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
我学会骑车后,曾有两件事让妈妈暴跳如雷。
林森北路上,有个新兴综合市场,为方便各摊位摊主送垃圾,市场管理者修了一道长长的斜坡,从地面通向地下,这构成了骑单车最过瘾的加速道。
我骑车才学会平衡上路,就被同学带到新兴市场去试胆量。那坡道长得令人头皮发麻,可是既然来了就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我心一横,把住龙头就往下冲,车愈跑愈快,快到简直要飞起来了,还没到坡道底,我就连人带车斜滑出去了。当然跌了个鼻青脸肿,还算幸运,单车没散架。
我一瘸一拐地扶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同学惊讶地说:“你怎么一直冲下去都没按刹车减速?这样当然会跌倒!”
为什么不早说!我还以为去那里,就是要一直冲才显得勇敢,怎么晓得他们都按了刹车!
那次,当然很惨,我身上涂满了红药水,痛了好几天。那么醒目的伤口,妈妈看到一次就骂一次。连姐姐们那几天都刻意避免跟我一起出现在妈妈面前,免得妈妈骂得不可收拾,牵连到她们。
还有一回,我没跌倒没出事,却也挨骂,被骂得很惨。巷子里斜对门,有一个女生幼儿园曾经跟我同班一学期。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不过她有一个小她一岁的弟弟,那个弟弟跟我一样喜欢在巷子里乱跑乱玩。我经常骑单车进进出出,有时在巷口碰到那个弟弟,他会故意凑到我旁边来拔腿就跑,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也就猛踩踏板加快速度,看谁先到我家门口。
这样玩了很多次,习惯成自然,根本连想都不必想。有一天妈妈问我:“你在马路上骑车跟李宜静的弟弟比快?”我内心毫无警觉,大大咧咧地回答:“每天都比啊!”
妈妈气炸了。这比去新兴市场滑斜坡更傻,不仅自己危险,还可能害了别人。两个人那样乱冲,妈妈就要担两份心,哪一个跌一下撞一下都是她跟爸爸的责任啊!妈妈夸张地骂:“你要撞要死随便你,万一被撞死的是别人,我们拿什么赔?”
还好有爸爸说情,我才勉强保留了骑车的权利,拥有了离开“步行范围”认识这个世界的机会,也才能到外双溪和内双溪。那时候,我当然还无法体会,妈妈那份对他人的责任焦虑,会以什么方式影响我长大后的思考与判断。妈妈的表情、妈妈的眼神明白地显现了:与对别人的伤害感到抱歉相比,自己的损失容易承担多了。
我当时无法体会,爸爸坚持信任一个10岁的小孩,不愿意用限制的手段来保护我,是多么难得的成人态度。在那样的情境下,他要禁止我骑车,太容易也太方便了,可是他宁可多费功夫也要让我弄清楚,即使只是骑单车,都有自己必須承担的责任。
车骑在外双溪通往内双溪的崎岖道路上,我已经开始思考人生的责任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