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提调”与清末民初戏剧名伶及戏剧发展

2021-08-23 06:25康保成
关键词:梨园

康保成

清末民初,传统戏曲的繁荣达到了顶峰。以京昆为代表的声腔剧种,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占据了剧坛的中心地位,吸引着大批拥趸和“粉丝”。尤其是京剧,以程长庚、谭鑫培、梅兰芳等为代表的一大批杰出艺术家先后登上戏剧舞台,被历史的聚光灯照耀得格外夺目。而当时的戏提调,常常邀约多位名伶同时登台献艺,不仅令无数戏迷过足了戏瘾,而且诸多大腕同台演出,无形中带有竞技色彩,促进了戏剧表演艺术的繁荣与发展。

戏提调的来历与产生年代

民初王梦生《梨园佳话》“戏提调”一节云 :“‘提调’云者,如乌部(满人称差使之称)中王大臣下必有‘提调’以总其事,犹宋人之设‘提举’。‘戏提调’则唐‘歌正’之任也。”(1)王梦生 :《梨园佳话》,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影印1915年商务印书馆排印本,第140页。《梨园佳话》1914年连载于《小说月报》5卷3期至12期,1915年在商务出版单行本。然1922年《戏杂志》第1期以补白的方式,在该刊第67、22、24、74页,依次发表了署名“燕山小隐”的《戏提调》(1-4),与《佳话》“戏提调”一节高度雷同。“燕山小隐”即冯小隐,是清末民初著名剧评家,何以蹈袭《佳话》待考。此说虽不尽精当,但“戏提调”一词来自“提调”当无疑问,且提出“提调”为满人称谓亦颇具启发性。

“提调”原为动词,是主持、掌管、指挥、调动的意思,元代开始大量使用,明清两代继之。(2)四库本《历代名臣奏议》卷二十九载范仲淹《答诏条陈十事疏》中有“提调刑狱”的说法,然“提调刑狱”实为“提点刑狱”之误,见《四部丛刊》本《政府奏议》“范文正公奏议”。“提点刑狱”为宋代官职名称,简称提刑官,相当于法官兼检察官。四库本《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十六“真宗”下记“李纮堪充三司台省,转运提调刑狱藩郡之职”。“提调刑狱”疑亦误。陶宗仪《辍耕录》卷二十九云 :“(张士诚)以阴阳术人李行素为丞相,弟士德为平章,提调各郡兵马。”(3)陶宗仪 :《南村辍耕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20页。《西厢记》五本三折写杜确上云 :“奉圣旨,着小官主兵蒲关,提调河中府事,上马管军,下马管民。”(4)王季思校注 :《西厢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83页。《水浒传》第十六回写梁中书对杨志道 :“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5)施耐庵 :《水浒传》,北京:华文出版社,2019年,第173页。这三处用例中的“提调”,都是掌管、指挥的意思,无一例外。

若在“提调”后面加上“官”字,动词就变成了名词。元明清文献中“提调官”或“提调正官”的出现频率很高。提调官不分大小,不分岗位,不论行业,只要需要,即可由上级临时任命。所以,提调官并不是正式的职官名称,而是掌管某项事物的临时负责人,往往由具有正式官职的官员兼任,其意与今日所谓“指挥官”相近。提调官还可以省去“官”直呼为“提调”,于是提调一词便可以名词、动词兼用。

元代有“提调太医院”的职务,其语法结构属于动宾词组,即掌管太医院之意。右丞相阿鲁图一度兼任这一职务。阿鲁图所撰《进金史表》末署 :“至正四年十一月日,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录军国重事、中书右丞相、监修国史、领经筵事、提调太医院广惠司事,臣阿鲁图上表。”(6)脱脱等 :《金史》,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第2901页。这里罗列的一串头衔,只有“中书右丞相”是实际官职,“开府仪同三司”是官阶,“上柱国”是荣誉称号,“监修国史、领经筵事、提调太医院广惠司事”等都是某项具体事物的临时负责人。

在元代,蒙古语大量渗透到汉语中,颇疑“提调”原非汉语词汇,而是从蒙古语翻译而来。众所周知,长期以来,女真人(即满人)没有文字,是借助于蒙古文记录语言的,所以王梦生谓“提调”原为满人称谓也是可能的。

《大明会典》卷一百四记 :“凡庆贺皇太后圣节,女乐、奉銮等官妻五人,提调女乐四人,歌章二十四人,奏乐一百一十五人。(8)李东阳等 :《大明会典》卷一百四,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279页。”再次表明提调女乐的统领地位。明代教坊司中的女乐,有许多是女优亦即戏剧演员。明汪廷讷《广陵月》杂剧第三出外白 :“臣启万岁,宜春院须得此姬提调,庶乐府方有正传。”旦唱【前腔】 :“蒙收向仕女做班头,〔低对生唱〕纵新恩幸遇,旧德难酬。”(9)汪廷讷 :《广陵月》杂剧,见沈泰编 :《盛明杂剧》,《续修四库全书》第176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96页。按宜春院,唐置,女乐居处,与明教坊司同。可见明代的提调女乐即女乐班头,与清中叶以后的戏提调职责不同。

另据佚名《太常续考》卷一记载,明代皇家举行大祭祀前一个月,主管祭祀礼仪的太常寺要“委协律郎提调乐舞生,执事于太和殿,朝夕演习礼乐”(10)佚名 :《太常续考》,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9册,1986年,第12页。。明章潢《图书编》卷一百四记,南京每年祭孔之前十五日,“本寺(即太常寺,引者注)委协律郎提调乐舞生,执事于神乐,观演礼乐。(11)章潢 :《图书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72册,第235页。”按协律郎是乐官名,掌校正乐律、指挥乐队。汉代称协律都尉,晋改称协律校尉,北魏始称协律郎,隋唐以后沿用,清中叶以后废。上述两条记载表明,明代协律郎的职责范围之一是提调即管理乐舞生。

