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猛烈地吹动着为数不多的几棵瘦弱的白杨树,深夜清冷的月光照亮这些白杨树摇摆的身姿,白杨树摇晃的影子落在水泥地板上。这幅景象让半夜起来撒尿的我不由得一惊,我回过头,窗帘只拉了一半,刚好遮住陈二狗睡的位置,我睡的这边毫无遮拦。我撒了尿,上自己的床前迷糊着眼睛瞪了一眼陈二狗,陈二狗毫无知觉,鼾声正兴。
这是我认识陈二狗后,大约第二十次跟他喝醉酒。
我酒量差,喝的少,所以醒来得早。我醒来之后,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天空很低,楼宇很矮,视线一跃而过最后被远处连绵不断的黄土山拦住。昨夜的风早已经停了,白杨又继续笔直地伫立着,叶子并沒有被吹掉,反而更加紧实地靠拢着枝干。窗外的景色提醒着我,我在哪。
我想到我在茫崖,不由得看了一眼陈二狗。我认识陈二狗,是一件必然的事情。我们同在人口稀少的青海省茫崖市,我们同样是年轻人。在这座城市里,荒漠戈壁像是水流一样,虽然被新城所建立的楼宇隔绝开来,但是蒸腾而出的荒漠气蔓延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荒吧,慌吧。”陈二狗常用这样的叠词来抒发心里的慌张。我不清楚陈二狗这份慌张是因为环境还是因为年轻人的躁动。我也有这份慌张,所以我们成为了朋友。
陈二狗醒来后不久,先是用手撑着坐了起来,然后伸手开始在被子上摸索,我把一根烟扔给他。他熟练地点起来,问我:“现在几点了?”
我回答:“已经下午2点了。”
陈二狗想了片刻说:“那该吃饭了,饿死老子了。”
每次喝完酒后,陈二狗必然要去吃羊杂碎汤,滚烫的汤汁冒着肉香,汤中稍微添加的胡椒粉,总能暖热身体每一根血管。陈二狗在吃饭的时候对我说:“你
这种大学生不该跟我一样。”
我放下汤碗,挑着眉毛问道:“你说的是哪样?”
陈二狗低头喝汤,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明白陈二狗的意思,我是大学毕业分过来的。茫崖是一座因为石油而建立的城市,我学的石油专业自然要来这。陈二狗初中就辍学了,跟着父亲在新疆做小生意,倒卖一些皮货,后来父亲给了他一笔钱,他来到茫崖开了一家服装店。因为学历和出身的原因,陈二狗一直觉得自己低我一等,这也导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的是我的本名,而他说的是自己的绰号,陈二狗。
陈二狗的家庭原因,他一直缺乏安全感,喝醉酒以后他会缩在角落里,像是一只动物,蜷缩起来,把头埋在胳膊底下。母亲离开他的时候,他不过8岁,根本不懂得大人间的爱恨情仇,只是知道母亲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父母离婚之后,没过两年父亲便给他找了个继母,万幸的是继母并没有虐待他,只是略微失去了人情味,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不回家,继母负责他的起居生活。20岁那年,父亲给了他一笔钱,让他闯荡社会,他四处谋生,最后在茫崖落了脚。
陈二狗读过的书并不多,但他读过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正是因为这本书让原本处于两个世界的我们成为了朋友。
我们除了喝酒外还有一个娱乐项目,就是蹲在他的服装店里看美女,陈二狗的服装店是女装店,而且他的货源可不是从西安或者兰州的服装批发市场来的,是他跑到深圳特意从那种仅供出口的服装厂里订来的。因为货源奇异,所以陈二狗的服装店生意一直很好,每逢周末,来他店里的美女络绎不绝,女采油工们脱去鲜艳的红衣,展露出曼妙的身姿。他看得乐呵,我也陪着乐呵。
我去他店里的日子并不多,只有周末休息的时候才去,一般的流程是我下午去他的店里看美女,时间一到下午6点,他就关了店门,呼朋引伴地去找个小饭馆喝酒。
酒喝了不少,他的朋友我见了不少,我的朋友他也见了不少,可我们真正能记住的只有彼此。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茫崖的酒市场十分发达,发达的市场自然催生了不少不良商贩,假酒的流
通不可避免。我可能是陈二狗的保护神,在我和陈二狗一起喝酒的日子里我们从未喝到过假酒。然而陈二狗在认识我半年后,唯一在我缺席的酒局中喝到了假酒。这一瓶假酒让他半夜被拉到了医院的急救室。
我赶到急救室门口的时候已经半夜 1点,陈二狗的朋友们都喝了酒,急救室门前逼仄的走廊里充斥着浓烈的酒气。值班的护士见到唯一清醒着且没有沾酒的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过来对我说:“你能不能把他们都支走,医院里这么多醉鬼,影响不好。”
我听了护士的建议,让陈二狗的朋友们都回了家。值班护士回了值班室,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医院白晃晃的灯照得周围一切都是冷的,我坐在铁椅子上,寒意从大腿根一直蔓延到头顶。我的目光在这寒意下也变得缓慢起来,一点点从红灯照耀下的“急救室”三个字过渡到紧闭的大门上,一丝风也吹不进去的门,四下寂静,一呼一吸的声响听得真切。
