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夜听潮声

2021-08-22 11:03大黄米
花火彩版A 2021年5期

他一点一点地对她有过依恋,有过感谢,有过不舍,可唯独没有的,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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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江城秋冬干旱,春季反而多雨,苏愚出差回来,刚一踏出机场,便被细丝小雨拂了满面。

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湿冷入喉,一股凛冽的气息在胸腔涌起,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苏大智!”

苏愚受惊回头,呼吸没顺过来,对着来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空气静谧半晌,来人抹了一把脸,颇为感慨:“不愧是苏大智啊。”

苏愚淡淡点头,这就对了嘛,什么细雨拂面之类的都太文雅了,她和沈轼正确的打开方式就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他们是两块磁性相合的磁石,一个叫尴,一个叫尬,连起来就是尴尬。

比如说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八年前的十二路公交车,彼时还是大一学生的苏愚站在车门口,半天摸不出一块钱,急得额头冒汗时听见后面有男声说:“两个人。”

对方伸长手臂,两枚硬币“叮叮当当”地落进票箱,苏愚大喜,转身激动地说:“谢谢,谢谢你啊。”

对方很含蓄地露出了一個惊讶的表情,然后苏愚眼睁睁地看着他背后又露出了另一个男生的头。

然后他面不改色地对着尴尬到呼吸不顺的苏愚说道:“不客气,你谢早了。”

以此为准的开场,注定了日后的每一个遇见,剧情都一再跑偏。

比如她精心打扮一番,高冷妖姬般同他擦肩而过,果真收获了他讶然的眼神,正扬扬自得时,被同伴提醒裙子的一角夹在了丝袜里。

再比如她同他总是狭路相逢地遇见,本打算偷偷拍他的侧影发给闺密吐槽一番,没承想天黑,手机自动打开闪光灯,明晃晃的灯光差点闪瞎对方的眼。

若人生都是提前写好的篇章,有人的篇幅叫“相遇”,有人的篇幅叫“浪漫”,那苏愚和沈轼同时出现的画面,便是不折不扣的灾难,让苏愚恨不得拔腿就跑的那种。

可惜她跑了八年,只证明了地球是个圆,她不仅依然待在原地,反而同他联手亲亲密密地做起了生意。

创业想法是沈轼先提出来的:这世间万物讲究相生相克,皆有轮回,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关键看你怎么用。

苏愚表示听不懂,沈轼挑起嘴角,冲着她笑得莫名肆意。

几天后,月黑风高的晚上,苏愚站在图书馆大楼的电梯里,身后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和一个长发女生,苏愚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按键前,听见后面男生柔声说道:

“他们都说情节构思得很巧妙,导演一开始就把伏笔埋下了,但不仔细琢磨的话,很难发现。”

女生接道:“是吗,这个导演向来是不按套路出牌的。”

“是呀,是你喜欢的风格,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

女生停顿半晌,才回道:“我回去还要做表格,要不,改天吧?”

前面的苏愚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早在女生停顿的时候,她便按下了手机的拨号键,几秒钟后电梯门开,有戴口罩的男生手里握着一杯奶茶,摇摇晃晃地往里走。

他一进来就颇为礼貌地把手中的奶茶往苏愚的方向一递。

苏愚连连摆手:“不用啦,不用啦,谢谢哦。”

对方手略一停顿,凉凉地答道:“我只是想要按楼层。”

尴尬的苏愚站在原地,怎么看怎么傻。

后面的长发女生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她颇不好意思地扯了扯眼镜男生的袖子,对方回给她一个嗔怪的眼神。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痛苦的时候,若是看见别人比你还要痛苦,那痛苦就会被稀释很多,尴尬和忐忑亦然。

戴眼镜的男生苦恋长发女生,却连约会的勇气都没有,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约对方看电影,却仍害怕被拒后关系变得尴尬,于是成了沈轼的第一位客户。

在苏愚的衬托下,属于他的那份忐忑、尴尬和落寞,终于在大家的随意一笑里,自然而然地被忽视了。

真是不知该不该替他开心。

旁边沈轼摘下口罩,透过反光的电梯壁看她的神色:“不忍心了?其实我们做的是好事。来吧,为了庆祝开张,请你喝奶茶。”

他往前递,苏愚伸手去接,两手一撞,奶茶“吧唧”掉在了地上,摔得满地狼藉。

沈轼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苏愚没好气地回头瞪他,却一眼瞥到对方鼻尖上渗出的薄汗,大概是因为刚才跑着上楼赶电梯的缘故,他连脸颊都带了点红。

