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成
一
草浅绿天湛蓝,远处峰峦却白雪皑皑,景致说不出的美丽,但不是观赏游玩的时候。激战在五里远的地方猛烈进行。连队十分钟前刚刚从前沿阵地撤到这片谷地。
司务长蹲在一截树墩上,满耳朵是那边传来的枪炮声。他的额角,布片缠裹的地方渗出殷红的鲜血,他望着瘫睡在坡地上的士兵们,不禁忧心忡忡,焦急万分。他并不怀疑士兵们的勇敢,白匪企图在红军进入雪山前消灭红军,但这痴心妄想被红军的勇敢粉碎了。这个师担任了阻击任务,击退了白狗十几次的进攻,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会拼死战斗到最后,这不必司务长操心。
司务长操心的是吃的,这是个麻烦事情。粮草断了三日,士兵们空腹作战两回,身处荒僻,空无人烟,上哪去弄吃的?望着士兵们那菜色的面容,看到他们饿着肚子拼杀的情形,司务长一颗心就像被一只无形巨手一下一下狠命揪扯般难受。
命令是中午过后不久陆续下达的。
第一道命令要部队就地休整,过几天开拔翻越雪山。但这征途是艰难征途,不能让士兵饿着肚子行军。别看山下已是春末,但雪山之巅仍冰封雪盖天寒地冻。要翻山越岭,还要抵抗白匪追击,吃是必要的。所以第二道命令随即下达,命令杀马充饥,以马肉为这几日干粮。
这叫司务长万分为难,这事说说是容易,但做起来难。难就难在不知如何向马倌开口;难就难在那个叫喜子的小小马倌,警卫连无人不知那匹白马是喜子的命根……
二
溪边有难得的嫩草,白马专注地在那尽情咀嚼,白脊叠映着远处的雪峰,马尾左右摆动着,银鬃拂扬,像一方轻绢,又如一缕柔云,惹两只彩蝶在那膘壮胯股间上下翻飞。
喜子蹲在溪边,涤洗几枚野果和一节草根。喜子先嚼草根,一种淡淡甜味漫布舌面,再嚼那野果,却苦涩得难以下咽,不由连啐了几口,又俯下身含一口溪水漱口。肚腹里饥肠依然叽咕闹腾。他侧眼看见那匹白马,倒羡慕白马的自在。是马多好,随处就能找到吃食,就不必这么挨饿受罪了,就有力气与白狗拼杀了。
他这么想着,便走过去,拍拍白马隆起的肚腹,俨然一副大人模样对白马说:“兄弟,你倒是自在快活呀,这嫩草怕就是大鱼大肉吧,看你吃得多忘情!”说着,喜子不由得真想到飘香佳肴,禁不住馋涎欲滴。
他咽了两口涎水,摸摸白马鬃毛,觉得自己这“兄弟”有了这份口福,自己也就有了某种弥补。
喜子与这白马,人畜之间确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亲密关系。喜子六岁时爹得痨病(中医指结核病)吐血而死,娘改嫁到远方。瘦小孱弱的喜子被人带到县里隆兴盐店当学徒,说是当学徒,不如说是卖给人家为奴。老板是个黑心富豪,有钱无德,摊一个重活叫喜子干,喜子小小年纪就做了盐店马倌。店里有两匹马三头骡,喜子夜夜要起来切料上料,白天牵马到郊外吃草。没日没夜干,疲惫不堪。稍不慎,就被老板肆意打骂,心中有苦无处倾诉,常常是一个人躲在黑暗地方哭泣。
一日,喜子正发着高烧打摆子,又累又悲,上料时歪倒在马棚里,身上单薄,棚外正隆冬天气,料想这回是难以活命。浑浑噩噩间,却觉置身轻裘暖绒之中,身上暖和温热。醒来,发现自己原来置身那白马的拥裹之中,靠了那马的体温才保住了性命。
十岁时,喜子就随盐队出梅关去南粤驮盐。那时,荒岭野途中常有土匪出没,常劫盐队资财货什。这一天,竟让喜子他们撞上,是白马驮了吓昏了的喜子冲出弹雨险境才得以逃生。
两次救喜子性命,白马是喜子真正的“恩人”,喜子从此把白马当兄弟视待。有话便向白马说,有苦亦向白马诉。白马也似与喜子心有灵犀,大眼里常常好似流露出几分同情理解。两年前,红军攻下县城,把狠劣反动的隆兴老板抓起砍了。白马归了部队,喜子与白马密不可分,加上无亲无故无处投奔,便也入了红军,依然做马倌。白马成了师长的坐骑,师长人和气可亲,宽厚大度,待喜子、白马都很好,红军官兵平等,苏区又闹腾得红火,穷苦人再不是人下人,都挺了腰杆做人。喜子就常常为自己和白马有这好运道高兴。
不久,白匪就疯了似的“围剿”苏区。又不久,红军从江西苏区转移,边战边走,就走到这地方来了。虽说处境危难,险阻重重,但喜子对前景乐观坚定。他坚信红军、自己以及白马都能顽强活下去,直到胜利。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喜子决定回营地。他把手指含在口里,吹出一声呼哨,走远的白马听声立即踏水而来。
喜子拢住马缰,说:“兄弟,咱们回吧!”