我没有想过万一陈二狗没了会怎样,麻木与空白是那一刻的感受。凌晨3点,陈二狗从急救室出来了,护士推着他的病床从我面前过去的时候,我有一瞬间
的失神,强壮如野牦牛的他此刻藏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下,像是一朵云彩。
陪着陈二狗的一夜,我难以入眠。在麻药的作用下陈二狗打了一宿的呼噜,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再也不喝酒了。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你以为你与过去某段生活告别时会惊天动地、会歇斯底里,但实际上就是平淡的告别。不过后来回忆的时候,会有些波涛汹涌。
陈二狗从医院出来后,我和他再也没有喝过酒,对于我而言,工作耗费了我大部分精力,对于酒精的渴望程度不大,但是陈二狗不一样,他的店铺不需要耗费太多精力,而在这个偏远小城娱乐项目少得可怜。陈二狗是个真汉子,戒酒这件事,他说到做到。不过后遗症就是他戒酒后的整整一个月,他的眼神都是木讷的。原本沉默少言的他,少了酒精的刺激,更加沉默。这让我有些担心。
我担心他被憋出病来,抽了个周末的时间,借了一辆皮卡车,顺带弄了帐篷、炉子什么的打算带陈二狗去散散心。
陈二狗上车的时候根本没有问我要去哪,我看了他一眼,像条死鱼。我吸了一口烟,一脚油门开出了茫崖市。
我带陈二狗去的地方叫沙柳沟,距离茫崖市三十多公里,听说那里有一条小河,对于常居在茫崖的人而言,能看见有水的地方就会让人心情愉悦。
路程很短,陈二狗打了个盹,我们就到了目的地。
在沙柳沟旁边有个沙柳村,村庄很小,我和陈二狗在村里逛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便直直去寻那条小河,小河没有名字,沙柳村的人都叫它沙柳河,说是河,小得有些可怜,宽不过四五米。河边长了些沙柳,沙柳在河水的滋润下长得郁郁葱葱。我开着车顺着河边,想找到一处露营地,这次出来我特意买了不少东西,可不能浪费。
青海西部本就是地广人稀的地方,到了沙柳沟更是体会深刻,出了沙柳村一个人都没见到。这种少了人声的安静,却让我和陈二狗觉得安心。沙柳的绿色倒映在窄窄的河中,绿色一瞬间就被延长了。风带着微薄的水气直冲鼻腔,沙柳的叶子也被吹得沙沙作响。
我一边从车上搬下露营用的东西,一边得意地冲陈二狗说道:“瞧,哥们带你来的这个地方不错吧。”
陈二狗憨厚地笑了一声过来帮我搬东西,帐篷是野营专用,搭建起来极其简单。做饭的炉灶也是便携燃气。我们搭好了帐篷,两个人一人点了一根烟坐下来望着窄窄的河。
陈二狗问我:“除了吃喝有啥娱乐项目?”
我知道他的意思,常混酒场的人最怕的就是无聊,可是我只顾着来这散心,没有准备什么娱乐项目。
我朝陈二狗一摊手,表示没有。陈二狗暗骂一声,起身。
那半日,陈二狗就像是动物一样,以露营地为圆心,四处寻找可以找乐子的事情。踢一块石子,或者爬上一个小坡又从上面冲下来。
他玩了半日,极其沮丧地走回来,冲着我带着愠怒说:“回吧,真没意思!”
我没理他,还是盯着那条窄窄的河发呆。他顺着我的眼睛也看向了那条窄窄的河,他看了片刻,兴奋地叫了一声,他迅速从皮卡车上搬出备用轮胎,然后滚着到河边。他使劲一推,轮胎滚到河里。
我刚想骂他神经病,可话还没砸出去,陈二狗一瞬间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急不可耐地冲进河水里。从他那笨拙的划水的动作能看出他水性不好,可他还是划水划得起劲。不一会就划到了轮胎那里,双手搭在轮胎上。
我站在岸上喊:“二狗,你疯了吗?”
陈二狗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回应道:“你愣着干吗,下来一起啊。”
我想到自己根本不会游泳,赶忙摆了摆手。
陈二狗倒也没有等我,他一个猛子扎到水里,然后把头从轮胎中间探出来,两个手搭在轮胎上,脸上浮现出一副极其惬意的样子。
我问道:“你还回去不?”
陈二狗垂着头,根本不想理我,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
我瞧他那个样子,心里也高兴起来,心想,让他玩去吧。高原的日落要慢一些,太阳慢悠悠躲进地平线里,我不紧不慢从车里取出带来的猪肉罐头、粉条、蔬菜,用燃气炉炖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大杂烩。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夕阳的光芒在河水踩出了点点亮片。陈二狗在水里玩够了,一只手抓着轮胎,一边划着水往岸边游。
等到陈二狗上了岸,我才发现他在不自觉地笑,那种笑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我瞧见他笑,也跟着高兴起来,可是嘴里仍旧是揶揄他的话,二狗子,你乐啥呢?
