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伟的祁连山横穿河西走廊,1936年11月到1937年5月,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就在这条走廊中穿行,这支21800人的部队,在极端困难的环境下前赴后继、浴血奋战,经历了大大小小80多次战斗之后,先后有12000多名将士英勇牺牲或被俘后遇害,为了中华大地的光明,为了民族独立,他们沿着冷寂的丝绸古道,将热血溶进了草原的黎明;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他们把自己的信念和生命,铸入了雄浑粗犷的荒原和雪山!红西路军在短短的4个月内,共歼敌2万余人,吸引了河西走廊10余万敌军,有力地策应了黄河以东红军的正面作战,同时对推动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发挥了重大作用,红西路军的历史功绩将永载中国革命战争的史册。
从西路军西渡黄河到今天,85年过去了,那些长眠在祁连山的忠魂,那些生活在异地他乡的四川娃子,他们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会重返那片被碧血染红的黄沙吗?
春天来了,祁连山湛蓝的苍穹下面,格桑花盛开的草原像绿色的地毯铺向天边。草原上漫步的羊群,似洒落的珍珠遍布在无垠的草地溪水间,几缕轻纱似的云烟缭绕在青色的山峦,黑河水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粼粼光环。
祁连草原的早春以它独有的清新,给人以肃穆的恬静。春风送来一条雪白的挽幛,缠绕在祁连山的胸前。“有的人死了,但他的精神长存,永不磨灭。”列宁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了臧克家先生的诗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宁静的午夜,我掩卷沉思,在方格之间为敬慕的英雄写一曲由衷的赞歌,只想告慰英灵,谨铭斯言,坚定我们的信仰和追求,让历史永远铭记祁连山中的难忘岁月。
在祁连山的支脉冷龙岭以南,达坂山及青石岭以北,蜿蜒奔流着银波翻滚的浩门河。浩门河也叫大通河,流经门源,到民和享堂附近与湟水汇合,到甘肃河口注入黄河,倾珠泻银般的浩门河直流而下,清澈晶莹,沁冷甘美,翻腾澎湃的浪花,声响两岸,宛如在讲述一个沉重而令人心动的故事。
红军老战士贺颜太1966年到青海省海北州和门源县两级政府所在地浩门镇,参加全州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会议期间,贺颜太去看望把他从马家军屠刀下救出的宋元春夫妇。当他穿过绿树成荫、高楼耸峙的主要街道,寻找当年的住处时,哪里想到两位老人都已去世。他赶到老人坟上,哭了整整半天。冷冷清清的坟冢上,几株衰草瑟瑟抖动,他的思绪翻腾如浪,穿过斜风细雨,穿过了岁月的时空……
贺颜太是红三十军兵工厂班长。他从梨园口进入祁连山后,五个脚趾被冻坏,行动困难不幸被俘。黑夜犹如一张网,漆黑之中,贫苦出身的警察宋元春悄悄地把贺颜太和另外两名难友藏到路旁的壕沟之后,把贺颜太背回家中,又将另外两名伤员托付给村里人安置起来。宋元春老两口给他敷药治伤,喂饭喂药,就像照料自己的亲生骨肉。日子一天天过去,贺颜太的伤口渐渐痊愈,可以走动、下地干活了。看着两位老人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和清癯的面容与忧郁的眼神,贺颜太从内心深处感激两位老人的救护之恩,他称宋元春为爸爸,称宋元春的老伴为妈妈。
1938年初春,马家军搜寻红军流落人员时贺颜太再一次被捕,被编入由被俘红军组成的苦役队,到门源县下达坂山修公路。贺颜太被抓走的那一天,宋元春夫妇几乎哭成了泪人。两位老人跑到下达坂山修路的地方看他,怕他挨饿,给他送吃的,怕他伤脚受冻,给他送来棉鞋。望着二老慈祥的面容,贺颜太感动得掉下了眼泪。
