个角度看都令人费解。最关键的,松岛诗织伯父的出现,使所有事情蒙上一层暧昧不清的色彩,让我一时疑团莫释。
一回到事务所,所长就将事先约定的两周报酬给了我。我把发到我手机里的钱,以及后三天的酬金从信封中取出来,一并还了给他。
“叶村,收下。”所长语气轻松,“这些钱是从松岛诗织的账户里一次性转过来的,由她伯父那边的什么人按照之前的委托协议转给我们的。”
“我不能收多出来的部分。”
所长摸着下巴,抬头看我。“如果是这样,说明你无心再回到公司了。”
“是的,对不起。”
“你想调查那个女人说的是否是真实的?”
“我不相信是真的。”
“你的思路总是很奇特,在公司干的时候,你就经常擅自把了结的事情翻出来重新调查。”村木在我身后笑,我的耳朵都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
我鞠了一个躬,说:“承蒙关照,告辞了。”
“等一下。”所长搓着手,仰头看着我。“就这么结束可不行,如果你觉得自由好,我们就按照自由的方式合作。当你讨厌这个工作时,我不勉强;我们人手不够时,就过来帮一下忙,不算正式员工。达成这样的协议还是可以的吧?就叫契约侦探,怎么样?”
我一时不知所措。“这样也没关系吗?”
“我不用给你缴纳年金和保险,也减轻了负担,能这样我就非常感谢了。因为挣着正式员工的工资,必须勉强自己做不愿意的工作,对你而言,这个也相应地减少了。”
所长笑得和前些天一样,只是笑意似乎又加深了。
“不过,叶村,你知道有这样一句话吗?世界上有奴隶和乞丐两种人,奴隶虽然没有人身自由,却不会为吃饭而发愁;乞丐有人身自由,但却有被饿死的可能。如果有更優秀的女侦探出现,你就失去这份工作了。这种思想准备——你要有。”
我表情凝滞,凭理性,这道理我当然明白,可一旦从他人口中被告知,还是觉得很残酷。
待胸中的这个块垒略消后,我才回应道:“请多关照。”
我去查访青山周边的酒吧,从头开始一家家查。查到第九家时,终于找到了对诗织有印象的酒吧,但酒保说,他对和她一起的男人没有印象。
“我知道这个女人,所以十分留意她,但还有什么男人吗?”
“男人的脖子上有一块青色胎记。”
“我记忆力算好的,这下完了,真想不起来了。”
我要了啤酒。吧台材质沉稳厚重,发出暗淡的光,倒是个托腮思考的好地方。
一个谁也没见过、脖子上有一块青色胎记的男人,能模仿诗织的笔迹,短时间内把诗织查个底掉,然后将她支付的三百万经费全部花掉,把她逼入自杀的绝境。简直是一个引导他人走向毁灭的恶魔!
我承认这些纯属个人主观臆断。
我想再来一杯,手一滑,酒杯打翻在吧台上。我身子往后一撤,心里准备好接受酒保的责骂,他却有些茫然地注视着碎了的酒杯。
“我想起来了。”他不停地叠着搌布,迫不及待地道,“我居然给忘了……是有那么一个男人,松岛小姐也是这样打碎了酒杯。当时,那个男人抓住松岛小姐的手,我听到他问‘伤到了吗?他们的说笑声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舒服。那人的脖子上的确有块青色胎记,与其说是青色,不如说更接近黑色。”
“关于那个家伙,你还记得什么?”
“她管松岛小姐直接叫诗织,噢,对了,他拿着车钥匙,这家伙开的好像是BMW。”
我匆忙结账,奔出酒吧,出租车飞也似的开到发生越野车冲撞的宾馆。所幸,地下停车场的工作人员还是那天当班的人。
“是藏青色的BMW吧,在出口处发生熄火。嗯,这么高级的车为什么停在这儿不动,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所以印象很深。”
“驾车人长什么样?”
“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脖子上有块青色胎记。那是位让人颇有好感的先生,他不住地道歉,说自己开车还不熟练。”
我在宾馆大厅找到公共电话,长谷川所长听了我的话,只“嗯”了一声就沉默了。
“确实有个男人,松岛诗织的话不是假的。”
“叶村,当初把你牵扯进这项委托的是我,所以,我不愿意再提这事。现在只是证明确实存在这样一个男人,但他是否接受诗织的委托则是另外一个问题。”
“您的意思是……”
“那个男人对松岛诗织直呼其名。她刚刚被男朋友甩了,让导致自己失恋的男人扮演恶魔的角色,或许就是她让他做的。”
我吃惊得喘不过气来,确实有这种可能,确实有。恶魔的确存在,但有比恶魔更可怕的事实。
“很遗憾,无论怎样,如今结果都是一样的。你无法理解,这让你很难受。但是,忘了吧。”
所长还说,诗织在被她伯父带往医院的途中企图逃跑,她从车上跳下来,被对面开来的卡车轧了,受了重伤。我再三追问,才打听出诗织所住的医院。
我在医院的侧门下了车。这个夜晚,天空有云层覆盖,夜色出奇地白。光线强烈的白炽灯照着侧门指示牌。
出租车刚一离开,就有一辆车开过来,停在我和侧门之间的位置。
车窗摇下,开车的是个男人,脖子上有一块青色胎记。
“叶村晶小姐,请你代她收下。”
我们的目光瞬间碰到一起,我感到一阵晕眩。
藏青色的BMW离去。
我手里捏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收据
兹收到松岛诗织小姐三百万日元整。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