陈二狗摇了摇头说,你不懂。
他这一句,我不懂。一直到一年后,他离开了茫崖,我再去找他的时候,才知道原因。
那次从沙柳沟回来,陈二狗的人生就像是开了另外一扇门。他火速地把服装店盘了出去,只在临走前约了我吃了一顿饭。那顿饭,陈二狗破了戒,喝了酒。我和他都没有喝多,喝酒的目的是因为陈二狗不能确定我是否还能见到他。
陈二狗一直未曾告诉我,他为什么离开以及他要去哪儿要去干什么。
这个谜语,让我在那场送别宴上借着酒劲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他就这么受着,不还嘴也不解释。
陈二狗离开茫崖后,我又一次被扔进了自我平庸的时间里,日子掰着指头过,生活如饮白水。我总是宽慰自己,生活中有趣的事情和人就像是烟火,只能“砰”那么一下。
我时隔一年再次接到陈二狗的电话,是茫崖的第一个雪夜。我刚加完班从办公楼出来,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格外清晰。即便有如此美景作伴我在接到陈二狗的电话时,第一句话仍然怒不可遏地骂着:“你他妈死哪去了?”
电话另一端,传来陈二狗哈哈哈的笑声。
他接着问道:“你有假没?请假来重庆,我请你吃火锅。”
应了陈二狗的话,我第一次去重庆。即便如今的交通已经如此发达,从偏远的茫崖赶到重庆仍花了不少时间。我从重庆火车站出来的时候,陈二狗已经在车站门口等了我一会儿。一年没见,陈二狗把他那一头的自来卷剃成了光头,我差点没认出他来。
话还没说两句,陈二狗就把我领进了火锅店,我进来前特意看了一眼火锅店的招牌,一块原木料立在门口,上面用黑墨写了“友运”二字。等到安稳地坐下来,我才仔细看了看陈二狗,除了头光,还是老样子,小眼睛,高鼻子,两条浓眉,胡子爬满了半张脸。
陈二狗坐下来对着餐单一顿点,在服务员一声“要得”的话语后,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我。他笑了起来,眼睛藏在脸皮里,看起来有些滑稽。我知道,他这么一笑,肯定是有什么大事。
我问道:“二狗,你叫我来重庆,肯定不只是为了吃一顿火锅。”
陈二狗收起笑脸道:“还是你懂我,我离开茫崖前给你说的大计划要实现了。”我好奇问:“啥计劃?”
陈二狗依旧故作神秘道:“吃完带你过去就知道了。”
我心里揣着陈二狗的事,美味的火锅吃得不知滋味,只是辣得一直喝水,穿着的短袖湿透了后背。
吃完了火锅,陈二狗看了看手表道:“时间还有点早,咱们先逛逛。”
交错纵横的道路与数不清的高楼构成了属于重庆的迷宫,我分不清东西南北地跟着陈二狗在大街上瞎窜,陈二狗根本没有心思带着我好好逛,他时不时低头在看手表,样子很焦急。在我们穿过四五座立交桥后,陈二狗的表到了他心里的时间。他拉着我钻进了一辆出租车,车开了很久,最后在远离重庆市区的一片江滩上停了下来,陈二狗多给了司机一百元,司机接过钱,风一样地跑了。
夜色已深,跑到这么个荒郊野岭的地方难怪司机跑得快。陈二狗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照着道路,周围一片漆黑,唯有这一点亮光。我要不是信任陈二狗的为人,是坚决不会跟着他来的。很快,在手电的照耀下,我看见了一辆停在江滩上的大货车。货车上用帆布罩着看不见里面是啥,陈二狗走到货车旁,准备拉开帆布。
他这些动作做得一气呵成,我却停住深呼吸了好几口,深怕他掀开帆布里面是几具尸体。
哗——哗——哗——
陈二狗彻底掀开了帆布,随即他发出了一声惊呼:“真他妈漂亮!”
我投过目光,我看见了藏在大货车上的东西,那是一艘船!一艘用木头制作的船,船帮、船头、船艄无一不是用木头做成的,长约二米,宽大概不到一米五的样子。在江水浓重的湿气中还能闻到船体散发出来的油漆味。
陈二狗得意地站在货车边大声说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牛?”
我愣了片刻,马上用力鼓掌,一边鼓掌一边回道:“真是牛破天了!”
陈二狗用手电一点点把船体照亮,他用油漆把整个船涂成了天蓝色,船是木板拼接而成的,那些天蓝色的涂料在每一块木板间都在变化,整个船虽然是蓝色的,但仔细这么一看整个船又是不同的蓝。仅仅依靠手电的光,我已经感受到它的美。
陈二狗一边替我照亮这艘船,一边自语道:“做一艘木船可不容易,尤其这艘船
是我亲手做的,木料选择、配料断料、破板、创板、拼板、投船、打麻、油船,说起来简单,可是整整用了我一年的时间。”
陈二狗拍了拍船体问我:“你猜我用的什么木料?”