最终,贺颜太在修路看管人员不备的情况下逃跑了,朦朦胧胧的暮色中,贺颜太就像一只离群的羔羊在空寂的山野上躲躲藏藏,悄然移动。他不敢回二老的家,逃到祁连县八宝东草河(今祁连县八宝镇东措台村),给李成才家放牛。后来李成才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贺颜太便从此落脚八宝东草河务农。
岁月汤汤,风雨凄凄。祁连山深厚的白雪、伟岸的松柏,绘出了一片空灵,一片溟濛。生命之泉注進沉重的命运长河,祁连山间的溪水啊,孤独的追求者!你从哪座山哪条沟来,又奔向哪里去呢?你执着地蹒跚,带走了什么呢?你那么瘦弱,和你决然的意志多不相称!你流波的闪耀,是祁连山的甘露,还是祁连山的苦泪呢?岁月落下多少帷幔,时光也难以把心中的坎坷抚平。老来苍茫思还乡。进入垂暮之年的贺颜太每当想起家乡和亲人,想起宋元春夫妇,心情就难以平静,止不住喉咙发紧,眼圈发红。由于在战争中致残,解放后贺颜太被评为二等甲级伤残,享受国家残疾补贴,196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93年病故。
祁连县八宝镇冰沟村是一个纯回族村,全村440户人家,人口1800人,也是八宝镇的一个人口大村,坐落在距县城8公里处的牛心山下,湟嘉公路傍村而过,祁连县著名的森林氧吧露营基地就坐落在冰沟村向南的祁连林海当中,路过的行人和游客从远处就可以眺望到修建在冰沟村中央的清真寺高耸入云的宣礼塔,悠扬的邦克声使这个村落让人向往。
由于工作性质,我曾先后多次陪同省州县领导和有关红西路军研究及史志撰写专家探访过马守先老人位于冰沟村那略显简陋的农家小院,谁能想到,就在这个冰沟河畔的小小村落里,还掩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历史故事,居住着一位曾经穿行枪林弹雨死而复生的老人。
马守先,原名杨守先。祖籍四川,12岁参加红军。在红四方面军三十军八十九师童子军剧团当演员。1936年跟随西路红军进入河西走廊。在甘肃临泽县倪家营子驻了几个月后,与前来围剿的马步芳骑兵进行了殊死鏖战,但马家军越来越多,他们被马步芳的骑兵包围了。
马家军集中兵力,猛烈进攻。红军战士坚守阵地,寸土不让,子弹打完了,手榴弹投光了,枪托砸断了,大刀卷刃了,就赤手空拳与敌人搏斗。部队被打散后,童子军剧团的一行四男三女七个人,在荒山雪岭之中潜伏辗转了三天三夜,仍未冲出马家军的围困,马家军骑兵四处搜山,到处都是西路军战士的遗体。敌人来了,他们就躲在石头后面和崖缝里,或者干脆躺在死人堆里。但最终还是被马步芳的骑兵搜了出来。马家军把三位女战士捆在马背上驮走了,另外三位男战士牺牲在马家军的屠刀下。马守先至今脸上还留着疤痕,由于伤情不重,他顽强机智地躲过了马家军的搜捕。
“说句实话,看着战友牺牲在马家军的屠刀下,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那些红军女战士,小的才十三四岁,被马匪俘去后,受尽了非人的凌辱。”当老人叙述这段难忘的战斗岁月时,苍老的脸颊布满了悲痛和伤感,眼眶里闪着泪花,与战友生死离别的沉痛,成了他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1937年1月28日,西路军全军集结到了倪家营子,还剩一万多人,其中能战斗的人员已不到一半。马家军立即尾随而至,并发起进攻。每日清晨,马家军用土炮向倪家营子轰击,然后由密密麻麻的步兵发起冲锋。红军子弹缺乏,只能以手榴弹阻击一下,然后,手持大刀、长矛、木棍等扑上去御敌于营垒之外。双方反复厮杀,从旷野杀进土围内,又从土围内杀回旷野,一直到日落方息。这样的战斗持续了近10天,倪家营子内外鲜血已流成了河,很多红军女战士和伤员也加入了拼杀,有的伤员为了不拖累部队,握着手榴弹就扑进敌群与敌人同归于尽。
