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岁末的夜色格外温柔,风仍然是风,少年也仍然是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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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北方的冬天一贯凛冽。浑身汗津津的方柏霓刚走出公司大门就被迎面的冷风扑了一下,像被丢进了冰窖。
大约是跨年的缘故,夜深了街上还热闹得很。行人大都成双結对,偶尔看见一位单身的,似乎也是喜气洋洋地要去赴约。总之,环绕在他们四周的空气,和方柏霓身边的似乎并不是同一种。
加班到十点,她实在没心情搞什么仪式感。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方柏霓顺手打开了某个社交平台的年度报告。她用了那软件很多年,一行行数据都藏着往昔的轨迹:第一个添加的好友,第一张上传的照片,第一句写下的留言……
方柏霓一页一页往下滑,软件告诉她:“十年来,你的小星球沧海桑田,‘楚然’曾经是你最亲密的好友,但是现在,你们已经有1382天没有联系了……
“所以爱会消失,对不对?”
方柏霓触电一般摁灭了屏幕,手上的动作快得惊人,但她还是精准地记住了“1382”这个数字,以及系统的那句“爱会消失”的反问。
如果不是看到报告,方柏霓自己也没意识到竟然已经和楚然告别了这么久。算起来,他们相识那年正好是这软件火起来的时候,大家都顶着花里胡哨的网名和头像,只有楚然潇洒,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大方方地填了本名。也许是方柏霓擅自添加的滤镜,她总觉得这名字起得很有风骨,楚然楚然,念起来仿佛一阙小诗。
生在算法的时代下,一切关系似乎都能被记录下来,相识的日期、交换过的信息……数据记得她和楚然之间的每一次联系,然而算法计算不出,从哪一刻开始他们将再也没有交集,它也不会不知道,爱其实是不会消失的——看见“楚然”这两个字的时候,方柏霓依然会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这是专属于十六岁的下意识,可惜她还是没能改掉。
02
他们之间的相遇,其实算不上浪漫。
那一年方柏霓念高二,学校组织大家去看画展,说是为了提高学生的综合素质,然而方柏霓只心疼自己被白白占用了的周末。
“还不如去看漫画。”她低头嘟囔着,刚走过画廊的转角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手里拿着一摞厚厚的文件,文件夹尖锐的角恰好戳在方柏霓的肩膀上,她一向娇气,那里的皮肤立刻红了一片。
“你能不能看着点路?”刚抱怨完这一句,方柏霓就感知到了那人不好惹的气息。他长得高,生来比别人多些气场,方柏霓的语气登时软了一截,“……撞得我有点疼。”
“哦。”
那人连眼都没抬,短而密的睫毛眨了一下,手里的文件就已经整理好了。他头也没回地走了,只留下方柏霓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林乔从身后追上来问她有没有事,方柏霓没好气地抱怨了一通:“这人简直是有病。”
“谁这么不讲礼貌?”林乔回头搜寻“逃逸者”的背影,捕捉到的那一刻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是他啊,你不知道楚然学长吗?”
方柏霓揉了揉自己钝痛的肩膀:“这是什么意思?他很有名吗?”
楚然这个人,在学校里的确是小有名气的。
明明是理科生,却偏偏拿遍了大大小小的艺术奖项,球场上不肯饶人,静坐下来又能妙笔生花。更难得的是他长得好看,剑眉星目,小说里最爱写的那种长相,只一眼就能叫女孩儿脸红。
“就是荣誉校友墙上一直挂着的那位。”林乔提醒方柏霓,“你是转学过来的,难怪不知道。虽然楚然学长已经毕业三年了,但他还是十二中当之无愧的大众情人。”
“你可别轻易代表大众。”
方柏霓不以为然,转头目光落在一幅画上,满目都是耀眼的湛蓝,中间晕开了一团似有若无的白。她没有什么美术鉴赏的理论,只是这画让她莫名想起了晴朗的夏日。
“我喜欢这幅。”方柏霓抬手指给林乔看。
话音未落,身后就有人悄声问了一句:“你要不要我的外套?”