我回答:“这哪能看得出来。”
陈二狗提高了说话的音量道:“是松木。”
我说:“我不太懂,这一艘船应该很贵吧?”
陈二狗的声音忽然暗淡下来说道:“不,用的是松木所以不贵。”
我的问题让这种喜悦添加了一丝尴尬,我羞愧地想要马上扭转气场。我掏出从火锅店顺来的糖果,抓了几颗塞给陈二狗说道:“这么喜庆的事情,也没准备礼物,咱们吃两个糖庆祝下!”
陈二狗剥掉糖纸笑着说道:“一年没见你咋变得这么抠了?”
我狡辩道:“这不是不知道么,要不然明天给你摆一桌庆祝一下。”
陈二狗一个劲在那笑,我看气氛缓和了,问道:“二狗,你打算用这艘船干吗?”
陈二狗语气极其自然平淡地回复道:“当然是下水了,顺江漂流。”话音一落又加了一句:“我在船上安装了柴油机,不会没有方向乱漂。”
我听到他这么回答,组织好的语言一下子错乱起来,在嘴里乱蹦:“这船……怎么下水……我是说……你要去哪……你给船运部门报备了么?”
这些错乱的语言,陈二狗完全当作没听见。
船不算太大,依靠改装的手推车,我和陈二狗吃力地把船搬到了江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帮他,或许我也真的想见见这艘船下水。
船到了江边,陈二狗用脚使劲地把船一蹬,哗啦一声,船漂进了江水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陈二狗已经一跃跳上了船。在江水较浅的地方船漂着,他站上去,船晃得有些厉害,还没等船身稳住他就在船上挥舞着手电冲我喊:“愣着干吗!快上来!”
我担心这船太小,承不住我俩,再说这船是陈二狗一个门外汉造的,更让我担忧。我站在岸上没有动。陈二狗看我不动,用手电照着我,恶狠狠地继续喊:“你要是不上来,我就当没你这个兄弟!”
陈二狗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只能硬着头皮上。船离岸边并不远,轻轻一跃便到了船上。我一上船,船晃得更厉害了。我吓得不敢动,生怕这船就沉了。等了一会,船稳住了,我赶忙问陈二狗要了一件救生衣套在身上。
等我穿好了救生衣,陈二狗已经发动起那台柴油机,柴油机轰隆隆地响着,小船破水前行起来。船速慢慢变得快起来,迎面的江风吹在脸上,潮气夹杂着腥味,这是大河大江才有的味道。陈二狗一手扶着柴油发电机,昂着头,像是个将军一样站在船尾。
我问他:“要开到哪里去?”
陈二狗兴奋地说道:“咱们开到大海里面去吧?”
我骂道:“你他妈疯了,重庆离海最少有上千公里。”
陈二狗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就是说说。”
船开了一会,夜里江面上已经禁航,只有我们一艘小船在江面上航行。那种夜幕深沉、江面开阔带来的自由感让人沉迷。陈二狗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人要是能一直这么漂下去就好了。”
我没理他,陈二狗说完这句话就没再抒发什么人生哲理。
过了一会,陈二狗问我:“你要不要来试试开船?”
我挪到船尾,在陈二狗手把手的教导下,我稍微搞懂了那台柴油发动机是如何驱动这艘小船的。说起来简单,一个变速挡,一个方向操控杆。这一套操作程序讲起来简单,但要真正操作起来还是有难度,一个不留神把变速挡调错了,发动机就熄火了。
陈二狗只教了我一遍就走到船头,点起一根烟,欣赏起江上的夜景来。我在船尾心惊胆战地操作着发动机,船在我的操纵下平稳向前航行,看着船能走了,我的心也就放下来。我第一次来重庆,根本没有方向感,也不知道哪是哪儿,就逆流而上。渐渐远处出现了城市的亮光,随即那些亮光越来越亮。我把船从郊外开到了城里。
在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重庆绚烂夜景的时候,陈二狗忽然转过头大喊道:“快掉头!”
我哪里懂得如何让船掉头,慌乱中对着操纵杆一顿乱晃,船在我的操作下開始转弯。船吃水浅,禁不住晃动,船身剧烈的晃动阻碍了陈二狗想要过来帮我。就在船在江水里打转的时候,不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艘亮着灯的船,在漆黑的江面上这艘船格外显眼。我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那艘船正向我们驶来,陈二狗也看见了,他大喊起来:“快跑!是巡警船!”
听他这么一喊,让原本已经焦急的我火上浇油,我紧紧攥着操作杆想要把它驯服,这操纵杆此刻就像是受惊的马,与我施力方向铆足劲地对抗。我伸出一只脚抵在船帮上,双手一起用劲,就在我刚刚准备发力的时候。一声轻微的响声让我脊背一凉,啪嗒一声,操纵杆因为角力过度,从发动机上脱落下来。陈二狗看见操纵杆从发动机上脱落下来,张嘴就骂:“你个废物!”