明代教坊司还设有提调色长。《大明会典》卷一百四载 :“凡礼部进表笺及迎诏,俱用大乐。大乐,提调色长一人。”按“色长”之称,早在宋代即普遍使用,是管理某一具体行当的负责人。(12)耐得翁 :《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 :“旧教坊有筚篥部、大鼓部、杖鼓部、拍板色、笛色、琵琶色、筝色、方响色、笙色、舞旋色、歌板色、杂剧色、参军色。色有色长,部有部头。”《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95—96页。明代的提调色长应该是同义复指,说的是一回事,就是掌管大乐的人。

尽管戏提调的职能与明代的提调色长、提调乐舞生、提调女乐均有所不同,但其间仍有一定承继关系。到清代,具有满语基因的“提调”一词更被各界广泛运用,成为某种临时官衔的名称,戏剧也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须臾不可离开的精神食粮。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戏提调”之名应运而生。

道咸间,一首不同版本的《戏提调歌》到处传颂。其中张次溪《燕归来簃随笔》转录孙枟《馀墨偶谈》载有此《歌》,《歌》前有较详之《序》,《序》《歌》中均有夹注,应为较佳版本,兹迻录如下:

燕山孙枟《馀墨偶谈》载《戏提调歌》,于斯可见道咸间歌舞之盛。歌有小序,曰 :“京师戏班甲于天下,非止行头新鲜,声音响亮,缘班中诸脚色,平时居养有素,故登场、举止笑言,有迥不犹人之概,非外省演戏者所能仿佛也。团拜(每省、每科,并各衙门俱有)作寿,及搭席请客,可以衣冠聚会者,名曰‘戏庄子’(文昌馆、财神馆是最著者)。自同治年来,演戏盛于正二月,渐至四月始止。每演戏一日,必继以夜。金鼓丝竹,鞺鞳喧阗。一日夜戏价、酒席之资,虽有定格,而戏赏、添菜则夸多斗靡,有费至四五百金者,亦一时积习然也。如团拜作寿,先期必于同人中,择一熟习世务者。凡定班搭席,及是日点戏添菜,一切杂务专司之,美其名曰‘戏提调’。韩幼芸别驾言:某友常充是选,编有《戏提调歌》。录以见示,形容尽致,存之以博轩渠。”歌曰 :“众宾皆散我不散,来手(班中管事之名)未到我已到。巍然独踞下场门,赫赫新衔‘戏提调’。定席要便宜,点戏夸精妙。怒目有官人(是日必向司坊中借二三执鞭者,在门前弹压,名曰‘官人’,又曰‘小马’),软语磨车轿(老师并各堂官车轿夫饭钱最难开销,且易得罪,故须磨以软语)。遍索年前旧戏单,烂熟胸中新堂号(京师旦脚曰‘相公’,所居之寓曰‘某堂’。知其堂,知其人,知其人住某堂,始能点其戏)。大蜡亲试三枝头(曰‘受热’、曰‘坐蜡’,皆京师俗呼为难者之别名,此语有双关之意),靴页偶装几千吊(京官多穷,故曰‘偶装’,亦见是所费不菲矣)。小香到,提调笑;喜禄病,提调跳。锁得长庚跟兔暂向柜房存,待到半夜三更自己转湾仍放掉。吁嗟乎!三更曲罢尤可怜,昏花二目饥肠穿。左有牙笏右掌柜,小马纷来满堂前。灯火全不见,阴森疑到阎罗殿。此时提调锦囊空,只馀三字‘明天算’!”(13)张次溪 :《燕归来簃随笔》,张次溪编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下,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年,第1224—1225页。

按,孙枟,字丹五,广西人,画家、诗人,生年不详,清光绪元年(1875)冬卒于桂林。(14)林京海 :《清代广西绘画系年》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15页。现存《馀墨偶谈》最早的版本刊于清咸丰十年(1871)(15)李嘉路 :《〈馀墨偶谈〉版本源流考》,《美与时代》,2016年第1期。。《偶谈》中提到的韩幼芸,山西人,生卒年不详,为孙枟好友。《戏提调歌》的作者是韩幼芸的友人,其姓名无考。《歌》中举出的程长庚、徐小香、胡喜禄三人共同活跃的时间是咸同年间。以此推测,戏提调的产生应不会早于道光中期。

戏提调的职责与工作性质

戏提调是伴随着堂会戏的兴盛而产生的。清末民初的堂会戏,一般是主家出钱,邀集戏班名伶于年节或喜寿日在私宅或假饭庄、会馆、戏园为自家作专场演出。届时,台上名角大腕陆续出场,如道出山阴,令人应接不暇;台下则群贤毕至,非富即贵,构成了清末民初剧坛上一道抢眼的风景。而戏提调则是这场演出中不可或缺的幕后总指挥。

著名剧评家马二先生(冯叔鸾)指出,戏提调必须“熟悉戏班之习惯”,“熟悉票友之情形”,“熟悉伶界之交游”,“熟悉戏剧之源流”,“熟悉看客之心理”,“熟悉应变之办法”,“熟悉世俗之忌讳”,并特别指出 :“对于主人方面,又必知其交游者为何种人物,来宾以何人为重要,凡遇点戏,应以何人之意旨为主。是故戏提调者,俨然一种司令官及外交家之合体的职务。其事务极繁难复杂,非任人可为者也。”(16)马二先生 :《戏提调》,周剑云编 :《鞠部丛刊·品菊余话》,《民国丛书》第2编第69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92—93页。齐如山说 :“有一次演堂会戏,因为名丑脚刘赶三来晚误场,戏提调某君大怒,把赶三叫至前边,当着众客把他大骂,闹得下不来台。”(17)齐如山 :《来》,梁燕主编 :《齐如山文集》第10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74页。从这两条材料,可见戏提调权力之大。

戴申《堂会》一文说 :“在北京……科班富连成班主叶春善、斌庆社班主俞振庭等,都曾担任堂会的戏提调。”又说:

