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杨琎玥
小镇上有家纸铺,经营了几十年,做的是死人的生意。
自小镇的孩子们记事起,这家纸铺就立在中心街深处的角落里了。这么多年来,周围的店面换了几茬儿,可这纸铺却一直偏安一隅,白漆木板的招牌已经风化得不成样子,斑驳而卷起的泛黄漆片好似多年未逢雨的龟裂旱地,只勉强可看出“陈记纸业”的墨水字样。
纸铺出售的不是办公用纸或生活用纸,而是各种纸钱。老板陈守业是个古板且小气的人,不苟言笑,自二十岁从父亲手里接过这家纸铺起,赚钱就成了他唯一的追求,所以陈记纸铺便成了这条街上开张最早、打烊最迟的铺子,而且是全年无休的,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每天一大早,天还不亮,陈守业就骑上他擦得油光铮亮的二八自行车晃晃悠悠来店里了,车把上还挂着个红色塑料保温桶,里面装着老婆昨晚熬的玉米粥。陈守业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眼睛已有些不清楚,可头发还是乌黑的,他照例把自行车倚在铺子前,从腰带上取下一大串铃铛似的钥匙,取出磨得发亮的一把,打开铺子老木门上的老式铜锁,这就算开张了。
到此时,天才蒙蒙亮,东边的云层只不过微微透出些或橙或白的光斑,周围的铺子都关着门,连早点摊也才刚上了火。这时候自然是不会有客人的,所以陈守业也便不开灯,从铺子里拿出个已经包了浆的小板凳,坐在门口,借着路灯的光点上一根烟,然后开始喝他的玉米粥。这一习惯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了,好在铺子门顶上的油纸布雨棚结实得很,即使是雨雪天也淋不到他。只是老婆有时会埋怨他说“成天喝玉米粥也不嫌腻”,偶尔熬点大米粥或者小米粥,陈守业不爱喝。
平日里,纸铺的生意多是冷清的,陈守业就窝在朝向门口的躺椅上听收音机,拉拢着眼皮,没人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夏天的时候,常有穿堂风吹过,还算是凉爽,可到了冬天,纸铺背阴,又藏在窄庂的街角深处,难免冷些,陈守业就生一个小煤炉,上面放个铁皮水壶,照旧窝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二十多年来一贯如此,老藤木躺椅已经被粗粗细细的铁丝缠了好几圈加固,可陈守业却一直没有换新的意思,说来,这家纸铺也是如此,二十多年了,也只不过是把白炽灯泡换成了冷光灯管而已,周围的店面早就通了暖气,可这里还是靠煤炉将就过冬。
小镇虽小,但谁家中有人去世总要买纸钱来烧,陈家的纸铺开了几十年,是大家都认了名号的,再加上小镇年轻人大都不愿做这令人忌讳的死人生意,所以陈家的铺子就这样将将就就成了小镇第一家老字号店,陈守业竟守着这老纸铺挣了不少钱。
陈记纸铺从不讲价的,一有顾客动了这样的心思,陈守业都会推一推他厚啤酒瓶底儿似的眼镜,然后用他聚光的小眼睛斜睨着顾客,正声说道:“这是买给普通人的吗?孝敬祖宗的东西还在乎这仨瓜俩枣,也不怕折了阳寿……”顾客被他这样一说,即使再不情愿,也臊得不好意思讲价了。恰不巧,镇上就陈记这一家像模像样的纸铺,不管是种类还是式样都应有尽有,所以这些顾客最多只出门骂上他几句,下次祭祖还要灰溜溜地来买纸钱,不再提讲价的事。
陈记做了几十年的纸钱生意,自是极有经验的,凭借多年积攒下来的广门路,总能进到各种样式的纸钱。从最简单的黄草纸钱到五颜六色的天地银行钞票,再到做工精美的金条银条,各类印花纸钱更是精美时尚,清明节卖西装西裤,年初一卖羽绒服,甚至连手机电脑这些,都是按年份及时更新的。市面上的新手机刚上市一个月,实体店都预定不到,陈记纸铺就卖上了。可陈守业却有一样是不卖的,那就是折好的金元宝。这是一种用正方形金箔纸折成的元宝状纸钱,寓意好,而且体积大,烧起来更显气派,所以一直受到人们的欢迎。但陈记纸铺不卖,人们在这里可以买到做原材料的金箔纸,却买不到成品。不少顾客向陈守业反映,可他并不理会,被问得烦了,就解释道:“连这么简单的元宝都懒得自己叠,只想要现成的,对祭祖就这么无所谓吗?”有人说他是嫌折元宝费工夫耽误挣钱,他也不置可否。
陈记纸铺所在的这条中心街在前些年是小镇最繁华的商业街。可随着经济的发展,小镇向外扩张,又开辟出了两条新的商街,装着电梯和霓虹灯,店铺也都卖着些时尚的东西,年轻人都喜欢去。渐渐地,这条中心街就衰落了,一些店铺倒闭,一些搬去了新街,留下來的也就几家老字号和做传统买卖的小店,老板也大都是陈守业这个年纪的人了。平日里没什么人来,老板们就喜欢凑在一起聊天下棋,说东家话西家事,可陈守业却没什么兴趣,任外面谈得热火朝天,他始终躺在自家躺椅上听收音机,怡然不动。若是谁家有人去世,他准是第一个知道的,每次都提前把店里打扫一圈,自信满满的样子,似乎早已知道人家定会来他这里买纸钱一样,说起来也怪,他的预感没一次是不准的。