方柏霓疑惑,回头一看竟是楚然。不等她反应,楚然已经把衣服脱了下来,他垂着眼,目光似乎在有意避开她。
这人脑子真的有病吧?方柏霓没好气地想。
她刚要发作,林乔却忽然面色复杂地拉住了她的胳膊:“霓霓……”
顺着林乔的目光,方柏霓也察觉到了不对:那天是她的生理期,而她又恰好穿了条白色的裙子……
方柏霓的脸一时涨红起来,身后的外套围上来的时候,她看清了那幅画的落款:《夏》——楚然。
03
坐在楚然副驾驶上的那半个小时,是方柏霓前十六年的人生中最局促的时刻。
她巴不得离这人越远越好,然而刚从洗手间出来,就看见他气定神闲地站着,还低下头问她:“送你回家?”
方柏霓摇头,楚然伸手拦住了她:“就当是刚才撞到你的补偿。
“何况……我的外套还在你身上。”
美术馆离方柏霓家并不近,她原本打算一路保持沉默,可是车里的空气实在是压抑得过分。
犹豫再三,方柏霓还是没话找话地问道:“你刚才撞到我,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话一出口,气氛好似更尴尬了。
楚然偏头看了她一眼,幽幽地道:“因为‘撞’过我的女生实在太多了……”
若是方柏霓肯留心观察一下,就会知道楚然此言不虚。
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楚然是女娲炫技时捏出来的人,身边多的是想和他套近乎的女孩,他实在见了太多次故意的“意外”,也看过了不知多少张害羞的脸蛋。
“对于不喜欢的人来说,这些心意其实全是打扰。我无法每次都给出回应,所以只好做一个没有礼貌的人。”
楚然如是说。
方柏霓坐在副驾上偷偷打量他,心想这人的鼻子真是高得让人嫉妒。
楚然打了一圈方向盘,车子稳稳停在小区门口,他偏头对着方柏霓说:“到家了。”
方柏霓抬头,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她一直记得,那天刚好是夏至,空气里的风开始变得温热,一切事物都轻盈而明朗。此后好多年,夏天都是她最喜欢的季节。
04
林乔陪着方柏霓把外套送到了干洗店,路上她酸溜溜地道:“你还真是因祸得福。多少人想和楚然套近乎,你倒是毫不费力地就拿到了他的号码。”
“拜托——我巴不得不要和他产生任何联系。”方柏霓口是心非,“不然你替我去还衣服?”
林乔撇撇嘴巴:“我才不要。”
方柏霓和楚然约了周末见面,她嘴上说着不想见他,然而出门前还是反复试了三四条裙子。
干洗店的店员一边把衣服装进纸袋一边招呼方柏霓:“这件外套的主人成绩一定很好吧?”
“啊?”
“我在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店员递给方柏霓一张纸——是楚然的简历。
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方柏霓展开了那张简历,楚然的“优秀”一下从传闻落到了纸面。那一年他才读大三,履历却已经丰富得吓人。一个个奖项排列下来,连方柏霓这个门外汉都震惊了。从前她只知道楚然会画画,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拿过篮球比赛的奖,他长得高,想来手指一定也很修长。那样好看的手,拿着画笔刚刚好,打起球来也刚刚好——简直是全天下的好处都叫他一个人占了去。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在A4纸上,方柏霓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直至把一切内容都熟记于心。简历的右上角印着楚然的照片,他淡淡地对着镜头,也对着方柏霓微笑。
仔细想来,老天其实是很不公平的,在楚然还不知道方柏霓的名字时,她已经先了解了他那么多。而那时的方柏霓也完全没有读懂命运的暗示:他们之间,她走出了第一步,往后的每一步,都是由她先来。
公交车到站时,楚然早已在校门口等着了。方柏霓把纸袋递过去,又郑重地道了一句谢谢。
街角的奶茶店买一送一,楚然提议请她去喝。路上碰见的女生都在偷偷打量他们,方柏霓悄悄瞄了一眼楚然,小声道:“你在学校好像很受大家瞩目。”
楚然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嗯,第一次请女生喝奶茶。”
方柏霓站在柜台前偷笑,心满意足地加了双倍的芋泥。
她把楚然的简历还给他,又大着胆子问道:“你上高中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学物理的?我真的觉得好难。”
“没怎么学,就是脑子好。”
方柏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好心告诉我。走了——”
她拎着自己的那杯奶茶,蹦蹦跳跳地到了门口。
“等一下——”楚然在身后叫住她,“你叫什么?”