在清代,堂会演出时,戏提调掌班人须头戴缨帽,手捧牙笏(牙笏为戏班后台最高信物和权力象征),与主人客宾等前后周旋。逢人必施礼请安,遇有指派必俯首从命,被叱咄时亦必色恭以待。如贵宾莅临,必安排“跳加官”以迎接。每有赏赐,戏提调必面谢领赏。如有特赏戏班或某伶人,必率伶请安谢赐,并高唱“赏银多少多少两”。演戏前戏提调掌班人必呈“戏折”请主人详阅、点戏。如有犯忌,必须立即更易。临时增加或更易剧目,必书于牙笏,以通知艺人扮戏。(18)戴申 :《堂会》,周华斌,李兴国主编 :《大戏剧论坛》第3辑,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9—100页。

这就把戏提调和戏班班主完全混为一谈了,不知何据。戏班班主兼戏提调的情况虽有,但不多。在多数情况下,戏提调受雇于堂会的主办方。齐如山说 :“至演堂会戏之办法,如系团拜,则由该团体中公推一人;如系私家庆贺,则由本家延请一人,专司其事,此人即名曰‘戏提调’。”(19)梁燕主编 :《齐如山文集》第2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73页。清末一位名叫“虚舟”的和尚,就在张之洞的堂兄张之万“府中为戏提调,甚被宠昵”(20)徐珂编 :《清稗类钞》卷十二,引自任二北编 :《优语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第264页。。这是权贵在自家府中豢养的戏提调。光绪朝,江西新建县令汪以诚也专为巡抚德馨做戏提调,“邑署中事无大小,悉付他员代之。”(21)况周颐 :《眉庐丛话》,引自陈恬,谷曙光主编 :《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8《笔记及其他》,南京:凤凰出版社, 2011年,第163页。曾朴《孽海花》提到此人“在衙门里专门做抚台的戏提调,不管公事”(22)曾朴著,冷时峻校点 :《孽海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2页。,算得上是一个半职业化的、马仔式的戏提调吧。

一般而言,戏提调是临时的、非职业性质的,只对某一堂会演出负责。戏提调可以自荐,亦可公推;可以是梨园中的名角,也可以是德高望重的票友,或者名商巨贾、王公贵族。

为堂会戏邀角是戏提调最主要的职责,也是最令他们头疼的工作。戏提调的办法无非是金钱、人情和权势这三件法宝。

先看酬金一项。对于名伶而言,出演堂会要比普通商演收入高出许多,例如清末民初天津的天升茶园,豪门、商贾在此举办堂会者,“经‘戏提调’操办,收费多达两三倍,赏银极多。”(23)刘玉方主编 :《滨江乐园文化志》,2001年内部印刷,第46页。所以名伶普遍乐意出演。

除去“赏银”,堂会演出的戏份也颇为可观。据张肖伧《歌台摭旧录》,谭鑫培晚年“戏份至每戏四百金,若唱《碰碑》,又须加百金。后刘鸿声在堂会中唱黑头如《探阴山》《赵州桥》之类,戏价亦至四百金。今梅兰芳且定有堂会价表,如书画家之润格者。小楼、叔岩亦非三百金以上不唱矣”。(24)张肖伧 :《菊部丛谈 歌台摭旧录》,上海:大东书局,1926年,第173页。另有一说 :“杨小楼和梅兰芳、余叔岩号称三大贤。大堂会对这三位名角不可或缺,偶缺其一,主人和戏提调便失面子了。1918年时杨演堂会的价目是大戏八百元,小戏六百元。到天津演唱,照价增加三分之一。”(25)苇窗 :《武生宗师杨小楼》,章诒和等著 :《中国戏剧大师的命运》,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166页。

明码标价之外另有一事一议者,这就要看戏提调平衡各方的能力了。据说1925年8月23日(农历七月初四),冯公度为其母祝寿举办堂会,特请名青衣王琴侬任戏提调,原已排定梅兰芳、余叔岩合演《四郎探母》压大轴。但梅兰芳的包银为2000元,余叔岩则为800元。余不快,遂称疾辞演。戏提调急请孟小冬救场,想不到反倒撮合了梅孟的一段佳话。(26)李仲明 :《梅兰芳的梅风兰韵》,上海:东方出版社,2008年,第383—384页。若此事属实,那对余叔岩来说就极不公平了。当时余叔岩和杨小楼、梅兰芳齐名,奉天张作霖祝寿演出,三人所得酬金同为5000元,程砚秋以下为3000元、1000元不等。(27)养拙轩主 :《奉天堂会之清单》,《申报》,1925年3月20日。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年,对于余叔岩来说可谓是前恭后倨,难怪他称疾辞演。

戏提调邀角的第二件法宝是人情。无论堂会戏的价码是约定俗成抑或一事一议,最终的决定权在主家而不在戏提调,而能办得起堂会的主家往往不惜一掷千金,所以戏提调很少在戏价问题上为难。所以对于戏提调来说,最重要的是在伶界内外有个好人缘,因而,名伶自己充当戏提调的事便屡见不鲜。诸如田际云、王瑶卿、余叔岩、荀慧生、程继先、王琴侬、赵芝香、赵砚奎(琴师)、钱金福、周信芳、赵如泉、常云恒等都当过戏提调。

据刘曾复回忆,1927年,北洋政府陆军次长杨梧山在北京金鱼胡同那家花园举办堂会。那天的戏,白天有余叔岩和尚小云的《打渔杀家》,当晚有孙毓坤的《状元印》,李万春的《夜奔》,程艳秋的《女起解》,梅兰芳的《玉堂春》,余叔岩的《上天台》,杨小楼的《水帘洞》,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钱金福、王长林的《摘缨会》。刘曾复说 :“这次戏好的一个原因是余叔岩任戏提调……余叔岩担任提调是由于他与杨梧山有交情,当然余以外还有具体办事的人。(28)刘曾复 :《忆余叔岩演的堂会戏与义务戏》,政协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 :《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北京出版社,1990年版,第267页。”