他骂着,船失去了操纵杆反而平稳下来,不过方向已经不是我们能够掌控的,船径直朝着防洪堤冲过去。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声音之大掩盖了陈二狗的骂声。须臾间,船带着我们一头撞在防洪堤坚硬的水泥板上。我的脑袋在碰撞之后响得更厉害,我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木然地看着船头在撞击后歪了过去,陈二狗倒在船里,过了一会,一股凉意从脚上蔓延上来,我低头一看,船进水了。
我脑海里迅速闪现出海难时,一船的人像是沙袋一样从船上跳下来的样子。我想都没想跳入江中,救生衣的浮力把我托举出水面。我看了一眼陈二狗,他爬起来站在船上,像是一根柱子一样立得笔直。我在江里大喊:“二狗,快跳啊!船要沉了!”
陈二狗依旧无动于衷,直到巡警船上的探照灯扫到了陈二狗的身上,陈二狗才一跃入水。我和陈二狗顺着防洪堤游着,最终在一片有小树林的浅滩上了岸。上岸的地点离船的地方并不远,上了岸我和陈二狗都望着船沉的方向。巡逻船晃着探照灯驶了过去,但是并没有停留太久,掉头驶走了。
陈二狗压低嗓音说道:“船沉了。”
我知道船沉了我有很大的责任,负罪感让我噤若寒蝉。
陈二狗说完这句话,蹲下来,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沙哑而连续,一声声的哭声连同夜风吹着湿衣的寒意,像是一根根尖锐的细针扎着我的身体也扎着我的心。
我离开重庆的时候,重庆下着大雨,黑云压在城市上空,雨水连成线。陈二狗沒有来送我,自从我把他苦心一年做成的船弄沉后,他再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想,我不仅仅弄翻了陈二狗的船更是弄翻了我们友谊的小船。我到重庆火车站的时候,雨水已经没过脚踝,我瞠水走到车站里面。
我在上火车前还是忍不住又一次给陈二狗发了条道歉的短信:二狗子,对不起,你把银行卡号给我,我把船钱赔你。
我知道这艘船在陈二狗心里是无价的,我还想做些什么来弥补我的过错。陈二狗没有回应。重庆的火车开动的时候,我觉得我心里像是扔掉了一个忧伤的毛线团,毛线越滚越长,忧伤微弱却持久绵长。
毛线团是有尾巴的,等我到了茫崖市后,忧伤总算是消失了。人总要向前看,谁又不是谁的过客。我如此安慰自己。
因为愧疚或者忧伤,就在我准备把陈二狗这个人彻底埋在心里的时候,他回到了茫崖,他当然没有告诉我。
我上班是要出野外,就是在茫崖周围的山上巡视采油井。每天下午下班由班车把我们拉回来,班车一般是在进入茫崖市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停车。当我从班车上下来的时候,陈二狗就站在路边,嘴里叼着一根烟,手里牵着个姑娘。
我认出了他,他认出了我。这种遇见太过突然,让我无所适从,只能逃跑。我假装没看见他,准备从马路对面溜掉。
陈二狗见我想逃,跑过来,一手揪住我的领子骂道:“你狗日的,跑哪儿去?”
我回头看见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想都没想说道:“去取钱,赔你的船!”
听到我这么说,陈二狗一手挠了挠头说:“这事儿算了,过去了。”
我还想狡辩什么,陈二狗手里牵着的姑娘站了出来。她在一旁说道:“你好,我叫段美丽。你叫我美丽就行。”
陈二狗马上接过话来说:“这我媳妇。”
这一场尴尬的相遇,被陈二狗和段美丽的关系介绍中止了。
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请陈二狗和段美丽吃了一顿茫崖市最好的全羊宴。在饭桌上陈二狗丝毫不提我把他的船弄沉的事情,尽情地吃着羊肉,段美丽是地道的重庆人,没吃过大西北的羊肉,惊喜地一边夸赞一边吃。
段美丽的性格完美地展现了重庆妹子的火辣热情,在饭桌上无拘无束,几个玩笑话就把我和陈二狗失联近一年的尴尬清扫得一干二净。关于茫崖,是陈二狗讲给段美丽的,姑娘一听这个地方就非要来看看,所以这次回到茫崖是段美丽的意思。
陈二狗计划是带着段美丽在茫崖周边看看,看看雅丹地貌、草原、泉水、盐湖。我因为要上班,特意在饭桌上请了假,不能陪两人去玩。
我这个理由刚说完,陈二狗就强硬地表示,不同意。
段美丽也在一旁接连叹气,表示遗憾,更表示出我是个好导游的意思。
最后饭局在我坚定地坚持不陪两人游玩下,不欢而散。
后来,两人租了个车自己去了,免去我当电灯泡的尴尬。可是这样的日子只有一天,第二天陈二狗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必须请假,陪玩去。
我只能请了假。两人预备去茫崖周边的翡翠湖,那是一片采矿遗留的盐湖,因为含盐量的不同,在阳光下呈现出不同绿色而得名。段美丽对于这一趟的旅途充满了期待。
大西北的景区大都是自然景观,只能饱眼福,娱乐性差。到了翡翠湖除了拍照耽误时间外,没有其他事情消耗时间。等到了翡翠湖,我才知道他们两人叫我来的用途——充当专业私人摄影师。
段美丽第一次看到翡翠湖,那种一个海子连着一个海子呈现出不同色调与饱和度的绿色,离得远了看就像是一颗颗不同的绿色宝石镶嵌在了地面上。这种美景让段美丽无比惊喜,她拉着陈二狗,两个人像是要拍婚纱照一样,在湖边又是蹲又是跑又是跳的。那日老天给面子,阳光极好,所以照片拍出来漂亮。
三个人在翡翠湖折腾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回到茫崖市,段美丽为了表示感谢非要请我吃饭,而陈二狗作为段美丽的家属要请我喝酒,最后吃饭喝酒二合一,我们在一家东北菜馆啃着大骨头,去翡翠湖是我开的车,所以陈二狗买来的青稞酒就只有他们这一对“伉俪”享受了。
三个人围着一锅大骨头,喝着青稞酒,酒暖热了身体也激活了话题。一瓶一斤的酒喝完,段美丽已经微醺,她问我:“你觉得茫崖最好看的景色是哪?”