天冷,微汗,显得他整张脸湿漉漉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那雾一直蔓延至眼睛里,显得一双眸子极亮。

苏愚的心猛地跳乱了一下。

02

本以为沈轼是异想天开,没承想生意发展得还挺顺利。沈轼独创的这个“解围”公司,主推“只要别人比你尴尬,你就不尴尬”的业务,仅仅过了几天,就接到了第二单生意。

下单人是高他们两届的学姐林润,临近毕业,却仍有五千元的外账没有收回来。

欠账人是林润的同寝室闺密,日常姐妹情深,如今即将分离也是哭得泪眼婆娑,却绝口不提还钱的事情。学姐也不是什么富人,纠结多日,才犹犹豫豫地找到了沈轼。

沈轼倒是来者不拒,苏愚有些迟疑,她向来不算开朗的女生,处理人际关系更自觉不擅长,尤其是女生之间敏感又脆弱的友谊,更是如履薄冰,依她来看,这笔钱不管怎么要回来,都免不了要尴尬。

既然结果改变不了,又何必粉饰太平。

沈轼满不在乎地在纸上勾勾画画,头都没抬道:“苏愚,人家都说大智若愚,怎么你看着就是真的人如其名呢?到了这份上,不管这钱要不要得回来,从对方没准时偿还的那一秒开始,她们的关系就已经回不去了。”

苏愚不解:“既然这样,又何必再多余找我们呢?”

沈轼把写好的策划案递给她:“苏大智同学,告诉你一句至理名言,成年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两个字——体面。”

苏愚不置可否,并翻了个白眼。

地点约在了校门口不远处的火锅店,林润邀请了同寝室的五个女生一起吃散伙饭,沈轼和苏愚坐在她们的邻桌,边涮着火锅边关心着她们那边的动向。

刚开始并无异常,大家天南海北地聚于一室四年,感情也自是真的,六个女生笑啊闹的,林润心里憋着事情,看起来连笑也不怎么开怀,倒是个实心眼的姑娘。

看着气氛差不多了,苏愚这边招手唤服务员,本来是想趁着结账的工夫,和沈轼来一场该谁请客的辩论,好让旁边的林润可以趁机“要账”。

服务员过来手指翻飞地算了半天,合计金额二百八十六元,苏愚伸头看账单:“你这不对吧?刚才我们喝的饮料多少钱一瓶?”

“八元。”

苏愚指指瓶身:“人家上面都写着呢,建议零售价三元!”

服务员微妙地翻了一个白眼:“可是我们不接受它的建议哦。”

林旁边林润那一桌喝的是同样的饮料,闻言也纷纷觉得价格离谱,几个小姑娘嚷嚷起来,坐在林润对面那个挺漂亮的姑娘笑着打了个圆场:“哎呀,不就是几块钱的事嘛。”

有个穿着挺朴素的姑娘抗议:“这就不是钱的事。”

漂亮姑娘帶了点不耐烦:“这么多人呢,嚷什么啊,丢不丢人,不就几块钱吗,算我请你了好吧,真是个土包子!”

朴素姑娘涨红了脸:“你说谁呢?!”

两人吵起来,其余人手忙脚乱地劝,满桌人乱成一团。就在这一片嘈杂中,苏愚看见始终保持沉默的林润抬起头,开口说了句话。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她说的是:“既然你这么有钱,不如先把欠我的五千块还了好不好?”

满桌人瞬间静下来,那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女生瞪大眼,半晌才从牙缝里哼道:“不就是几个破钱吗,你也至于这样?我真是看错你了!”

说完她就转身跑掉了,碰到桌角,上面的勺子碗筷稀里哗啦地响成一片。一个女生焦急地去追,剩下朴素姑娘在哭,旁边两个安慰,林润自己对着餐盘狼藉发呆。

苏愚叹出一口气,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她天生敏感,看别人尴尬如同自己出丑那般不自在,更何况如今这场面岂止是尴尬,简直可以用崩裂来形容。

她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抬头看见对面的沈轼正夹出一片涮羊肉,蘸了蘸醋,然后放进了嘴里。

苏愚没好气道:“你还有心情吃呢?”