方柏霓停在门帘前偷笑,然后响亮地答出了自己的名字。
05
期末成绩下来的那天,方柏霓的一张脸皱成了苦瓜,她做了许多年的语文课代表,英文也几乎拿了满分,唯有物理,怎么学都不开窍。学校暑假不补课,方妈妈不放心,特意为她请了家教。
方柏霓不大高兴,嘟着嘴道:“什么家教,还不就是来监视我的……”
话还没说完,她定睛看清了来人——竟然是楚然。
那会儿他们已经两三个月没有见面,但方柏霓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楚然背对着光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例行公事地说了一句“你好”。
“楚老师好!”方柏霓脸上的愁云顿时散开,转成了难得一见的晴天。
他们把学习地点定在了市图书馆,方柏霓规规矩矩地坐着,楚然拿给她一张物理卷子:“先做这套。”
过了半晌,方柏霓底气不足地戳了戳楚然:“做完了。”
楚然拿过去扫了几眼,沉声道:“你的基础,还真是很差。”
“……不然干吗请你来呢!”
楚然拿了纸笔,信手写下一串公式:“其实,你所有的错题都是因为同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说出来的话却直击要害,两三句就点拨得方柏霓豁然开朗。
接下来的两个月,方柏霓几乎每天都和楚然待在一起。她埋着头做卷子,楚然就在边上看书,精装本的《论语》,简直把“无聊”两个字刻在了封面上,也不知他怎么读得下去。
方柏霓偶尔开小差,楚然總能第一时间发现。他伸手在她面前点了两下:“这种算法太笨了,还有更简便的方法。”
方柏霓原本不大服气,后来却也不得不承认楚然的思路的确精巧。他脑子里装着那么多细碎的知识,好像一切问题都难不倒他。有时候方柏霓使坏,故意挑了超纲的题来为难他,然而楚然还是解得出来。
他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小心思:“这道题你听不明白,不过,可以教给你一个大学里才会讲到的公式。”
方柏霓托着脸颊沉思,不知道这人的大脑是什么样的构造,那样复杂的题目,到了他的草稿纸上就好像变得轻而易举就能做出来。
三楼靠窗的位置是他们的固定座位,方柏霓在那张椅子上学会了许许多多巧妙的方法,也熟记了楚然指尖的弧度、隽秀的笔迹,以及手腕上那枚小小的黑痣。等到阳光落在她左边的胳膊时,他们就会一起离开。
夏天的傍晚,江水盛着落日,风一吹,掀起层层叠叠橘黄色的涟漪。方柏霓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膨胀,她每一次都故意走得很慢,因为希望和楚然在一起的时间能再长一些。
暑假结束的那天,他们站在分别的路口,楚然手里的那本《论语》不知翻来覆去地读了多少遍。方柏霓指了指:“能送给我吗?”