名伶之外,那桐当是清末民初最著名戏提调之一。那桐清末官居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内阁协理大臣,地位颇高。此公酷爱戏曲,到民国官职没了,但对京剧的喜爱一仍其旧,他的那家花园是名伶表演技艺的场所。他在身居高位之时,对待名伶能礼贤下士,尤其和谭鑫培交好,二人到了可以互相开玩笑的地步。据革痴《谭鑫培二三事》记载 :“谭、那素往还,且恒相戏谑。”(29)革痴 :《谭鑫培二三事》,张伯驹主编 :《春游社琐谈·素月楼联语》,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第185页。

另有一则那桐曾向谭鑫培下跪的故事,有多种版本流传。徐一士《负曝闲谈》第二十五回“评考”引汤用彬《新谈往》记光绪三十四年八月军机大臣袁世凯做五十岁寿事有云 :“当祝寿日……集各名班演剧,谭鑫培亦至,那桐任戏提调,戏谓谭曰;‘今日宫保寿诞,与寻常堂会异,君能连唱两出,为我增颜色乎?’谭意不欲,徐答曰;‘除非中堂为我请安耳!’那大喜,谓:‘此甚易易!’乃屈一膝向谭曰:‘老板赏脸!’谭无奈,是日竟演二出。王公贵人群啧啧称道曰:‘那中堂真有能耐,会办事。’”(30)蘧园著,徐一士评考,司马丁标点 :《负曝闲谈》,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第140页。据谷曙光考证,这一记载不靠谱,“真相”是罗瘿公《鞠部丛谈》的如下记载:

袁项城之在枢府,五十正寿,在锡拉胡同本宅演剧。余时在座。项城方在礼堂一人独坐。那相在第三排席上,见老谭将出台,那相乃离席,拉项城至三排同座。及老谭出时,那相站起对老谭一拱手。项城见那相如此,亦为之改容。座客均为诧异。次日,都中士夫相见,无不道老谭矣。(31)罗瘿公 :《鞠部丛谈》,张次溪编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第780页。

谷曙光指出,那桐向谭鑫培下跪请安虽不属实,但“又有一定合理因素”,因为谭的“声名如日中天”,“有笑傲江湖的气度”。(32)谷曙光 :《那桐和谭鑫培——追寻一桩梨园轶闻的真相》,《中国京剧》,2010年第7期。我认为还可以补充一点的是:一个称职的戏提调一定要在名伶圈内有好人缘。谭鑫培之所以答应那桐演二出的要求,那相位高权重是其一,更总要的是碍于朋友间的面子。由于谭与那“素往还,且恒相戏谑”,所以才能在近乎玩笑中解决了问题。

曾当过梅兰芳秘书的许姬传也做过戏提调,他请尚和玉出演的经历颇值玩味。尚与杨小楼同为武生,虽名气不如杨,但功夫却不亚于杨,故有捧尚不捧杨者,当时的直隶省政府总务科长文伯英就是一个。一次文办堂会,保许姬传等二人做戏提调,目的是约尚和玉唱《铁笼山》《挑滑车》。许向尚转达文伯英的意思,以下是许与尚的对话:

许 :“主家是爱看你的戏,他们不捧杨小楼。”尚老将(内行都这样称呼他)很直率地说 :“既是知音,不谈钱。”“主人的意思要你两出戏:白天《铁笼山》,晚上《挑滑车》。打算送您400元。”“好!一言为定。”(33)许姬传 :《天津十年》,天津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京剧艺术在天津》,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01—202页。

可见,名伶出演固然有经济上的考量,但有时却不单纯为钱。尚和玉为的是遇见了“知音”,而梅兰芳在一次堂会中“独演5出”,则是因为与戏提调交情“最深”。民国三年二月十二日,时任交通部长叶恭绰之父61岁生日,假湖广会馆演戏庆祝 :“是日之戏,多北京名伶。共有18出,而梅兰芳一人独演5出之多,为从来所未有。有询梅何故如此出力者,梅云:‘今日戏提调为冯五爷,冯与我交最深,不能不多尽义务。’(34)姜泣群 :《朝野新谭》乙编,车吉心主编 :《民国轶事》第6卷,济南:泰山出版社,2004年,第2420页。”这个“冯五爷”,就是“梅党”领袖人物冯耿光的胞兄冯祥光。冯祥光为戏提调,兰芳自然肯卖力。

吴焘在《梨园旧话》中说 :“余官京曹时,屡提调戏事。”(35)吴焘 :《梨园旧话》,《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第829页。吴焘,别署倦游逸叟,云南昆明人。清光绪二年(1876)进士,在兵部任职。酷嗜皮黄,尤喜程长庚、徐小香的合作戏,与程、徐及卢胜奎、谭鑫培、王九龄、俞菊生、杨月楼、胡喜禄、梅巧玲、何桂山、黄润甫等人交厚,名票孙春山、周子衡也是他的朋友。这样的人脉关系,使他成为京师知名的戏提调之一。孙春山也常常充当戏提调,“凡部院科分团拜、喜寿堂会,多请孙为团司戏提调,演剧必佳,戏资亦得当,以与剧伶皆熟,纯为内行故也。”(36)天津《大公报》,1935年6月8日第16版“本市副刊”。

以上种种,都反映出“戏提调”这个临时职业以人脉关系为重的基本事实,折射出中国人情社会的特征。和西方社会重法制、重契约精神相比,中国人更重人情。俗语所云“熟人多吃四两豆腐”“亲不亲故乡人”,《西游记》中二郎神的“听调不听宣”,都生动地体现出这一特点。

对于戏提调来说,能够邀到名角只是走完了第一步,接下来便是安排戏码。这工作类似于导演,但又与导演不同。导演在排列戏码时着重于考虑演出效果,诸如注意冷热场子的布局,文武戏的搭配,生旦戏的均衡等等。但戏提调除了这一层考量之外,还有考虑主家的喜好。倘若主家系军人,则应安排《一战成功》《连升三级》《六国封相》等。有的戏名犯忌,需要调换,如《问樵闹府》称《琼林宴》,《铡判官》称《普天乐》,《小上坟》称《小荣归》等。这些都是为讨得主家欢心所作的临时性改动。