沈轼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才慢条斯理道:“这个世界上呢,任何变化都不是突然发生的,都是自己无意间一点一点选择的。”

谁说不是呢,这世间所有感情从初露头角,直到分崩离析,在每一个转折点是选择向左还是右,都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

漂亮姑娘和朴素姑娘的恩怨不会是今天才种下的,林润这笔要不回来的债,也绝不仅仅是五千块钱而已。

苏愚颓然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早该接受这个结局吗?”

沈轼擦擦嘴巴,冲她邪魅一笑:“我的意思是,这二百八十六元都是我们一个菜一个菜点出来的,吃好了就赶快付钱吧。”

锅里还剩下一个硕大的鸡肉丸,再大也没有苏愚的白眼大。

03

“以尴尬破尴尬”的理论被实践证明行不通之后,沈轼又重新规划职业路线,决定承办“替你尴尬”的业务。

他从《三国演义》一直说到世界共同体,又从大学社团说到韩国女团,说得唾沫四溅、眉飞色舞,誓要给她构建出一幅金光灿烂的宏伟蓝图。

苏愚有气无力地看他:“你何必说那么多呢?你打算干的事业,不就是没事帮人追爱,顺便还能追债,最不济还能帮人追个外卖吗。”

沈轼觉得她孺子可教,苏愚觉得他脑子有泡。

但不得不说,他虽然看起来脑子不怎么正常,但财运倒是挺旺,“替你尴尬”的宣传网页发出去没多久,就接到了第一单生意。

下单人是校门口那家奶茶店里的小老板娘,名叫尤多慧,长相温温柔柔,皱眉的时候长睫毛都会忽闪一下。

“孙辉是我们店里的老顾客了,其实人还是很好的,就是,就是可能有些误会,我说过几次了,但他还是会做一些,让我有些困扰的事情。”

大概气质好的人就连为难的时候也是温婉的,衬得旁边用力嚼珍珠的苏愚犹如村姑。

尤多慧说:“你们如果能旁敲侧击地让他明白,那就最好了,我不想让他觉得难堪,那样再见面,会觉得尴尬。”

虽然苏愚觉得,感情这种事向来是你情我愿,你的情和我的愿,从来没有第三个人的事,所以有什么想拒绝、想承认的,还是两个人当面说出来才最直白、最透彻,旁人说的话都虚幻软弱,毫无力道。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旁边的沈轼语气轻柔地说道:“当然了,我的出发点就是为了不让你尴尬。”

对方冲他感激一笑,沈轼回给她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苏愚默不作声地咬着珍珠粒,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对面的两人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下,竟然连笑起来的样子都有点神似。

为了圆满完成第一单生意,沈轼简直铆足了全力,耗时三天详细列出了策划案。

设计的脚本是这样的:沈轼假装暗恋苏愚,苦苦追求、各种纠缠,然后在孙辉爱去的电玩店,当着他的面,上演压轴大戏。

为了现场看起来更逼真,沈轼还特意拉着她排练了几次,但不知为何,每次说到“别人喜不喜欢你,你真的感觉不到吗?脸皮得多厚才感觉不到啊”这句台词,沈轼的表情就相当纠结。

在第五次皱了苦瓜脸之后,沈轼一拍巴掌:“我懂了!你这气质根本不对嘛,就跟林黛玉开口唱Rap一样!”

然后他不顾苏愚的强烈反对,拉着她就去找了大学城里的知名发型师Tony。

Tony一顿操作猛如虎,然后,苏愚看着镜子里自己火红色的鸟巢头恍恍惚惚。

偏沈轼还在一旁笑得开怀,笑够了突然俯下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与她头靠头地对着镜子,极其认真地说了句:“苏大智,你这样看起来蛮可爱的嘛。”

他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柑橘香味,靠得太近了,苏愚耳边有一缕火红的头发,如同被指引过的触角,轻轻探到了他的脸颊上。

压轴大戏在周五的晚上上演,电玩店里,孙辉正戴着耳机坐在一旁打游戏,旁边是四个同伴,听话音应该是在玩同一局游戏,有男生时不时尖起嗓子咒骂。

时机差不多了,苏愚深呼吸一口气,拍案而起:“差不多就得了吧?不知道这样很惹人厌吗?”

沈轼委屈巴巴的样子:“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嘛?”

苏愚昂着火红的头扫视一圈,故意把视线落在孙辉身上:“他这样的吧,你看同样都是打游戏,你们一直骂骂咧咧不停,人家就安静不出声,高下立现啊。”

旁边男生震惊地看着她:“妹子,那是因为我们骂的就是他啊,他就是个猪队友!”