我想都没想回答道:“是星空。”
段美丽笑了,反问道:“哪个地方没有星空,你说笑呢。”
我说道:“我在野外上夜班的时候,常常走在山头看星空,你没见过,那种野外的星空,星星是五颜六色的,而且真的会闪耀。”
段美丽借着酒劲大喊:“我不信,我非要看看!”
段美丽长得漂亮,脾气直爽不矫情,但唯有一点不好就是认准一件事不分时间地点不分条件合适与否非要达到目的。我给她说了星空,她就非要看。
陈二狗喝了酒,在段美丽不断撒娇下,心肠更软。他看着我,不说话,但是那无奈而又恳求的眼神,让我无法拒绝。
我只能点点头说道:“天太晚了,咱们去近一点的地方吧,远的可不行。还有一点,不能上山。”
段美丽听到我这么说,兴奋得跳了起来,我跟陈二狗相视一笑。漂亮姑娘的喜悅,无论是谁都会被感染。
车开上公路,一路向北开去,是往承斯湖去的方向,茫崖市周边最大的一个盐水湖。夜里大路上都是货运的卡车,我们找了个小道一拐,拐进了采油区,采油区门口有卡子不让进。我们只好作罢,折返,然后专找没人的地方开。最终开到了一片戈壁滩上,我关了所有车灯,打开车门。
没有了人类的光也没有人类的声音,戈壁的风呼呼作响,天上的星点点璀璨。
我抬头看着星空,陈二狗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我问,段美丽呢?怎么还不下车?
陈二狗指了下车说道,累了一天,喝了点酒在车上睡着了。让她睡吧。
我又问道,要不咱们回?
陈二狗抬头看着天说道,可别,我来西北这么久,可没看过这样的星空。
我又说,外面冷,要不咱回车里,把天窗打开。
陈二狗点了点头。
我们回到车里,已经能听见段美丽微弱的鼾声,陈二狗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上。我们把座椅稍稍调整后靠,打开天窗,一小片星空便在眼前了。
陈二狗深深呼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有话说。
陈二狗如我所料慢慢说道:“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我爸妈刚离婚那阵子,我偷偷给我妈打过电话,想去找她。我妈也是想我了,托人给我买了车票,我一个人坐着火车去找我妈。火车跑了好几天,等到了车站我才知道我妈待的地方是大连,是个离西北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候我妈已经嫁人了,嫁给了一个渔民。我在大连待了半个月,我妈的新丈夫在那半个月里每次打鱼都带着我俩。船就在近海跑,鱼都是晚上出来,晚上船在海上跑,呜呜地响,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候我妈对我是真好,每天都做海鲜给我吃,要什么也给我买。可夜里有一次,我听见我妈的新丈夫说,我不能跟他们一起生活。我走的时候,我妈来送我,她一转身我就知道她又要去船上了。”
我听到这,好奇地问道:“所以你造了个船,是想去找你妈?”
陈二狗听我这么问,笑了几声,回复道:“你当我是蠢么,我要找她,飞机、火车、轮船哪个不行?”
陈二狗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回到我爸的身边后,你也知道我爸是做生意的,天南地北地跑,小时候,先是送他去车站,坐那种大客车。后来,他买了一辆皮卡车,就在家门口送他。我后来自己闯荡,也是到处跑。”
我接下来问:“所以呢……”
陈二狗叹了口气说:“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事情,直到遇见了段美丽。我在重庆跟她去了一趟她家,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吃着饭,聊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那特别心慌,感觉无数只蚂蚁在我身上一边爬一边咬我。没一会儿我就跑了。段美丽没生气,她跟着我出来,我俩坐在江边,没说话,我看着江上一艘艘的船驶过去,我知道我的家跟她的家不一样。”
我听到这,忍不住插话道:“这年头,离异家庭又不是一个两个,你不是这种矫情的人。”
陈二狗应和道:“是啊,我不怪我爸妈,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可是那次突然一下,想问问自己的家在哪?我是说,
不是爸妈的家,是自己的。人长大后,总要找一个自己的家。”
我提议道:“你跟段美丽结婚了,不就有自己的家了么?”