戏提调还要善于妥善处理演员与演员之间的关系。堂会演出请的往往都是名角,演什么戏码,谁先谁后,谁压大轴,都必须慎重考虑。例如一次堂会原定言菊朋压轴《失街亭》,大轴是程砚秋的《玉堂春》。不料砚秋坚决不肯唱在菊朋之后,说是怕菊朋演完下面开闸,还传出话 :“如果一定要我唱在言三爷之后,那我唯有不唱。”戏提调赶紧跟菊朋商量,不料菊朋也是这个话 :“如果一定要把《失街亭》放在《玉堂春》以后,那我也只好不唱。”这样成了僵局。后来经提调再三保证,菊朋唱完观众不走,砚秋这才答应唱大轴。(37)张伟品 :《寂寞言不尽:言菊朋评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7页。

所以,聪明的戏提调让名伶自行商酌,往往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演出效果。吴焘《梨园旧话》记清末的一次堂会演出云:

记得某科团拜堂会,有巨公欲令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三伶共演一剧。提调戏事者令三人自行商酌,议定演《战成都》,程饰刘璋,张饰刘先主,余饰马超。佥谓此剧之马超无可表现。迨余登场,于刘璋诘问其因何投降刘先主,超将刘璋如何闇弱,先主如何仁义,且为景帝裔孙,谱系班班可考,人心所附,天命归之,弃暗投明,实由于此。洋洋数十语,顿挫有法,英气逼人,观者无不拍掌。盖程、张此剧之佳,在人意中,余之竞胜争奇,出人意外也。能者固不可测哉!(38)吴焘 :《梨园旧话》,《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第815页。

唐鲁孙曾提到,光绪某年清室近支王公在什刹海会贤堂给大公主祝寿,大公主点了一出《巴骆和》。当时同庆班、玉成班都是人才济济,堪称旗鼓相当。两个班都向戏提调请求登台效力。“戏提调在左右为难之下想出一个办法,把这出《巴骆和》改为双演”,即安排两个班中最优秀的演员先后上场,使出他们的表演绝活。双方都很卖力,演出效果出奇的好,过了很久还有人津津乐道。(39)唐鲁孙 :《〈巴骆和〉忆往》,曹其敏,李鸣春编 :《民国文人的京剧记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第223页。

可见,堂会戏是否圆满,关键在于戏提调是否得人。几乎所有成功的堂会戏都有戏提调的功劳,如果演砸了,戏提调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据天津《大公报》1922年12月22日报道,在织云公所的一次堂会演出时,名伶“琴雪芳出场时捧场的颇多,乃唱完头段,两廊忽有一人打通。琴雪芳登时大怒,辍演下场至后台大哭大叫。其师父及其跟包,气势汹汹从台上走下,辱骂座客,登时秩序大乱,有大呼打打者。一时捧琴诸人,十分难过。某名士在寿堂宣言,谓琴雪芳如此胡闹,皆捧之太过,以致骄蹇谬妄如此……座客多谓‘戏提调太无用,以致演此恶剧’”。(40)《梨园雌虎琴雪芳大闹堂会》,天津《大公报》,1922年12月22日。又据《申报》报道,1939年7月的一次堂会,“压轴为曾心斋君之《卖马》《当锏》,曾君原定剧目为全本《空城计》,嗣以时间不敷分配,改唱《卖马》,复以为时过晏,自愿略去《锏》……颇闻曾君耍锏有独到处,以未获一覩,不得不怪罪于当日戏提调之疏忽从事也。”(41)迂堂 :《记黄金义务戏》,《申报》,1939年7月6日。这都是戏提调不称职的例子。

戏提调责任大,所得酬金也高。讷葊《北京梨园谈往》一文说,前清都察院例在初五举行团拜,“若熟诸演剧情况,则自为戏提调,亦有另请友人担任的。而又必招一梨园中人先来接洽,如说定为某某班及预约外串、商定戏目等事,其人名目‘来手’。光绪庆子后,对‘来手’每次酬银二十两。”(42)讷葊 :《北京梨园谈往》,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文史资料选辑》第94辑,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4年,第228—229页。清末堂会演出,“大名鼎鼎之名角”酬银仅为“十两”。(43)罗瘿公 :《鞠部丛谈》 :“从前堂会,外串普通名角皆系银二两,较优者四两,其十两则大名鼎鼎之名角也。”《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第780页。“来手”不过是戏提调之助手,尚且有二十两酬银,那戏提调所得报酬之丰厚就可想而知了。

按说,齐如山应该是最适合做戏提调的人选之一,但他却多次谢绝了这个头衔,他回忆说:

民国十二年至民国十七年之间,为北平数百年来堂会最多的时期,彼时我认识的人也相当多,有许多人求我当戏提调,我说 :“戏提调这个名词,我绝不承认,然一定可以帮忙。”所以彼时堂会,我参加的时候很多。于是我们就介绍叔岩加入,果然一演,人人称赞,此事约在民国六七年。(44)齐如山 :《评余叔岩》,梁燕编选 :《齐如山论京剧艺术》,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90页。

请注意,齐如山拒绝的是“戏提调”这个“名词”。实际上,他请余叔岩参加堂会演出,已经在做戏提调的工作了。那他为什么要拒绝承认这个名词呢?合理的推测是,“提调”带有官衔的意味,担有相当的责任,也收取不菲的报酬,齐氏或许不愿落下话靶,授人以柄,故予以拒绝。

戏提调之上的“总提调”