楚然点头。
扉页上留着他隽秀的字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方柏霓心中一动。
两个人挥手告别,方柏霓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周末的街口人头攒动,然而她还是一下就认得出楚然的背影。
06
高三的日子那样苦,人人都为了提供一分两分熬到深夜。方柏霓一直用那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来支撑自己,她原本是个没什么信念的人,可认识了楚然之后,她忽然就拥有了“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楚然是那样闪闪发光的人,她想要成长到与他并肩。
那一年方柏霓统共也没和楚然说上几回话,学校的功课抓得紧,她实在没精力想别的事情。
方柏霓的成绩进步得很快,同学来找她问题,她大大方方地讲给人家。同学听完后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老师没讲过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柏霓愣了一瞬,方才想起那是楚然教给她的。
她拿到C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楚然也从C大的本科保研成了C大的研究生。方柏霓入学时恰好碰上百年校庆,学校的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她本来不打算去凑热闹,但想到也许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会碰见楚然,便还是拉了室友一起过去。
吸引力法则大约真的有些用处,楚然是艺术系的优秀代表,他挺拔地站在台上发言,下面的女生都在悄声夸他好看。隔着一重又一重的背影,方柏霓终于又看见了楚然的脸,他的声音经过麦克风的放大后有些失真,但方柏霓的心跳还是没出息地加快了。
她偷偷溜进幕布后面等楚然下台。
“方柏霓。”熟悉的声线从身后传来,“你也在这里,看来C大的生源质量是真的下降了。”
方柏霓默默翻了个白眼,却又在看清楚然的那一刻消了气,他仍旧是好看,不过是普通的白色衬衫,别人穿上泯然大众,他穿上就是光,是雪山。
楚然手里拿着从颁奖台上顺下来的红月季,递给方柏霓,正色道:“这个送你,小屁孩还是挺厉害的。”
边上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走了”,楚然腿长,只撂下这么一句,三两步就消失在拥挤的后台。
方柏霓盯着手里那朵花,方才确认刚才并不是幻觉。什么嘛,月季一点都不浪漫,她心里抱怨着,嘴角却忍不住勾起来了。
07
新学期伊始,方柏霓特意选修了一门外国艺术设计史,因为打听到这是楚然导师的课。老教授忙得很,有时抽不出时间给本科生上课,便会打发楚然来做助教。
一百多人的阶梯教室,方柏霓坐在靠前的位置。楚然在讲台上点名,一行行念下来,总算轮到了她:
“方柏霓。”他脸上的神情略微惊讶。
“到。”
方柏霓抬头,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里对上。
课间时一群女生跑过去围着楚然,叽叽喳喳地要他的号码,楚然还没想好怎么接招,方柏霓就气呼呼地挤到众人前面:“楚老师,我有问题要问你。”
她的语气里分明带着怒意,一双杏眼定定地看向楚然。楚然心下好笑,拿起水杯冲着方柏霓道:“我们去休息室说。”
教师休息室设在走廊拐角的位置,楚然倚在窗边,开口逗方柏霓:“这么生气——就为了别人找我要号码?”
他不是诚心为难小姑娘,然而方柏霓脸上还是充斥着被揭穿的窘迫:“哪、哪有生气?”
“哦——没生气。”楚然嘴角含着笑意,“那你的问题是什么?”
“呃……”方柏霓本来没有问题,此刻却真的被难住了,她凭着模糊的印象信口问道,“希腊美学的早期指导思想是?”
“在课本的第三十八页。”楚然伸手在方柏霓面前打了个响指,“方同学,下次上课不要只盯着我的脸,偶尔也记得看下课本。”
上课铃响,楚然拎着自己的水杯往教室走,方柏霓却脸颊红红的愣在原地。
楚然回头看她:“干吗?不回去上课的话我会记你早退的。”
外国艺术设计史出了名地好过,一群理工科的学生跑来混学分,大家都觉得轻松,唯有方柏霓每次上课都如临大敌——楚然实在太爱提问她了。
一百多人的教室,一多半人在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楚然却偏偏点了她的名字
“方柏霓。”
他字正腔圆地念出这三个字,故意问一个她答不上来的问题,然后气定神闲地欣赏方柏霓满脸怒气又不敢发作的样子。
折腾了几次后,方柏霓终于不堪忍受,跑去质问楚然:“我又没招你,干吗这么针对我?”
楚然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这怎么能算针对呢?这是关照。”
他调出结课成绩给方柏霓看:“喏,在楚老师的关照下,你已经从一百多人里脱颖而出,成功拿到了第一名。”
方柏霓默默翻了个白眼:“那真是谢谢你了。”
“应该的。”
楚然一句话把她噎了回去。
方柏霓深吸了一口气,十分怀念初见时楚然那副高冷、话少的帅气模样。
08
艺术史的课程结束后,方柏霓给学校的美术社递了报名表,因为她一早知道楚然是社长。
头一回在社团里和楚然打照面,她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为了拿学分。”
“你这个态度很不端正啊。”楚然倚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样,以后你就和我一起工作,我好好纠正一下你的错误思想。”
于是,方柏霓这个新成员甫一加入就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楚然画板的旁边、餐盘的对面、单车的后座,总是能发现她的身影。
楚然一边画画,一边还不忘把方柏霓摁在身边写美术社的宣传稿。方柏霓一个理科生,实在是没什么过人的文学素养,偏偏楚然要求极高,一篇稿子改了三四遍他还不满意。
两个人在画室里吵吵闹闹,不觉间就过了一个下午。夕陽余晖蛋黄似的泼洒开,满室黄澄澄的光。方柏霓凑过去看楚然的画,她总也看不明白他在画些什么,就像她总也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们俩走得近,有不少社员都在传他们的八卦,可是楚然永远按兵不动,也从未给过她什么暗示。
楚然一边收画板一边扭头问方柏霓晚上吃什么。
“烤肉。”
“八百字的宣传稿磨了一个下午还没完成,是不是光想着烤肉了?”