陈二狗摇了摇头说:“这东西说不明白,我没啥文化,但我觉得就是不一样。结婚了,那是婚姻,婚姻也有可能破碎啊。”
陈二狗问我:“你知道,我为啥有个执念要造一艘船吗?”
我回答:“可能是脑子有病!”
陈二狗瞪了我一眼说道:“滚!我在自己造的船上的时候,我感觉就跟我小时候一直到大的感觉一样,是在漂泊,但是这种漂泊让我心安。我走到哪,看见别人成双成对或是家庭美满,我都不羡慕,但是在哪个地方不能待太久,久了我就会羡慕,想跟他们一样。所以我得不断挪地方,这才让我心安。”
陈二狗停了下来,认真地问我:“你说说,我这是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道:“我觉得是,漂泊就是归处。”
陈二狗点了点头说:“还是你小子有文化,虽然我不太懂,但我觉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被陈二狗的情绪带动了,眼前孤寂遥远的点点星辰更是拨动了我心底最软的一根弦。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陈二狗听:“其实,这样也蛮好。飘来荡去,少了牵挂,少了思念,更少了悲欢离合;一颗心像是风一样,不从哪里来不往哪里去,不被时间吹散更不会被情感锈蚀得千疮百孔。”
我应该能猜到,等到酒醒了,陈二狗和段美丽都会忘记这个在戈壁上看星空的夜晚。可我在送他们离开时,陈二狗和段美丽笑着跟我挥手告别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的是他在那个夜里表达的意思,漂泊就是归处。这个意思,让我对着段美丽笑不出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陈二狗在离开茫崖市后不到两个月就失踪了,当然这件事是段美丽告诉我的,她打来电话问我,陈二狗是不是在我这。言语里满是焦急。
我料想,陈二狗可能只是去哪儿散心,毕竟他跟段美丽的感情放在这,他会回去的。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又过了一个月,段美丽直接赶到茫崖来了。她下了车立马就赶来找我,我见到她的时候,印象中漂亮面容被疲惫和悲伤掩盖,她一见到我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陈二狗不见了,我找遍了,他的朋友里你跟他最好,求求你,帮我找找他。”
段美丽的突然出现,让我如触电一般,整个人都僵硬在那里。气愤、悲伤、无奈、自责,各种情绪在身体里游走。时间并不允许我消化这些情绪。我扶了一把已经失力的段美丽说道:“我一定帮你好好找陈二狗。”
段美丽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押注到我这里了,她找了个宾馆住下来,而我没日没夜地想办法找他。从脑海里找到每一个可能认识他的人,挨个打电话过去询问,但是都一无所获。
在我要前功尽弃,准备把这个最坏的结果告诉段美丽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我在填报员工个人信息的时候,要用电子邮箱。而这个电子邮箱,是我和陈二狗一起打游戏的账号,除了我只有陈二狗知道。
当我点开许久不曾登录的邮箱,里面居然有十几封新邮件。我扫了一眼发件人,直觉告诉我这就是陈二狗。
我一封封地点开邮件。
邮件基本都是照片,第一封邮件是一张冰天雪地的荒野照;第二封是一张巨大游轮的照片;第三封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船……海……
我看到這些,点击鼠标的指尖都开始颤抖,我急切地想要知道,这是不是陈二狗,他去了哪里?
随着邮件一封封地被打开,我确信了这就是陈二狗。这个狗日的去了南极。
那一张张照片,完整地勾勒出了他前往南极的旅途,海与冰川相接壤,冰雪覆盖了整个大地,身形矮胖的企鹅成群结队。
最后两封邮件里难得地写了几个字。
第一封上面是一艘巨大的木制帆船,他写道:这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帆船,是用橡木做成的,它曾经破冰去过北极,它是FRAM号,它来自挪威。
第二封是他脱光了衣服,从南极的海里游完泳,正在往岸上走的照片,照片中他张开双臂,笑得灿烂而开心。
他写道:我终于漂到了地球最远的南极!
我看完这些邮件,南极的冰雪像是通过屏幕盖在了我的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想骂陈二狗,可是心底又升起了对他的羡慕。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告诉段美丽,责任感让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段美丽。
在我告诉陈二狗的去向和那些邮件后,段美丽便要看那些邮件。我知道她的性格,拦不住。
我们来到我的公寓,我在电脑上登录我的邮箱,段美丽便迫不及待地坐在了电脑前。我在一旁看着她,电脑屏幕的光让她的表情格外清晰。她,震惊、愤怒、羡慕、悲伤,所有情绪都在拉扯她面部的每一条肌肉。
当她看见最后一张陈二狗从海里走到岸边的照片时,情绪击败了她,她低下头,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在汹涌的哭声中,她喊着:“为什么?你想去哪,我陪你去啊!我只是想跟你有一个家!难道你不想要一个我们的家吗?”