在清末民初,戏提调之上还有总提调,但往往只是虚衔,不多过问具体事务。总提调可以由名伶充任,也可以是演员之外其他有地位的人。

名伶充当总提调,多因同时参加演出之故。余叔岩至少做过两次总提调。一次就是上文提到的1927年陆军次长杨梧山在那家花园举办的那次堂会;另一次是1937年2月4日东北军吴俊升上将夫人六十寿辰堂会,“叔岩自任总提调”,还演出了《李陵碑》。(45)李炳莘辑 :《余叔岩年表》,翁思再 :《余叔岩传》附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66页、271页。另据章君榖的《黎元洪传》,在更早的1914年,黎元洪夫妇五十双庆时,“由余叔岩亲任总提调”,“在新华宫怀仁堂来上了一次空前绝后的盛大堂会”,余叔岩和谭鑫培、金秀山等合演“大轴子戏《失街亭》”。(46)章君榖 :《黎元洪传》,台北:中外图书出版社,1971年,第126页。所以名伶充任总提调应是兼任,因其在同一堂会中还要出演,是很难包揽一切的。王瑶卿也不止一次当过总提调,1933年秋,庆祝陈墨香50寿辰演剧,王瑶卿参加演出“并毛遂自荐担任总提调,下设几个组,各样事情都有专人负责”。(47)陈嗣香 :《忆先父陈墨香》,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 :《文史资料选编》第31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6年,第136页。

非名伶充当的总提调往往是规模大的堂会,需要多位戏提调才顾得过来,于是便产生了权力更大的“总提调”。上文提及周信芳等三人1931年共同为杜月笙充当戏提调演出那次规模空前的堂会,其台前幕后各种事物之繁杂难以想象,所以,“除了三位戏提调,还有三位总管,即虞洽卿、袁履登、王硗籁……另外,洪雁宾、乌崖臣任总务主任,张啸林、朱联馥任剧务主任,孙兰亭、周信芳、常云恒、俞叶封、金廷荪等都是剧务部成员。”(48)李伶伶 :《荀慧生全传》,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年,第417页。可以认为,剧务主任张啸林其实就是没有总提调头衔的总提调。而到张啸林60寿辰在杭州举办堂会时,杜月笙又为之作总提调,可算是投桃报李之举吧。1947年杜月笙60寿辰演剧,则由金廷荪担任总提调,“邀请演员的事,具体落实到孙兰亭、汪其俊和马治中身上”。(49)许锦文 :《梨园冬皇孟小冬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55页。此时的总提调只是个荣誉头衔而已,并不管具体事务。

虽说戏提调、总提调权力很大,但实际上,他背后的主家才是真正的总提调。例如上文谈及的几次堂会,余叔岩的背后是杨梧山、吴俊升、黎元洪,周信芳等三人的背后是张啸林,张啸林的背后是杜月笙。这就要论及戏提调邀角的第三件法宝,即:强权的干预。

说穿了,堂会主人非富即贵,名角是否出演,不仅是看金钱、人缘的面子,也不仅看戏提调是否会办事,而是要看他背后主人的地位和权势。清末太监小德张22岁时(1898年)被慈禧委派为“兼管南府戏班总提调”,小德张曾对他的后人提起:

我管上了南府戏班后,老祖宗(即慈禧,引者注)每天除让我传旨给戏班令其演戏外,还要传外班名角入宫承差,而且都必须我亲自点验。凡是入宫唱戏有特殊武功或唱功好的,我都尽量挑选。光我看过还不行,当时能入宫承差的角色也必须经老祖宗过目,由她亲自挑选杰出人才,如杨月楼、杨小楼、谭鑫培、王瑶卿、肖长华、李顺亭、傅小山、麻穆子、郎德山、程永龙、杨小朵、梅巧玲、张黑、陆华云、王楞仙、德珺如、龚云甫、孙怡云、朱慧芳、杨隆寿、杨长喜等,生、旦、净、末、丑样样齐备。老祖宗有时让这些人单独挑唱,也有时让和南府戏班合演,比着唱,如果得到老祖宗的赏识可得巨额赏金。入宫承差一天可得赏金五十两甚至百两,逢年过节更可得加倍赏赐。有的还被聘为南府戏班教练,一登龙门,身价暴涨十倍。(50)张仲忱 :《我的祖父小德张》,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2页。

进宫给慈禧唱戏是最高的荣誉,还可得最高的赏赐,传谁谁不到呢?谁不敢到或不想到呢?这时真正的“总提调”并不是小德张而是慈禧。可想而知,上文提及的那桐,以及清末另一个常常充当戏提调的大臣端方,(51)裘毓麟 :《清代轶闻》 :“清季年,凡大宴会演剧,必有戏提调,以指挥诸伶。任此者惟端方为最称职,他皆不及也。”中华书局,1928年,第119页。他们邀角也未必不利用其地位和权势吧? 1926年5月8日《顺天时报》以《张学良氏之戏提调》为题报道:

张汉卿军长二次来京,昼办公事外,由旧历三月廿二日至廿五日,在第一舞台观戏四晚……此四晚,梅、杨、余、尚、程之重要戏,均系亲自所派,既不重复,且极恰当。如廿五之戏,梅之《花木兰》,杨之《冀州城》,余之《天雷报》,龚之《沙桥饯别》,尚之《林四娘》,程之《宇宙锋》,分配得当,尤脍炙人口也。(52)佚名: 《张学良氏之戏提调》,《顺天时报》,1926年5月8日。

其实,张学良只是个点戏者、观戏者,和在幕后忙忙碌碌的戏提调不可同日而语,却被报社记者封了个“戏提调”。之所以如此,盖因张学良为少帅、军长而已。

1917年,北京金鱼胡同那家花园举办堂会,欢迎广西军阀陆荣廷。陆点名要谭鑫培、王瑶卿合演《武家坡》、杨小楼演《挑滑车》、梅兰芳演《贵妃醉酒》。戏提调张某知鑫培重病在身不能登台,即告知陆。陆拍桌子大叫 :“他来不了,打发人去抬!把他给我抬来,我看他唱不唱!敢不给我唱戏,谁有这么大的胆!”谭鑫培只好勉强带病出演《洪洋洞》,不久便与世长辞。(53)陈重远 :《古玩谈旧闻》,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年,第280—281页。另有一说 :“民国六年,陆荣廷入都,当轴遍约名伶演剧,独鑫培以老病辞。时江朝宗任步兵统领,亦主人也,强之奏《定军山》,鑫培心虽不悦,难以抗命,自是居恒郁郁,一病不起。”(张次溪《燕都名伶传》,《清代梨园史料续编》第1192页)二说虽异,但内涵基本一致。当轴,居于车的轴心,一般指宰相或权力极大的官员,此处即指戏提调。这个陆荣廷,便是没有名分但有权势的“总提调”。北洋政府期间,张作霖、吴佩孚这些人办堂会,点谁都得到,谁也不敢给脸不要脸,这些有权有势的军阀才是真正的总提调。