“写什么宣传稿啊,”方柏霓嘟囔,“社长这张脸不就是最好的招牌吗?”
“你就真的忍心看我牺牲色相?”
“有什么不忍心的……”方柏霓回答得毫无底气,她哪里舍得让楚然牺牲色相,她恨不得把他藏起来,让他永远只做她一个人的楚然学长。
“假话。”
楚然看得透她的小心思,俯下身在方柏霓头上揉了一把。说话间,他的领口掉出一个挂坠,方柏霓扫了一眼,似乎是颗粉红色的爱心,上面撒着亮晶晶的闪粉,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东西。
她没忍住问了一句:“你竟然会喜欢这样的挂坠?”
楚然低头看了一眼胸口,把爱心重新放回衬衣里:“别人送的。”
方柏霓还想再追问什么,楚然却已经收好画板出门了。
收到林乔的信息是在半夜,方柏霓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把那段话反复读了几遍:霓霓,我帮你打听出来了。楚然学长念高中的时候有个青梅竹马,两个人经常一起吃饭、上下学。这位学姐的爸爸是文学系教授,她的性格很文静,高二的时候还拿了国学大赛的第一名。据说那时候楚然为了给她加油,连自己的比赛都错过了,十二中的人都说,这是不要成功要美人。
后来学姐出了车祸,楚然半个月都没来上课,后面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学校里再没人见过学姐,楚然也是从那时起变得高冷的。
方柏霓想起下午看到的那枚小小的爱心,大概就出自这位学姐之手吧。那挂坠的样式老旧,一看就知道是几年前的,但是,即便老旧,楚然也依然留着,日日都戴在身上,还放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方柏霓想象着学姐的模样,也想象着楚然从前的样子。他们大约认识了很久,关系也一定很亲密吧。楚然那么喜欢《论语》,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位喜欢国学的学姐呢?
沉沉的黑暗里,方柏霓流了眼泪,人人都说她和楚然的关系不一般,但楚然却从来没对她讲过“喜欢”这两个字。聚会上有人开他俩的玩笑,楚然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下来,直接问了一句“有意思吗?”,她沉默着坐在一边,尴尬得出了一身冷汗。想来,她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大约比不上温柔沉静的学姐吧?
09
方柏霓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楚然,婉拒他的邀约,也不怎么去参加美术社的活动。她特意找了兼职,想把空闲的时间填满,但思绪还是会莫名其妙地转到楚然身上。林乔不忍看她消沉,忙着介绍新的男生给她认识,可惜方柏霓一个也不喜欢。年少时见识过楚然这样惊艳的人,往后她无论看谁都觉得不够。
方柏霓一直记得,她和楚然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五月的末尾。那天她沿着江边散步,晚风扑得人心里暖暖的,她迎面看见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是楚然。
看见来人是她,楚然的神情有些意外:“最近总听你说很忙,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嗯。”方柏霓没出息地带上了鼻音。
两个人在江边站定,霓虹灯在水面上投下粼粼的光斑,她盯着那一团团彩虹似的倒影,等待着楚然先开口说话。
“我收到了伦敦大学的offer,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要动身去英国了。”
楚然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在讲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然而,方柏霓却听得心惊,等一切事情都准备好了才肯讲给别人听,这真像是楚然的作风。
她心里惆怅极了,却还是佯装镇定地祝福他:“一切顺利。”
“你也是。我也许很久不会回来了,提前讲一句新年快乐吧,祝你新年胜旧年。”
方柏霓苦笑,这要求真难,你又不在身边,新年还怎么胜过旧年呢?