她哭得厉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我看在眼里,心里也仿佛被刀割,难受得厉害。她原本这些日子就身心俱疲,哭着哭着忽然就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幸好我在一旁扶住了她,我一看段美丽晕了过去,我赶忙背起她往医院送。
到了医院,医生一番问诊和处理后,看没有大碍把她安置在了普通病房,药物输进她的体内没多久,她就醒来了,醒来后不说一句话,眼泪还是在流。
医生见她醒来,把我叫到外面说:
“‘刚刚从部分检查结果看,人是没有大事,就是情绪激动,晕了过去。”
医生顿了一下说:“另外,从检查结果来看,我觉得她可能是怀孕了,要多注意啊!”
医生说完这句话,我对陈二狗的情绪只剩下出奇的愤怒。我赶回公寓,用邮件写了一封信给他:
狗日的,段美丽怀孕了,你要是个男人就滚回来!她在我这。
我发完这封邮件,在医院陪段美丽的时候,我和她都不确定陈二狗能不能回来,段美丽说:“我就再等他一个月吧。”
一个月,不短不长,却是段美丽对于陈二狗最后的容忍。陈二狗没有辜负段美丽的容忍,他赶到了茫崖,两个人的和解没有争吵更没有哭诉,只是当陈二狗牵起段美丽的手的时候,段美丽的手往回缩了一下,随即又安稳地伸了出去。
陈二狗带着段美丽离开茫崖的时候,承诺我,一定要在婚礼的时候叫我。我没有等到他们的婚礼,但是等到了陈二狗的邀请,他俩开了一家火锅店,要我去贺店。
在邀请中,陈二狗说,他和段美丽没有举办婚礼,只是简单地领了结婚证。
段美丽肚子已经起来了,她不愿意大着肚子穿婚纱。
我到重庆那天,下着雨。不过这一次,陈二狗亲自来接了我。重庆的路还是一样的魔幻,往店里赶的时间有些久,在车里我问了我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你是怎么想的,回到了段美丽的身边。”
在我问出这个问题后,陈二狗关了车里的音乐说:“船里通信靠卫星,所以不能常上网。我收到你那封邮件,正好是从南极回来路过德雷克海峡的时候,看日期你已经发给我三天了。我那时候在南极太放肆,病了,可能感染了南极什么特殊的细菌,烧一直不退,德雷克海峡的风浪又大,船一整天一整天都在晃,大部分人都晕船了。而我那时候感觉自己快死了,我看见了你的邮件。我怕死,尤其是没人记得的死,所以就回来了!”
陈二狗故意把这话说得轻松,但我通过后视镜隐约看见他的眼眶有些红。我把头转过去,没再说话。
按我对陈二狗的了解,这番自我心理斗争绝对不是那么容易。此刻,我再多说一句话,就是给陈二狗尴尬。
后半程路,我们彼此沉默,车流的轰鸣声成了唯一声响。
到了火锅店,门口立着彩虹门,门庭若市。陈二狗说,今天刚开张,搞活动,人多。
我进到火锅店里面,看见段美丽站在收银台后面冲我招手,我走过去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递给她。她笑着接下来,说:“快,我给你留了一桌,让陈二狗陪你。”
陈二狗倚在台子边,看我给了个大红包也帮腔着说:“这么大的红包,不得陪你好好喝两杯。”
我看着这夫妻俩,一唱一和都笑得开心,尤其是段美丽,幸福感让她从眼睛到每一寸肌肤都发着光。
段美丽把我的红包顺手压在了收银台上的一艘帆船模型下,我一看这帆船,想起陈二狗给我发的照片。我问道:“二狗,这是你从南极带回来的么?”
二狗笑着回答:“怎么可能,从网上买的,国产货,不过跟真的FARM号倒是挺像的。”
落座后,陈二狗又是忙着给我递围裙又是忙着给我倒茶水和酒,一副献殷勤的样子。
我故意笑着问道:“你现在结了婚,还造船不?”
陈二狗指了指站在收银台后面的段美丽,她腹部隆起的程度已经肉眼可见。陈二狗给我倒了一杯酒,笑着说:“我也卖弄下文辞,也许,这就是漂泊要有归处。”
我看着他,他的笑容有些疲惫,但是眼睛里闪着光芒,那种光芒如此吸引我,但我又怕被那光芒灼伤。
我越过陈二狗的头顶,看见收银台上放着的那艘模型FARM号,也笑了起来。
陈二狗见我笑了,随口问道:“你想什么呢?笑得这么难看。”
我摆了摆手,没说话。
我想什么呢?我问自己。
我想,这弥漫整间屋子的人间烟火却托举不起这一艘小小的FARM号,却避免了它经历狂风暴雪。
我想,我们都是受尽人间情苦的,却又寄希望于一碗孟婆汤的凡人。
张强笔名央北,青年写作者,现供职于青海油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那一世,我遇见了你》《杨绛传》《愿长夜可被慰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