清末民初,有几位名伶敢于不畏强权,不听提调,传为佳话。例如汪桂芬的学生王凤卿曾对梅兰芳说 :“他(指汪桂芬,引者注)有一次应某王府堂会,戏码是《文昭关》,因为他常常临阵脱逃,戏提调就派两个人守着他,等他勒上网子,穿好靴子,看着他的人才去休息。哪晓得《昭关》刚该上演,他不见啦,王府管事派人四处去逮他,居然在一家酒铺里找着了,他一个人在自斟自饮,自拉自唱,酒铺门口围着许多人在听。”(54)梅兰芳 :《悼念汪派传人王凤卿》,傅谨主编 :《梅兰芳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第330页。程长庚亦如此,上文引《提调歌》中所云长庚被锁一事就是明证。这故事流传甚广,但版本不同。斐然《戏提调》一文所引《歌》云 :“锁得长庚厕圊边”(55)斐然 :《戏提调》,《戏杂志》,1922年第3期。,是说程长庚被锁在厕所了。张次溪《燕都名伶传》则说长庚被都察院锁在台柱上。(56)张次溪 :《燕都名伶传》,《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第1187页。不排除这一事实在流传过程中发生讹变的可能性,但长庚敢于抗上、不服提调的性格则千真万确。至于1931年杜祠那场堂会,南北名伶几乎被一网打尽,但盖叫天和余叔岩却未前往捧场,显示出戏子的傲骨。

然而不受利诱、不畏权贵的伶人毕竟是凤毛麟角。戏提调之上另有“总提调”,于是《关公战秦琼》那样的戏码不断上演。这不仅是戏提调的悲哀,也是戏剧艺术的莫大悲哀!

戏提调的贡献与局限

堂会演出往往大腕荟萃,名角如云。“戏提调”有意无意的安排,使伶界精英各显神通,堂会演出高潮迭起,给观众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于质彬《南北皮黄戏史述》摘引《商报》1931年6月17日邱仲元《上海杜祠观戏记》一文描述这场演出的超级阵容,略云:

海上闻人杜月笙先生家祠落成,于本月9、10、11三日举行极盛大之会串。不独空前,直且绝后。凡南北名伶,靡不咸集……头码系言菊朋、徐碧云之《御碑亭》。是剧角色,平时在舞台上均唱大轴,而在此会串中竟唱开锣,殊为难得。次系坤旦雪艳琴之《得意缘》。扮相甚妙,唱做俱佳。其次乃轰动全沪名票华慧麟女士之《打花鼓》,肖长华、马富禄饰公子及王八,穿插打诨,博得掌声不少。既而王少楼、程艳秋之《宝莲灯》出场。程系四大名旦之一,王乃伶大王余叔岩之徒,去岁来沪,满载声誉,故是剧演来珠联璧合。复次为王又宸之《琼林宴》。王伶南北闻名,伶界先进,唱做老到,采声不绝。又次系尚小云与票友张藻宸之《汾河湾》……后为李吉瑞之《落马湖》,郭仲衡之《取成都》,李万春、蓝月春之《狮子楼》……最后大轴之《龙凤呈祥》,在掌声中而开始矣。剧中角色,以年届古稀之龚云甫饰吴国太;伶界大王杨小楼之赵云;中外闻名文学博士梅兰芳之孙夫人;余如马连良之乔国老;谭小培、高庆奎分饰刘备;谭富英之鲁肃;金少山之张飞;曹毛包之孙权;姜妙香之周瑜;肖长华之院子;各尽所长,备极精彩。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无不极到妙处。喝彩声,力竭声嘶。鼓掌者双手红肿,聆斯一剧,盖可过足半世戏瘾矣。(57)于质彬 :《南北皮黄戏史述》,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第488—489页。

然而,以上所云,仅仅是三天会串中第一天的戏码而已!“聆斯一剧,盖可过足半世戏瘾”,这种盛况,在戏剧史上实属罕见。

朱家溍先生晚年回忆他13岁时(1927年)家中为祖母70岁寿宴客演戏,赵芝香(京剧小生)当的戏提调,其戏码有 :“梅兰芳的《醉酒》,余叔岩的《骂曹》,尚和玉的《四平川》,陈德霖、刘景然的《三击掌》,程继仙、萧二顺的《连升店》。时值杨小楼不在北京,所以让他外孙刘宗杨演双出,白天一出《连环套》,晚上一出《长坂坡》。李万春的《战马超》,王少楼的《定军山》,俞少庭的《安天会》,赵绮霞的《荷珠配》”(58)朱家溍 :《故宫退食录》下,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第552页。等。过了半个世纪,朱先生对这场精彩纷呈的演出仍记忆犹新。

马明捷先生谈及1925年沈阳为庆贺张作霖五十寿辰所演的堂会,除东三省戏班尽至沈阳外,“还从北京请来陈德霖、王瑶卿、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杨小楼、余叔岩、言菊朋等四百八十多位京角儿,此为山海关外官民首见京朝派京剧。”又说到1937年张伯驹四十岁生日,在北京家中唱堂会祝寿,“大轴戏是全部《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张自饰诸葛孔明,张的好友余叔岩饰二路老生应工的王平,杨小楼武生反串马谡,汪派老生王凤卿饰赵云,前辈小生程继仙饰马岱,武净巨擘钱金福饰张飞,老票友陈香雪饰司马懿,连两个打扫街道的老军都是萧长华和郭春山。这个超级阵容连谭鑫培、余叔岩唱这出戏时也不曾有过。”马先生进而论及 :“几乎每家堂会戏都是一次名家名戏大汇演,实际成了京剧界、票界观摩交流的场合,对京剧的发展也真有好处。”(59)马明捷 :《说堂会戏》,刘新阳编 :《马明捷戏曲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2年,第532页。