2月21日,西路军从倪家营子向东突围,边战边走。2月23日,西路军到达西洞堡。这时马家军又追了上来,红三十军八十八师在师长熊厚发的带领下,猛烈出击,将尾随而来的马家军的一个团全部消灭,缴获了很多武器弹药和物资。2月底,西路军在军政委员会主席陈昌浩的带领下重返倪家营子,此时的倪家营子已是一片焦土,留在村里的红军伤员全部遭到马家军杀害。马家军见红军返回,立即又围上来发动进攻。红军缺粮少水,有限的弹药很快又耗尽了,指战员们再次抡起大刀与马家军展开血战,马家军兵力源源而来,轮番围攻,加以炮火轰击,红军有耗无补,伤亡惨重。3月5日,西路军乘夜向祁连山突围。马步芳则严令马家军,务必将红军赶尽杀绝!3月8日,西路军前进到临泽以南的三条流沟地区,马家军尾随而至,残酷的战斗又展开了。西路军被马家军分隔包围在三条低洼的古流水沟里,以大刀、木棍顽强拼杀,每天都要承受马家军的数次猛攻。马家军发现红三十军人最多,也最能打,就重点向他们进攻。三十军将士与马家军苦苦缠斗,无数在雪山草地中都没有倒下去的战士,在这里倒下了。三十军政委李先念亲自上阵指挥,而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则在混战中被打断了左臂。三条流水沟里的血战持续到了3月11日夜里,西路军总部集合各部人马互相接援,杀出重围向祁连山口的梨园口退去。
走进历史,回忆当年英勇的西路军二万多将士在河西走廊顶风冒雪,与围追堵截的马家军在空旷的原野激战、周旋,把鲜血洒满了整个河西的原野,刀剑饮雪水,浩气贯长空。表现出中华儿女大无畏的革命英雄气概,烈士们的鲜血染红了美丽的格桑花,浸透了广袤的草原,以剑般犀利的锋芒,划破了时代的天空,谱写了中华民族壮烈的英雄史诗!
从马守先老人的叙述中得知,他逃出虎口后,一个人茫然不知所向。为了尽快找到队伍,马守先在辗转祁连的数年中,讨过饭,放过羊,背过煤,当过砂娃(淘金者),装过哑巴,最终和当地一个贫苦回族女子结了婚,成了回族中的一员。“就这样熬了十多年,终于盼到了解放。”老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1949年解放军进祁连剿匪,马守先主动为解放军当向导,和县自卫队一起配合解放军第三军骑兵团搜山,围歼残匪,用他自己的话说:为祁连的解放尽了力,也为死去的和活着的西路军战友报了仇。
建立人民政权后,解放军把他移交给当地政府安排了工作。马守先曾在祁连县八宝乡当过两年乡长,公社化后又当了十多年的副乡长。他十分珍惜新政府给他的荣誉,不居功,不自傲,在平凡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做出了应有的贡献,直到1962年离职下放当了农民。
回首往事,老人感慨地说:“刚逃到祁连县的那几年,做梦都想着回自己的部队,想着一块出生入死的战友;做梦都想着四川老家和家乡的亲人,谁人能解思乡人的情啊!”马守先老人1984年在政府的帮助下回了一趟四川老家,老家中的“烈士”牌子也因为他健在而摘掉了。
当谈到自己从一个四川娃变成了青海的回族女婿时,马守先老人动情地说:“我12岁参加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现在已经是七八十岁的人了,是祁连的老百姓收留了我,是祁连的水土养活了我,是回族这个大家庭接纳了我……”老人指着头上戴的白圆帽发出了内心深处的感慨:“我的情分、我的牵挂都在这儿了,我的血脉也已溶进这个民族里去了,我的根也就扎在祁连山了。”
1984年落实政策后,马守先全家都成了城镇户口,但没有了土地,政府每月发给他120元的生活补贴,虽然他的政治荣誉很高,但生活标准较低,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2008年9月马守先老人病故。笔者通过走访了解,得到了老人九个子女的生活工作现状:长子杨森,原为青海省祁连县八宝学区冰沟小学教师,现已退休。次子杨林,原为青海省祁连县八宝机站拖拉机驾驶员,现在祁连县八宝镇冰沟村四社务农。老三杨梅,青海省祁连县八宝镇冰沟村四社农民。老四杨青,原为青海省祁连县广播电视转播台职工,现已退休。老五杨花,青海省祁连县八宝镇冰沟村五社农民。老六杨兰,青海省祁连县八宝镇冰沟村四社农民。老七杨芳,原为青海省祁连县医药公司职工,现从事个体生意。老八杨勇,原为青海省祁连县石棉工业总公司职工,现已下岗。老九杨军,无业。
失散流落在祁连县的西路军战士还有——