大家哄堂大笑,孙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妹子,我可不喜欢你啊。”

苏愚大声对着沈轼说道:“听见了吧,一个人喜不喜欢你,看见你高不高兴,难道你是没有感觉的吗?这个世界上爱和不爱都是隐瞒不了的,假装不知道,每天在别人跟前晃悠,不觉得自己像个无赖吗?”

话音落下,她看见对面的孙辉抬头,慢慢敛起了脸上的笑容。

本单生意大获全胜,沈轼高兴不已,恨不得放鞭炮大肆庆祝,上蹿下跳地绕着苏愚问:“你那番话是自己想的还是网上搜的啊,若不是我了解你,还真以为你是个受过情伤的人呢。”

彼时苏愚已经把红发染回来,顶着一头毛毛躁躁的黑发,闷头趴在桌子上画图纸,她是室内设计专业的,每个学期末的作业便是一张室内设计图。

沈轼蹦跶累了,从背包里掏出一罐饼干递给她:“都画了一中午,吃点东西歇歇。”

那是一个精致的透明罐子,里面装着几片淡黄色的呈心形饼干,上面撒了点点蔓越莓,看着煞是漂亮。

苏愚盯着盒子看了半晌,问道:“谁给你的?”

沈轼冲她挑眉:“多慧啊,为了表达谢意她亲手做的,我一想你才是大功臣嘛,所以拿给你尝尝。”

苏愚在心里轻轻“哦”了一声,她想中国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字和字之间都能分出亲疏远近,他叫她“苏大智”,叫她“多慧”,到底谁是那个亲近,谁是那个疏遠?

04

这世上的词语除了“你情我愿”之外,还有 “事与愿违”和“天不遂人愿”,大概万事不能如意才是世间常态,所以沈轼的生意倒做得红火起来。

后来他们又一起做过诸多生意,例如帮研究生学姐捍卫论文著作权、帮校门口大排档老板实施了禁止赊账条例,还终于替体育系的某男生控诉了其舍友的脚臭,到毕业时,沈轼正式创办了“为你解忧咨询公司”。

彼时苏愚继续读设计系的研究生,除了应付课业,闲暇之余便是应付沈轼。说来也怪,他公司里明明招了几个年轻又有活力的年轻人,但不管策划写得多么细致,表演得多么精湛,却总是差了那么点信服力,显得虚假。

大家都说,沈老板只有和苏愚搭档的时候,才会连尴尬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苏愚脸上在微笑,心里却在小小皱眉:这莫名其妙的磁场,应该也算是一种默契吧,虽然这默契显得毫无用处。

这许多年一直在她眼前蹦跶的沈轼,确实跟任何人都不怎么合拍。

跟同公司的小白去帮某白领精英女劝解她一直催婚的老母亲,两人扮演一对婚后剧烈争吵的夫妻,主要为了表现婚后的生活是多么琐碎、磨人,还举出了诸多二婚的例子,以此劝解老太太,结婚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两人说得精疲力竭,最后老太太轻飘飘地扔下一句:“结婚那么不好,人家还能结两次?”

跟直男大猛一起帮别人追女朋友,以心情不好为由故意搭讪,结果得到对方不耐烦道:“我心情挺好的,能别来影响我吗?”

就连和尤多慧这样的万年好脾气美女,合作起来也是看着有些别扭,不止一次假装男朋友,帮她解决追求者、欠债者、撒泼者之后,大猛在一旁打趣:“不然你们就干脆在一起得了嘛,本色出演不是更自在,来,同意我们老板和多慧姐在一起的举手!”

大猛第一个举手,沈轼笑嘻嘻地举手,尤多慧害羞地低下头,小白觉得他们胡闹没举手。

二比二平局,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到苏愚身上,她闷头剥瓜子,没动,也没说话。

那气氛尴尬得都有些凝固了,苏愚才把剥好的瓜子仁堆到一旁,拍拍手心里的瓜子壳,抬头看向沈轼,字句清晰地问道:“你想让我举手吗?你想的话,我现在就举。”

他们四目相对,苏愚的目光实在太亮了,竟让沈轼有些不敢直视,一贯自诩思维敏捷的他,半晌才张嘴说道:“你剥这么多瓜子吃不吃啊,不吃我吃了啊。”

苏愚假装没看见尤多慧脸上一瞬即逝的失落,站起身来扔下一句“每次不都是你吃了吗”,转身走掉了。

沈轼最爱吃山核桃味的瓜子,却天生头脑发达、四肢简单,每次嗑瓜子都会被瓜子壳卡到嗓子,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是她剥,他吃。

可是那又怎么样,超市里整包的瓜子仁各种口味都有,她亲手剥的  就能有什么不同吗?