那天他们在江边站了很久,远处不知是谁在放烟花,一朵一朵炸开在夜幕里,衬得那一池江水无比绚烂。方柏霓很想问一问楚然,他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位学姐,也很想问一问,他对她有没有过一点点的喜欢。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楚然把方柏霓护在身前,脱了外套替她挡雨。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样近,方柏霓偷偷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胸口,坚硬的触感,她知道是那颗小小的爱心。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很明了,她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
方柏霓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劝楚然留下,她清楚梦想的重量,也明白世界不是只有一个校园那么大,从此之后,他们之间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山川湖海,她有一万次的心动,却找不到一个见他的借口。
后来,方柏霓毕业、实习、工作,人生在正常的轨道上飞驰。她以为时间可以修复一切,就像电影里讲过的那样,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可是,她仿佛被封进了时间的罐头里,什么都会变,什么都有期限,只有她的爱意不会。即使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再看见“楚然”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不知所措。
真是没出息,方柏霓在心里苦笑。
10
方柏霓撑着脸坐在工位上发呆,主管走过来敲敲她的桌子:“跟我来一下,上次你的策划案很好,甲方说想见一见你。”
隔着会议室的玻璃门,方柏霓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她只匆匆扫了一眼,胳膊上就已经泛起触电的感觉。她推门进去,那人转身叫她:“方柏霓。”
和从前他叫她时的样子一样。
“果然是你。”楚然关上会议室的门,示意主管先出去。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方柏霓有些无措:“什么叫‘果然是我’?”
“大学时总给你改宣传稿,这么几年过去了,你遣词造句的习惯还是一点没变。”楚然的声音里含着一丝笑意,尽管是冬日,方柏霓却觉得温暖得很。
鬼使神差般,她伸手碰了一下楚然的胸口,竟然是空荡荡的。
楚然不解:“干吗?这是你们公司特殊的问候方式吗?”
方柏霓咬了咬牙,把林乔打听出来的消息复述给楚然听。
“你现在还喜欢那个学姐吗?”
“方柏霓。”楚然几乎被气笑了,“你故事里所谓的绯闻女友是我的表姐,因为那场车祸,她搬到澳洲休养去了,临走前把自己的项链留给了我。”
楚然站在落地窗前,一身西装革履:“所以,当年你就是为了这个才突然不肯理我?”
方柏霓窘得快要钻到地下,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那句“嗯”。
林乔曾经打趣过她:“你这么了解楚然,如果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书,那你一定是首席作者。”
但其实,关于楚然,方柏霓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二十岁,他第一次碰见她,为了送她回家,错过被导师引荐给知名设计师的机会。
二十一岁,他偶然瞥见室友应聘家教的网页,又想起方柏霓说自己总学不好物理,他明明已经找好了实习,却还是去做了她的老师。方柏霓开玩笑说自己是他的金主爸爸,但其实,他一幅画的价格就比整个暑假的家教工资还高。
二十二岁,他在C大的礼堂里看见了她,心想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小孩。他顺手摘了颁奖台上的月季送她,事后被布置现场的同学吐槽了好久。
二十三岁,他在一堆报名表里发现了方柏霓的那张,和他一届的研究生早就不参加社团活动了,他却坚持留了下来。
二十四岁,她忽然不肯理他,还跑去和别的男生一起看电影,他确信小姑娘是真的不喜欢他,才真正下定決心开始申请国外的学校。
二十五岁,他在异国求学,物理上的距离那样遥远,然而,他夜夜都能梦到她。
二十七岁,他从英国回来,开了自己的创业公司,看见某一份策划案时他总觉得莫名的熟悉,为了这一丝缥缈的直觉,他推了会议想来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她。
……
那晚,方柏霓和楚然去了江边散步,大学时曾一起走过无数遍的路,再见时两人之间已经算得上阔别。
“我喜欢你,”楚然忽而郑重地叫了她的名字,“方柏霓,你说,我们要不要在一起?”
方柏霓抬头,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他们一起淋过雨,一起看过烟花,一起走了很多路,一起讲了许多许多的话。
一湾江水缠绵,霓虹在江面上投下斑斓的影子,一切都和他们刚认识那年没有分别。
“好呀。”
她这样回答楚然。
岁末的夜色格外温柔,风仍然是风,少年也仍然是她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