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六子
两个独生子女的婚姻,除了“回谁家过年”“孩子跟谁姓”这样的矛盾,还会有怎样的冲突?一起来看看重庆儿媳洪敏的经历。
以下是她的自述。
儿子随母姓,两家老人成仇人
2020年的中秋节,我推开娘家卧室的门。只见大儿子辰逸四仰八叉地被我母亲掐住脖子,死死地按在床上。“妈,你疯了吗?”我用力把她推开……
我叫洪敏,1989年出生于重庆市一个小镇。父亲做工程,家境一直不错。母亲生下我后,因为子宫瘤切了子宫。不能生儿子,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读高中的时候,我就亲耳听到堂婶背地里谈论我父母,说我父亲没有儿子,事业再成功,也是一个“半边孤”。我心里不是滋味,暗暗发誓,今后我要是结婚,一定要招婿入赘,绝不离开父母。
2009年,我和高中同学李世江恋爱了。我们两家相距不到一公里,李世江也是独生子,他父母坚决不同意儿子倒插门。我们商量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李世江不入赘,我也不出嫁;结婚男方不送彩礼,女方也不出嫁妆;酒席钱各出一半;双方不迁移户口,婚后两边都居住。但有一条,将来孩子至少要有一个随母姓。李世江的父母最后还是接受了。
2011年五一节,我和李世江办了婚礼。两方家里都布置了婚房,但结婚当晚,我们还是住在了婆家。母亲泪眼婆娑地把我送出门。洞房花烛夜,我央求李世江,今后第一个孩子就跟我姓洪,这样我爸妈就老有所依了。李世江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第二天,他把这番话带给我母亲。母亲很感动,父亲也着力培养李世江,将他安排进了工地,手把手教他学习工程管理。
2011年7月,我怀孕了,母亲和婆婆争着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公公专门买了一本字典,天天戴着老花镜研究给未来的孙子取名字。我对李世江说:“第一个孩子随我姓这件事,你要跟你爸妈说啊,不然两边老人要打架!”他吐了吐舌头:“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哄妈开心,说着玩的呢!”我脸色一沉:“这种事,还能开玩笑吗?”他点点头。
2011年10月3日,李世江在饭馆定了一桌团圆饭,邀请两边老人一起过节。席间,公公拿出给宝宝取的几个备用名,让我父母参考。母亲当即拉下脸说:“亲家,我们不是早说好了么,洪敏和世江的第一个孩子是要姓洪的!”
公公婆婆目光直直地逼着我和李世江,“我们李家的第一个孙子,凭什么要跟别人姓?”我用胳膊肘捅了捅李世江,他为难的眼神告诉我,这件事他还没跟父母商量妥当。沉默间,母亲拍着桌子“嗖”地站了起来,说:“谁是别人?那是我洪家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到底谁是别人?”
为了孩子跟谁姓的问题,公婆和我父母大吵起来。一顿好好的团圆饭,就这样败兴收场。
其實我也知道,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就算是男方入赘,婚后孩子也是要跟父亲姓的。但事已至此,我不想两家人闹得太僵,便劝母亲放弃争夺第一个孩子的姓氏,但母亲坚决不同意,还说周围邻居都知道了,如果改口,别人不知道要怎么嘲笑她。
李世江也劝过他的父母,同样遭到拒绝。为此,双方老人闹得很僵。同在一条街上,处得却像仇人。
2012年4月,我在永川区人民医院生下儿子,母亲立马请算命先生给起了名字,大名洪辰逸,小名洪豆。婆婆说:“孩子大名得姓李,这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规矩。”母亲说规矩也是人定的,不合适就改。两人为了姓氏问题,又在医院吵了起来。
出院那天,母亲比婆婆更早雇了车,将我和儿子接回家照顾,还专门请了两位月嫂,一个照顾我,一个照顾孩子。婆婆来看望过我几次,但母亲以要科学坐月子为由,根本不让婆婆插手。婆婆想抱抱孙子,也被母亲以“身上有细菌”为由不让其亲近。
抢孙大战,外婆急火攻心酿大错
洪豆百日宴上,母亲像是故意似的,不但抱着洪豆在我公婆面前炫耀,说洪家后继有人,还口口声声以洪豆的爷爷奶奶自居。宴席上大多是亲戚、邻居,有人提出,今后孩子叫爷爷奶奶的时候,大家分不清楚是在叫谁了。母亲说:“这有啥分不清的?我们是亲爷爷亲奶奶,那边是李爷爷李奶奶。”