有时,戏提调有意令不同流派的名伶先后上演同一戏码,使各名角使出浑身解数,尽量展示自己的看家本领。例如光绪辛巳(1881)年北京的一次堂会,吴焘为戏提调,孙春山、周子衡等著名票友为助理。吴焘记云:

驾部(孙春山)谓余曰 :“俞菊生、谭鑫培同是武生而宗派不同,何不以一剧令二伶分时演之,以观其变?”议定演《挑滑车》。菊生下晚登场,演至挑车时,再接再厉,真有气吞丑虏,奋不顾身之概。夜间鑫培又以此剧登场,于登台守大纛旗时,指画战状,惊讶奋怒情形,一一毕露,真画工所不能到,观者无不拍掌,无一人嫌此剧之复演者。信能手各有过人处,不可以常情测也。(60)吴焘 :《梨园旧话》,《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第818页。

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也提到这次演出,不赘引。许姬传说:他的二舅父徐莹甫(仁镜)为前清翰林,徐在充当“戏提调”时,常常安排汪桂芬和谭鑫培的“两出戏挨着,叫他们比赛”。(61)许姬传 :《天津十年》,天津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京剧艺术在天津》,第228页。这种带有竞技性质的演出,无疑促进了戏剧表演艺术的发展。

同时,两强相遇勇者胜,强中自有强中手。名角“比赛”的结果,往往能使一些更加出类拔萃的大家在强手如林的堂会戏中脱颖而出,声誉鹊起。陈彦衡《旧剧丛谈》记云:

民二春间,李君直绳宅中堂会,挽余为提调一切。是日之剧,票友内行参半,有丁吉甫《落园》,王君直《碰碑》,恩禹之、程继先《群英会》,梅兰芳、王蕙芳《虹霓关》。最末则叔岩《空城计》,外串金秀山司马懿、黄润甫马谡、李顺亭王平、王长林老军,凡老谭配角,应有尽有。此剧上场,已逾午夜,坐客观至终剧无一去者,而叔岩之名遂喧腾于众口矣。(62)陈彦衡 :《旧剧丛谈》,《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下,第870—871页。

据此,余叔岩暴得大名,和这次堂会演出有密切关系。此外据唐鲁孙回忆,有一年朱启钤家做寿,在那桐花园唱堂会,特请伦四爷(溥伦)做戏提调,他给攒了一出全本《雁门关》。王蕙芳、梅兰芳分饰青莲、碧莲公主,芙蓉草(赵桐珊)饰萧太后。“那家花园一场戏唱下来,萧太后得好之多不输梅、王,也奠定了芙蓉草后来能在上海立足的基础。”(63)唐鲁孙 :《看电视〈雁门关〉忆往》,曹其敏,李鸣春编 :《民国文人的京剧记忆》,第229页。

以上种种,可说是戏提调的贡献。

然而,“戏提调”作为一种带有官衔性质的称谓——虽说是虚衔,其产生仍需依托于一定的历史背景。清朝末年,统治者的社会控制能力大为减弱,戏曲的生存环境由严酷变得相对宽松,虽说皇上太后、王公贵族依然可以对艺人呼来喝去,但观剧也成了他们享乐生活中须臾不可离开的一部分。最高统治者常把民间艺人招进宫中演出,程长庚被“召入内廷,领供奉,授品官”(64)陈淡然 :《异伶传》,《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下,第725页。,谭鑫培“为内廷供奉,声价日高也,又有以‘谭贝勒’誉之矣”。(65)张次溪 :《燕归来簃随笔》,《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下,第1250页。这样,“戏提调”称谓的出现,便显得顺理成章。

同时,戏提调又是伴随着一种特殊的演出形式——堂会戏的兴盛而出现的,堂会戏的最大特征,就是王公大臣、名商巨贾邀约他们喜爱的名角同台献艺,于是誉满天下的名伶成了他们争相邀约的稀缺资源。清末,“王公大臣相宴乐,长庚或不至,则举座索然”,(66)陈澹然 :《异伶传》,《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下,第725页。前引《提调歌》云 :“小香到,提调笑;喜禄病,提调跳。”而到民国,凡堂会,若无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等献艺,则满座不欢。于是,能够邀约名角的戏提调便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清末民初,王公贵族乃至文人学士以捧角为荣。大才子易顺鼎捧贾碧云、刘喜奎、梅兰芳、鲜灵芝,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每逢刘喜奎出场,易“必纳首怀中,大呼曰:‘我的娘我的妈。我老早来伺候你了。’”(67)黄裳 :《黄裳文集》(2)《剧论卷》引《后孙公园杂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第15页。按易顺鼎捧角,多遭讥讽嘲笑,但笔者认为是惊世骇俗之举。详参拙文《易顺鼎与清末民初剧坛》,待刊。这种现象,可说是亘古未有。与其把这种行为看成是“下作”或“变态”,不如看成是戏剧艺术对精英阶层的征服。更有一些“戏忙子”,“夸耀于侪辈之前,说是某老板厚我。越是逢到大庭广众的地方,或是茶酒饭馆澡堂子里,越要故意提高了调门,翻来覆去的讲个不停……他们的用意,是只要社会上知道他们和梨园行的大角儿交厚,则逢到达官贵人、缙绅富户家中有大堂会时,就可找到他们充当戏提调。(68)徐慕云 :《梨园外纪》,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64页。”

戏提调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中应运而生,并在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里活跃在中国大都市的剧坛上。然而,戏提调也有与生俱来的局限性。第一,戏提调并不能随心所欲地掌控局面,他们常常受到强权的干预而显得有名无实;第二,从长远看,戏提调并非戏剧演出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它必然伴随着特殊时代出现的堂会戏而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因而,戏提调虽然耀眼却转瞬即逝,昙花一现。它是独特的中国戏曲文化所造就的一朵奇葩,是中国戏剧史上一个值得回味和探索的艺术现象和社会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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