只有她和他搭档起来才最自然,可那又怎么样,要颁给他们一个最佳表演奖吗?

他们或许是无比默契的搭档关系,是最得心应手的伙伴关系,可终究都不是她想要成为的那一种关系。

05

冬末,江城干冷的空气中终于掺了点水汽,公司的客户端上收到了一则订单,下单人没有透露姓名,却点名要苏愚来完成。

从前也是有过这种情况的,有些事情或者场合女生出面解决会更简单一点 ,但这样专点苏愚的时候却没有。

小白和大猛担心对方可能会有不良企图,提议悄悄地跟她一起去,苏愚有一丁点迟疑,反倒是旁边经常脑补过多的沈轼显得比较淡定。

“咱们大智业务水平高呗,所以就有回头客咯。”

彼时他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极认真地在苏愚的设计稿上勾画,他原本也是学建筑的,却偏偏对“万丈高楼平地起”一点兴趣都没有,唯一还能看出专业功底的,也不过是他闲来无事时总爱在她的设计稿上添点东西。

他把玄关处那盏长形的吊灯换成菱形,进门空间变得豁然开朗,颇有些得意地举给她看,阳光从他的左侧方投过来,在侧脸洒下金黄色的柔光。

苏愚就在这柔光里生出些许错觉来:在他心里,她是一直很优秀的那个,是一直舍不得离开的那个吗?

在某些瞬间,那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可那些瞬间如同日暮时最后落下的那抹光亮,不管再怎么耀眼,也终究要称作“残阳”。

顾客约的地点是隔他们两条街的网红咖啡店,苏愚有些奇怪,这家咖啡店向来以浪漫情调出名,告白墙上的情侣照片贴了一大堆,被称为告白成功圣地,约在这种地方,对方的诉求却是“在那场三个人的电影里,请让我的好朋友退出”。

约定时间是下午三点,对方不愿透露姓名,却称自己的背包上会挂一只黄色的海绵宝宝玩偶,以此来确认身份。

苏愚提前二十分钟到,选在靠窗的位子观察,她其实还没完全想好该怎么劝解别人放手,感情之事她本就不擅长,更何况她始终觉得,爱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情,若是不能牵手,只能是由于彼此的原因,跟第三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就这样想着,远处街角的十字路口,转过来两个非常熟悉的人,他们边谈笑着边往这走来,苏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们越走越近,苏愚一眨不眨地看着,直到眼底生出焦灼感。她极慢地眨眼,眼底像是弥漫起了大雾。

可那雾再怎么大,她也依旧看清了,对面走来的这两个人,其中一个,他脚上那双耐克的休闲鞋,是上周她刚陪他买的。

而另一个肩上背着的那个,悬挂着海绵宝宝玩偶的信封包,是她去年送出去的生日礼物。

“在那场三个人的电影里,请让我的好朋友退出。”

苏愚苦笑:原来是这样。那些她曾苦苦隐瞒着的心事,原来都昭然若揭,那些她不知该如何改变的开始,原来早已是三人电影的序幕。

她从前只知道尤多慧美丽大方又聪明,却不知原来对方如此勇敢,选择用这种方式向她袒露心迹,并恳请她退出。

是什么催生了这种勇气啊,是那天举手表决时自己的拒绝吗?

是沈轼每次都会把她亲手做的那些点心,再送自己一份吗?

还是,不管别人开玩笑把她或自己跟沈轼配成一对,他都嘻嘻哈哈不当真的态度?

她愣愣地盯着他们越走越近,台阶是锃亮的大理石铺就的,尤多慧穿着细高跟的靴子,一不小心差点滑倒。

她看见沈轼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尤多慧,两个人靠得极近,尤多慧脸上浮现出娇羞的笑容,往他怀里偎了偎。

台阶尽头,是一块花团锦簇的地毯,沈轼笑着往旁边移了一步,在后面双手扶住她的肩,借力让她站好:“出来喝个咖啡干吗还盛装打扮?喏,认真走,别再摔倒了啊。”

苏愚就是在这一瞬间,把尤多慧脸上的失望盡收眼底。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恍然发现对方失望的脸换成了自己,眼前的场景,转换成了那么多她小心暗示,他茫然无知甚至本能躲避的画面。