婆婆在一旁,气得心脏病发作,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吓得我和李世江当场就把她送进了医院。李世江心疼自己母亲,在医院里和我大吵一架。
我自知都是母亲惹的祸,回家劝她:“孩子已经姓洪了,您能不能体谅一下人家的感受?”没想到母亲火冒三丈,说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什么都顾着婆家,是个白眼狼。她还说,要不是当初割了子宫,她拼死也会生个儿子,不会这么多年抬不起头。我理解不了母亲的逻辑,和她吵了起来。直到父亲回来,我和母亲这才休战。
幸好婆婆有惊无险,经过抢救,两三天就出院了。为了弥补公婆,我身体刚恢复不久,就又开始积极备孕。我告诉公婆,这第二个孩子一定姓李。公公拿出之前准备好的男孩的名字,叫我选一个。我笑着问:“我要是生个女孩呢?”公公不说话了。
2014年3月,我果真生下一个女儿。由于公公没有准备孙女的名字,我和李世江为她取名为李思涵。我以为双方父母都有孙辈承欢膝下,今后的日子就会太平了。没想到事情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母亲对辰逸,几乎是宠溺过度,甚至当辰逸抢了其他小朋友的玩具时,她都要袒护。而婆婆也是,对思涵百依百顺,却对辰逸爱答不理。我们在婆家住的时候,公婆无论煮饭买菜都是以思涵为中心;在娘家住的时候,父母也总是以辰逸为重点。两家父母都各自喜欢随自己姓的孩子,两个孩子也各自喜欢和自己一个姓的爷爷奶奶。好端端的亲兄妹,经常为谁的爷爷奶奶好争论不休。
2019年10月,思涵突然问我:“妈妈,为什么哥哥有两个爷爷两个奶奶,而我只有一个爷爷一个奶奶呢?”同样的问题,辰逸也问过我好几次:“妈妈,妹妹都有外公外婆,我的外公外婆呢?”
我向他们解释过无数遍,哥哥是跟妈妈姓,妹妹是跟爸爸姓。他们又问为什么,我不胜其烦。
一天晚上,辰逸悄悄对我说:“妈妈,书上说妈妈的父母应该称外公外婆,爸爸的父母才该称爷爷奶奶。我是不是一直叫错了?”
我说:“都叫了这么久了,就继续这样叫吧!”可辰逸认真道:“错了,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是不一样的。”刚巧当时公公也在一旁,公公说:“我们家辰逸读过书就是不一样。没错,爸爸的爸妈才是爷爷奶奶,妈妈的爸妈其实是外公外婆。”
那天回到家,辰逸一见到我父母就叫外公外婆。母亲吃了一惊:“外什么婆,我是你亲奶奶!”辰逸说:“你不是!爸爸的妈妈才是我亲奶奶,你是外婆!”母亲的脸沉了下来:“谁给你说的?”辰逸说:“书上是这么写的,我爷爷也是这么说。”母亲气得满脸通红,立马跑去和公公大吵了一架。但是,这一架的结局不是辰逸叫回她“奶奶”,反而外婆也不怎么叫了。2020年9月的一天,我和世江正在婆家的屋子里打扫卫生,辰逸突然哭着跑了回来,小脸蛋上有一个红肿的巴掌印。
辰逸抽泣着说,因为不叫“外婆”叫“奶奶”,外婆打了他一巴掌。李世江心疼地把辰逸拉进怀里,目光像是两把剑,直直地刺向我。我也心疼孩子,转身回去就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并收拾了东西,跟老公和两个孩子一起常住在了婆家。
2020年10月1日下午4点,我和婆婆在厨房准备饭菜,辰逸因为练习册落在外婆家了,就一个人回去拿。晚上7点,饭菜都已经上桌了,还不见辰逸回来。我给母亲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我跑回娘家,哪知一眼就看见母亲死死掐住辰逸的脖子,她还吼道:“叫奶奶!叫我奶奶!快叫啊!”我气疯了,赶紧冲上去,一把推开母亲,抱起儿子。辰逸咳嗽了两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遗书里的深情:爱之深,错之深
母亲显然被眼前的场景吓傻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她一边哭着求我原谅,一边使劲地扇着自己的耳光,说她是鬼迷心窍。我的心跳得厉害。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晚来半步,辰逸会怎么样。我抱着辰逸就往外走,母亲在背后哭得撕心裂肺,求我不要离开家。我转过身,冷冷地说:“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