白马蹶了蹶后蹄,它仰起头,“咴咴”地鸣叫了一声。但这时它看见峡口有什么在晃动,再看,认出是个人正从那边走来。
那是司务长。
白马听到司务长喊了一声“喜子”,看见喜子朝司务长走去。司务长表情有些怪异,严肃得像溪边的崖壁。他低下头,嗫嚅了半天,才结巴着和喜子说了句什么。白马听不懂司务长的话,却惊诧地看见喜子悲喊了一声,大嗓门痛苦号哭起来,大张双臂,口里嚷着:“不!不!不!”他涕泪横流,忽又扑倒在溪岸沙石地上,手指抠地,弄得指尖殷红。
司务长站在那不知所措,呆呆然形同一截木头。
白马疑疑惑惑,鼻息渐小下去。
三
暮日红得滴血,给树梢山岭铺一层殷红夕照。林子里寂静无声,只有晚风贼似的穿行其间。白马站在空坪一角,它似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但安详而镇定。其后是翠绿的竹林,白马在夕照的红与嫩竹的绿的映衬下就显得更白了。
气氛有些悲凉。
司务长从肩上取下那杆汉阳造,枪管在夕照中放出怪异的光亮。虽然弹药紧缺,但还是破例决定用一颗子弹。师长心里明白,只有子弹才能减少白马的痛苦,从马眼上方一点地方一枪射去便能打个对穿,那马就立刻死去了,丁点痛苦也没有,那要比刀斧来得干脆。任务本来想要炊事班的人来执行,但谁都不愿做这让喜子伤心痛苦的事情。末了,差事还是摊到司务长头上。
七个人站在空坪這边,司务长、师长,还有另外五名士兵。师长费尽口舌好不容易做通喜子的思想工作。这回他有些累了,但还是来到空坪,他要最后看白马一眼。这坐骑师长用了许多日子,不能说没有感情。他的心也乱得很。一会儿想:革命成功时候,一定要给这马做尊雕像;一会儿又尽是喜子哭得烂桃似的双眼在面前晃动。他朝司务长挥挥手:“行了,快干吧!”