陈洪江,男,原红三十军八十九师二六七团二营五连勤务员。13岁时在原籍四川省苍溪县永丰乡参加红军,1937年在河西走廊被俘,在被马家军押解前往西宁的途中勇敢逃脱并机智地躲过搜查,流落祁连。祁连解放前夕他与党组织取得联系,积极参加祁连地区的剿匪肃特和反霸斗争,先后担任农会小组长、农会主任、黑河源回族自治区治安助理员、民兵排长等职,1959年奉调到商业部门工作,1964年被评为青海省先进工作者,1981年退休(后改为离休),现已病故。
刘思贵,男,原红九军二十七师八十团卫生员。19岁时在原籍四川省营山县参加红军,1937年在河西走廊被俘,在被馬家军押解前往西宁的途中机智脱逃,辗转到祁连阿柔大寺假装聋哑人做杂役四年,后流落阿柔、峨堡草原。1958年牧业合作化时被群众推选为骆驼河牧业生产合作社副社长,同年7月,奉命带领民兵赴甘肃省天祝县与海北州接壤地区剿匪,胜利完成任务后又配合天祝县公安干警捕获台湾国民党空降特务,受到组织嘉奖。195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担任祁连县阿力克(今祁连县阿柔乡)黄草沟大队大队长、党支部书记,多次被评为生产模范、先进工作者,享受国家定额生活补助,1994年去世。
赵红英,女,原红三十军军医院洗衣二排排长。19岁时,在原籍四川省苍溪县龙山镇金斗乡参加红军,1937年被俘,被马家军推到“万人坑”前,仍与战友们高唱《國际歌》。被活埋后,因埋土薄,侥幸爬出,被敌人发现后再次押到“万人坑”前,她仍昂首挺胸,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马家军为了折磨她,将她押送到西宁羊毛加工厂做苦工,后又被马匪卖到大通,毅然出走,流落祁连。解放后一直从事农牧业生产,长期担任村妇联干事、县人民代表、公社妇联副主任,1983年去世。
蒋尚信,男,原红三十军八十八师二六三团一营三连一班班长。20岁时,在原籍四川省达县宣汉乡参加红军,1937年在倪家营子突围战中突围后与部队失散,辗转流落祁连。解放后一直在农牧业生产第一线,享受国家定额生活补助,现已去世。
黄仁全,男,原红三十军代理连长。15岁时在原籍四川省达县参加红军,1937年在倪家营子突围战中突围后与部队失散,辗转流落祁连,解放后一直在农牧业生产第一线,1968年去世。
冯秀珍,女,原红西路军总部直属队妇女抗日先锋团(妇女独立团)班长。19岁时在原籍四川省阆中县参加红军,1937年被俘后,被马家军卖到大通,毅然出走,流落祁连。解放后一直从事农牧业生产,1966年去世。
杨翠兰,女,原红三十军妇女先锋团演员。参加红军后随军西征,被俘后流落祁连,解放后参加工作,1968年迁回原籍,后况不详。
站在祁连县红西路军、解放军二军纪念苑的浮雕前,85年前那阴霾的天空下,西风萧瑟,万木枯萎,西路红军在枪声呼啸、炮声隆隆中孤军奋战在西部大漠和寒冷高原的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让人心潮如海难以平静,回望历史,在倾听、寻觅和品读中,我们可以汲取精神的力量,充实自我,激励人生。流逝的岁月之河,也许可以无情地冲刷干净血雨腥风的印迹,也可以暗淡人们悲怆的记忆,但这用鲜血谱写的光辉篇章,用革命烈士生命演绎的悲壮,将永远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引领我们开拓进取,勇往直前!
作者简介:聂文虎,笔名牧人,网名麦子。出版专著《天边的草原》《蝶舞云端》等六部,作品获青海省“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曾就读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中国曲艺家协会、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中国散文诗研究会、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海北州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青海省祁连县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