小镇的风俗向来重视中元节。每年到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小镇上都热闹非凡,在外的人都要在这一天赶回家来,白天与家人团聚,晚上祭祖。所以中元节前夕是陈记纸铺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每天自开张到打烊,顾客都络绎不绝,陈守业难得没时间躺在躺椅上听收音机了,每天早上天不亮骑上他的自行车来店里,连玉米粥都不喝,匆匆抽上根烟就开始应付顾客了。但这也是他一年中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每一个中元节陈守业都能狠狠赚上一笔。
陈记纸铺会在中元节当天提前打烊几个小时,在夕阳刚刚给西边的天空染上一点橙色的时候,陈守业就挂了锁了,将满满几大包纸钱捆在自行车后座上,摇摇晃晃骑回家。从远处看,车后座上的纸钱似座小山,拿黑色塑料袋包着,似乎要将自行车压塌一般,堆得高高的,一眼望去几乎遮挡了陈守业整个后背,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头,下面两条穿黑裤子的腿一升一降踩着自行车,那样子就像一个全身漆黑的大乌龟,颇为滑稽。
由于生意原因,中元节这天陈家是没时间吃团圆饭的,但陈守业却坚持在晚上祭祖。陈守业的儿子小陈在外读书工作,也会在这一天赶回来祭祖。陈家祭祖的规矩与小镇风俗不同,其他家庭都是晚饭后在自家门口点一根蜡烛,烧些纸钱,到不了十点便人静街空,各自归家,只留蜡烛任它烧到天亮。可陈家的祭祀礼是半夜十二点才开始的,这之前,陈守业一家要吃一顿全素斋,然后好好洗个澡,换一身新衣服,十二点准时举行祭祀。陈守业带回来的那些纸钱是全部要烧掉的,但却不都是烧给陈家先祖。陈守业会先在家门口点上一根蜡烛,像其他家庭一样在门口祭祀祖先,烧掉一小部分纸钱,然后转到院子里面,全家朝西跪下,将剩余的纸钱全部烧给阎王。
儿子小陈自小成绩优秀,去大城市读书后便留在当地工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所以根本不理解陈守业的做法。但却因陈守业自小对他严肃的态度,不敢提出半点质疑,这些年只得顺着父亲做这些令他感到厌烦的繁复礼节。小陈也偷偷问过母亲,母亲只回答他说“你爸说咱們家做的是死人的生意,对阎王不敬的话明年生意就完蛋了……”
他自然是不相信这迷信的说法的。可每每私下与母亲抱怨之时,平时温柔的母亲都会严肃起来,警告他这些话千万不能告诉陈守业。小陈本着家和万事兴的原则,也便不再追问,虽心底里觉得繁琐无聊,但好在这并非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想到能教父亲满意也便不在意了。
小陈深知父亲的脾气,在小陈的印象中,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对他也是极其严苛的。自小学起,小陈便不敢与父亲在同一间屋子里看电视,每到父子俩独处的时刻,陈守业就会问小陈最近学习如何。小陈若说还不错,陈守业就会板起脸来教训小陈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小陈若说有待进步,陈守业则会拍着桌子红着脸教训小陈不刻苦学习。要说陈守业对小陈有什么宽容之处,那就是从不吝惜给儿子花钱了。小陈自小便读着最好的补习班,吃穿用度也从来都是班上最好的那一列的。小陈理解父亲经营纸铺挣钱的不易,所以也会尽自己最大努力让父亲满意。
然而今年的中元节,陈家的祭祀却不能像往常一样举行了。年初的时候,考虑到环境污染和火灾隐患,小镇实行了一条文明祭扫的规定,中元节不许人们烧纸钱。陈记纸铺的生意突然间一落千丈,中元节前几天,陈守业终于可以像往常一样躺在躺椅上听收音机了。
九月初的蝉还在枝头歇斯底里地嘶鸣似乎想要留下夏的最后一丝气息,纸铺门口的老梧桐树已经落下了第一片叶随风飘到了陈守业的老藤躺椅上。这个中元节对于陈记纸铺来说一如即将到来的秋天,萧疏冷落。据说,那几天周围铺面的老板们时常会听见陈守业的叹息声。
中元节那天,陈记纸铺还是于往年一样,在夕阳刚刚点染西边天空的时候就打烊了。陈守业驮着与背等高的纸钱回家了,像一只大乌龟一样。
那天晚上,街道上没有蜡烛,初秋的第一轮圆月洒下惨淡的光照亮死寂般的街道。半夜时,人们听见有警笛声划破这宁静的夜。
陈守业被抓进拘留所住了七天。这是陈记纸铺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休长假。
小镇上的一切都有着自己的节奏,中元节过后,秋悄然而至。在梧桐树铺满中心街时,陈守业关掉了经营了几十年的纸铺。周围店面的老板们都说他仿佛老了十岁,原本黝黑锃亮的头发竟花白了不少。小陈打来十万块钱,劝父亲再开间烟酒铺,经营清闲,稳赚不赔。可陈守业拒绝了。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当梧桐树已没有叶子可落的时候,寒衣节到了。那天早上,周围店面的老板们开张时都发现陈记纸铺换了招牌,蓝色彩钢的广告版上镶着白色宋体字:“陈记寿衣花圈”。
陈守业刚喝完他的玉米粥,一手提着保温桶,一手拎起小板凳,正要走回铺子里,嘴里还嘟囔着:“做了一辈子死人的生意,早就习惯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