司务长端着枪,觉得这枪今天格外沉重起来,这个加入革命后打死过二十多个敌人的汉子今天面对一匹马,却显得有点犹豫不决起来。他真担心会因心里那点什么影响自己的枪法。司务长平端起枪,枪距马不过三米,能看清白马平静瞳孔映出一杆发亮的钢枪和黑洞洞的枪口,司务长真想要求蒙上那白马的眼睛,却碍着面子怕人笑话。他咬了咬牙,闭上眼,猛地扣动扳机。
他感到有什么在眼皮底下一晃,手中的枪被人掀了起来,枪响的同时还响起另外那声熟悉喊叫:“不!”子弹却失去目标,倾斜着射向高空。
一只废弃的鸟巢从树顶震落。
司务长睁开眼,见果然是喜子。喜子泪流满面,他用瘦小的身子护住马头。
出现了让人难以忍耐的寂静,师长和喜子的目光难以琢磨地对视着。延续了有半分钟光景,喜子才慢慢向师长走来。
他“咚”地跪倒在师长面前,声音悲切:“师长,你放了我兄弟……放了它吧……”
“你……”司务长有种莫名的愤怒,“你……”
师长摆了摆手,示意司务长不要说下去。师长扶起喜子,“走吧!”师长轻轻说,转过身,朝山垭那边走,司务长跟在其后,感觉到师长无声地叹了口气。
喜子仍然木讷地站在那儿,白马伸长颈脖卷舌撩起一撮草,一下一下缓慢咀嚼……
四
喜子病了,这病来得突然。头昏脑热,看什么都似乎在眼前晃荡,脑壳如同灌注了沉铅,昏天黑地地一直坠在糊涂梦境。队伍移防到另一处山窝。大家用竹竿野藤扎了副担架轮流抬了喜子行军。宿营时,师长还下令给喜子扎了一个小棚。
等到喜子醒来,天已大亮,阳光穿透枝叶和棚顶缝隙,古钱般金灿灿烙在地上,有一枚不偏不倚正中喜子左眼,他感到似有小虫在眼皮地方缓缓爬起,睁眼,却金光灿灿耀眼,惊坐起,发现是个陌生地方,四周寂静无声。他想:马!我的马呢?欲站起,四肢却绵软无力,他知道自己这是饥饿所致,已经连着三天未吃东西。他看见身边不远处有一钵清水,探头在钵里抿了一口。从棚子缝隙往外看,看见白马在树荫下安详吃草,一颗心才放下来。爬起,正想出门,忽听得棚外有人说话,喜子耳贴棚壁倾听,听出两个人的说话声。细听,听出是大安和福生。
大安说:“福生,你肩上那伤要紧么?”
福生说:“这有什么,平古死了,连师长都叫炮子削去三个指头。那时候师长正想摘了头上帽子,那炮子离脑壳相差也不过两寸,险些把命丢了……我这点伤算什么?”
大安叹了口气:“这仗打得窝囊……
福生说:“谁说不是?空着肚子,连端枪的力气都没有,能打好仗吗?”
大安说:“可惜了那一船东西,要是仗打得顺畅,咱哪会吃这么大亏?白狗那船军需也就到手了。有了那别说雪山,刀山咱也能过呀,能保住咱多少弟兄……可惜为了匹马……
喜子只觉眼前空空荡荡,指头抠入泥地,心中说不出的痛楚,刀子挖心似的难受,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漫上胸腔。亦悔亦恨,他狠狠用拳头擂自己的太阳穴。他觉得自己太自私,太不明事理。突然,他有了个决定。这决定是喜子紧咬牙关做出的。再张嘴时,唇角殷红的一片鲜血,咬破了指甲大一个口子。
喜子走出棚子,抬头就看见那个崖坡。他朝白马走去,白马看见喜子,撒欢地扬了扬前蹄。喜子过去扯住缰绳,拍拍马背,说:“兄弟……你别怨我狠心……”他感觉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悠。
五
司务长赶来时,现场已经围了大堆士兵。大石上到处是血,白马躺在血泊里,血还在从白马的伤口里汩汩流出,鼓起无数血泡。那马已近断气,却强蛮想探起颈脖,但歪着扬起,又软软耷下,半眯的眼睛黯淡无光,映着树梢那半明半暗的日头。喜子蹲在那节霉枯树桩旁,哭得像个泪人。
司务长挤进人群:“出了什么事?”他问喜子。喜子不说话,只哭。
大安说:“怕是马在崖坡上吃草,不小心跌了下来。”
司务长说:“碰了鬼,这谷里四处都是嫩草,这马怎么偏到那地方去了?这崖有三四丈高,那还不跌个稀烂?喜子,你这是怎么弄的?”
喜子只哭,不说话。
司务长搓着手,喃喃说:“这怎么好怎么好?”