苏愚便是在这一个瞬间醍醐灌顶。

她终于知道自己输了,一败涂地,却跟尤多慧没有关系。而那些被沈轼拒绝的、推托的、不敢上前的时刻,主角并不是只有尤多慧啊,还有那个躲在角落里的自己。

他可能不爱尤多慧,但那也不一定代表着,他就爱她。

她输给的人,只有那个并不爱自己的对方而已。

她看着他们走进门来,环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她,然后笑着向她走来。

沈轼脸上是真实的茫然:“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

苏愚喝光手中的咖啡,才答道:“点名要我的那个顾客,约在了这里,让我帮她劝她的好朋友,不要再喜欢同一个男人,主动退出。”

沈轼“哦”了一声:“那人呢?你解决完了吗?”

苏愚缓缓站起身来,她的视线越过沈轼的肩膀,同后面的尤多慧四目相对,对方握紧背包带的手指已经泛白。

半晌,她露出一个极安静的笑容,轻声说道:“解决完了,她同意退出。”

她看见后面的尤多慧松了一口气,再看向她时眼睛里甚至带了水光。沈轼倒是不疑有他,高兴地抬手在她的头顶上拍了拍:“不愧是我的大智啊,战无不胜。”

苏愚不露痕迹地避开:“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同他擦肩而过,径直向外面走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手指被人轻轻牵起。

心里有一小块地方轰然倒塌,她快速回头,却是尤多慧。

“小愚,对不起啊。”

不远处,透过橱窗,毫不知情的沈轼正在点餐,苏愚甚至不用看,都知道他会点一杯不加糖多加奶的卡布奇诺和一块黑森林蛋糕。

他们太熟了,从八年前走到现在,却沦落到只能隔窗相望的地步,怪不了其他任何人。

只能怪她爱他,只能怪,他不爱她。

苏愚在她手心里握了一下,这次的笑容格外真诚:“多慧,我其实很开心,你把我当成你的好朋友。”

她转身离开,不远处的沈轼点完卡布奇诺和黑森林,刚巧转过身来,透过窗子看到她的背影。

他只觉得她这次走得颓然又决绝,想着若是她回过头来,是不是要招手把她叫回来一起,刚才看橱窗里的榛子蛋糕不错,是她最爱吃的。

可惜,直到她消失在路口那个拐角,也一直没有回头。

06

苏愚离开的那一天,江城下了第一场春雨,入夜时整个天地都蒙上了一层雾气。沈轼在候机厅里紧拉着她的行李箱,一脸的难以置信:“不是说好留下来的吗,我出钱开你喜欢的设计室,地方我都找好了,就在公司隔壁,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苏愚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她从那年在公交车上第一次见他,她低着头掏硬币,他长长的手臂伸过她的头顶,硬币投进票箱,“叮叮”两声,她应声回头,直撞进一双深邃眼眸。

他一双眼睛生得极漂亮,定定地看人的时候,总让人误以为那是宠溺。

她从前有很多次误以为,可此时此刻,她无比清醒。

这清醒让她开口,声音有些喑哑却很清晰:“我学了七年的设计,去意大利是每个设计生的梦想,现在有这个机会,我不想错过。”

“没让你错过啊,以后我陪你去不就行了,你在那常驻都行,可是你也不用退掉房子和公司股份吧,你明知道公司离不开你的。”

他顿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我也离不开你。”

苏愚深深地看他,良久,才皱着眉头,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短,刚沾染到眉梢就不见了,可沈轼的心脏就是在这笑容里,突然感到一阵刺痛。

她说:“沈轼,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谁离不开谁。”

他从前总说他离不开她,她于是便也离不开他的“离不开”,可是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了。

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沈轼就是在这样的目光里,慢慢松开了抓紧行李箱的手。

飞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冲向天空,透过小小的舷窗往外看,入眼皆是浓厚的墨色。

远处似有闪电滑过,在泼墨般的混沌里撕出一个口子,苏愚突然就想起很久之前的那天,他们在帮学姐林润要账失败的时候,沈轼曾说过的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任何变化都不是突然发生的,都是自己无意间一点一点选择的。”

那些他们曾风雨同舟、同甘共苦的岁月里,她一点一点地选择逃避、选择退缩、选择体面,却唯独没有勇敢地诉说过自己的心意。

而他一点一点地对她有过依恋,有过感谢,有过不舍,可唯独没有的,是爱情。

可最让她遗憾的是,她的那些依恋、期待和不舍啊,全都是因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