我抱着辰逸刚回到婆家,母亲就追了过来。她一进门就朝我和世江跪下,说她今后再也不敢了。
公公婆婆连忙拉起了母亲,劝母亲先回家。
2021年除夕夜,公婆叫我打电话请我父母过来团年。我拿起电话,眼前却一遍遍浮现出母亲掐住辰逸脖子的那一幕。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放弃了。
按照习俗,出嫁的女儿大年初二都要回娘家,但我故意没回去。之后,我们一家四口出去玩了一天,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才驱车回家。我打开手机,居然有四五个父母的未接来电。我想一定有什么事儿,就拨打了父亲的电话,没人接。又拨打给母亲,还是无人接听。我感觉不妙,叫李世江直接将车开到父母楼下。李世江率先跑上楼去,敲了敲门,里面安安静静的。他踹开了房门,一股浓重的煤气味儿扑面而来。李世江捂住鼻子冲进去,关了厨房的煤气,又赶忙打开所有窗户。卧室里,父母躺在床上,已经人事不省。床头柜上,赫然放着一封道歉信。李世江将父母背下楼,紧急送到了医院。
在医院里,我拿着这封道歉信,看了又看:
心爱的女儿,我们的宝贝!我们走了,但希望你不要为我们难过。女儿,你是我们的生命。尽管你答应不出嫁,不迁移户口,但当我们在婚礼上亲手把你交给另一个男人的时候,我们是笑着,可心就像被割了一块一样难受。后来,你们让辰逸姓洪,让我们洪家后继有人。我们本来是开心的,可你母亲急功近利,酿成了大错,伤害了你们,更伤害了辰逸。
我们知道你应该恨我们,可是我们真的无法忍受没有你的凄凉。大年三十,你妈做了一大桌子菜,可家里却没有你的影子。这些菜我们一口也没吃。
女儿,爸爸的痛风发了,真的很痛。以前爸的痛风也发过,但只要一看到你,爸就能挺过去。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听到你的声音,可是,你没接。女儿,我们实在受不了了,希望你原谅爸妈的自私,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还能做我们的女儿……
守在急救室的门口,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满是父母曾经的影子:校门口,向我张开的双臂;病床边,抚摸着我的大手;晨光里,沾上了露珠的白发……
当初是我提出让儿子跟我姓,却没有想到,这件事背后还有一连串的问题和矛盾,而我,把所有的问题都丢给了我父母,尤其是我母亲去处理,这才导致她急火攻心。说到底,还是我考虑不周。
正月初四上午十点,父母昏迷了一天一夜后,终于先后苏醒了过来。看到我,父亲双唇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母亲吃力地伸出手,又缩了回去,一句“对不起”后,便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慢慢地走过去,像是走过了一辈子。我伸出我的手,握住了他们的手。那几天,我陪着他们聊天,给他们捶背;婆婆炖了营养汤,我端给他们喝。
这天晚上,母亲拉着我的手拍了又拍:“敏儿啊,妈和你爸商量过了,就让辰逸改回姓李吧!妈想通了,不管他姓洪还是姓李,都是我们的孙子,只要我们大家都好好的,这就比啥都重要。”
父亲也对我点了点头。我说孩子户口都上了,就让他姓洪吧,反正也没跟外人姓。父亲笑了:“说到户口,等我们出院,就把你和辰逸的户口迁出去,你和世江这样两边住着也不是个办法。”
我笑着开玩笑:“咋了?你们要赶我走?”母亲接过话:“等我和你爸出院后,就给你们买套房子。俩孩子都这么大了,该有个家的样儿了。”我突然觉得眼眶滚烫滚烫的:“我走了,你们就不想我?”母亲说,有我和世江管理着工地,他们就在还能走动的时候多出去转转,免得总在家给我添乱。
一周后,父母终于康复了。李世江带着两个孩子到医院接他们回家。去医院之前,辰逸从我和他爸爸那里重温过了好几遍外婆对他的宠爱,他已经原谅外婆了。回到家,公公婆婆做好了饭菜,迎接我父母康复出院。2021年4月,经双方父母商定,由他们出资为我们买一套三居室,我和世江带着两个孩子独立居住。我分别给了父母和公婆新家的钥匙,告诉他们,这既是我们的家,也是他们的家。
2021年6月,端午节,婆婆和母亲一起来家里包粽子,我们这个家终于恢复了平静。
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