福生说:“事到如今,也只好剥皮填肚子……”大安忙扯了扯福生。
司务长望望喜子,喜子闻声未动。司务长考虑再三,觉得事情确属无奈,下了决定,朝众人点了点头。几个士兵抽出明晃晃的尖刀,三下两下将死马收拾妥当。
大安燃了堆火,火旺旺的,一口大锅就架在火上。慢慢地,锅里的马肉便有了诱人香气,馋得众人直吞口水。但大家都窝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人忍心动那些锅里的马肉,那可是喜子心上肉啊,可怜的一个细伢,你看他伤心成那样。再说,平心而论,警卫连战士谁不喜爱这匹白马。
火在那“噼啪”燃着,马肉清香四溢,除了喜子的抽泣,四周是奇怪的静。
有人沿溪岸朝这边走来。
是师长。
他的右掌缠着块带血的灰布。
六
师长看到那锅马肉,愣了一下,司务长过来,指手画脚跟师长说了几句。师长仰头看了看那蔓生苔藓和嫩草的崖坡,眉头就拧在了一起。师长毕竟是读书人出身,脑子比司务长他们活泛,他看看崖坡又看看蒙头哭泣的喜子,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明白了喜子的用心,大为感动。
他走过来,抚了喜子的头发,说:“伢子,难为你了……”说这话时,师长眼里噙着泪,他转过身,朝众人喊:“喂,大家吃呀,怎么不吃?”
没人吭声。
许久,有人接上话茬,那汉子嘀嘀咕咕:“谁咽得下?喜子唤它做兄弟呀……”
大安說:“就是……我看,埋了它吧……
蜷缩在地的喜子突然蹿跳而起,“不!”他大声嚷道。
众人吓了一跳,看喜子,那脸上早无泪痕,肿胀的眼泡却漾着几分笑,他走到锅边,舀起一碗,用刀尖挑起块马肉,塞进嘴里大口嚼着,然后就端着碗往竹林里走去,弄得大家好不惊诧,以为置身梦境。
师长又轻轻说了声:“吃吧!”随即也舀了碗马肉。大家回过神,一人盛了一碗,嚼得“吧嗒”有声。
司务长不放心,端着碗也往竹林走去。一会儿,他走了回来,走到师长身边。
“怕是那伢子病还没好利索,肠胃不好,才一口马肉,就呕得翻天覆地,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啧啧……“
师长听罢,一颗心沉重起来,他明白喜子呕吐的真正缘由。师长把碗搁在一边。那以后,他再也没吃过马肉。
他走进竹林,远远地看见喜子在十指刨泥,抠出个坑坑,将那碗马肉倒扣在坑里,拥上碎泥,堆成个坟状的小小土包。
师长感觉眼眶湿渍渍,不觉泪顺衣襟滚下……
七
半月后,警卫连征服了茫茫雪山,与大部队会合在毛儿盖,连里只损失两位战士,因此受到军部通令嘉奖。那天,司务长凝神回望身后那白雪皑皑的峰峦叠嶂发呆。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身,发现是师长。
“怎么,想家想婆娘了?”师长问。
司务长摇摇头,淡淡一笑。
“那是起了什么心事?”
司务长收起了笑,说:“你说那事怪不?我至今想不透……”
“什么事?”
“那白马天生精明,怎么会失足跌下崖?再说,那谷里到处都是草,它怎么偏去了那陡崖?”
师长笑笑:“你真是……那是喜子安排的……”
“喜子?”司务长竟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他?”
师长说:“是他!他讓马选了那么种死法,目的是想骗骗自己,想安慰安慰自己良心。到底是个孩子……”
司务长恍然大悟,他点点头,说:“是啊,是个孩子……可喜子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他转过身,发现师长早已走了。
远处,长征的大军蜿蜒而行。
补 记
十六年后,司务长成了西北某市市长,离该市两百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军马场。二十八岁的喜子是军马场的负责人。司务长常常开着吉普车去军马场看望这位战友。每次去,喜子总要扯着司务长去看他养的那些马,那些马膘肥体壮。
喜子请了一位北京的雕塑家在办公楼前竖了一尊真马大小奔马造型的汉白玉雕塑,司务长看了,觉得怎么看都是那匹白马,他大为激动,叨叨地说:“就是那白马哩!就是它!”
20世纪80年代,骑兵解散了,军马场改作种马场。上级要调喜子去内地某市当副书记,喜子死活不肯,他说他离不开他的马。离休在家的司务长还常去看他。两位老红军常常饮酒叙旧,谈起过去的岁月,谈起那匹白马,谈起师长(他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禁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