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所念之人,只是那人已不在世间。
新浪微博:@长欢喜HX
00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我又回到了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好像是一九七六年的暮春,那年我才十七岁。
“那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去学校,晚樱一簇一簇拥在街道两边,我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她拦住了我的路……”
这是陈教授这个月第八次同我描述她的这个梦。她今年六十二岁,梳低马尾,穿酒红色灯芯绒西装,房间被收拾得整洁而干净。
要不是沈宴先生的遗书突然曝光,她平静的生活也许永远都不会被打破。
我于一个月前受杂志社主编的委派来采访她,老人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一件事总要翻来覆去地讲很多遍,有时讲到一半,却又突然忘记,故而这个人物访谈拖拖拉拉直至今日还未能结束。
我问她:“她拦住了您,然后呢?”
陈教授的指尖在桌面上随意点了两下:“她啊……”
01
陈教授名叫陈幸有,每次同别人介绍自己名字的时候,她总略过姓,直接叫旁人称自己为幸有。
“幸运的幸,拥有的有。”十七岁的少女嗓音脆如黄鹂,讲话时总爱拖长尾音,眉眼弯着,说不出的明媚与骄矜。
那阵子她常往戏馆跑,平城的老戏馆很有名,常有四面八方的人从千里之外赶来听戏,也有高鼻深目的外国人,对中国戏曲格外痴迷,连唱词也听不懂,依旧每天摇头晃腦地跟着哼唱。
于是,如幸有这般会讲一口流利英文的学生,便会趁没事做的时候混进去,给外国人翻译戏文,赚点零钱花。
幸有的英文是跟父亲学的,父亲年轻时留过洋,回来后便一直留在平城教书。但幸有偷偷去给人当翻译的事却没同父亲讲。父亲虽然读过不少外国书,思想却依旧守旧,觉得女孩子要文静稳重才可以。
但父亲终究还是发现了她的小秘密。她与沈宴初见的那天,刚被父亲训过一顿,十几岁的女孩子自尊心强,眼睛哭得红通通就跑了出来,没承想刚跑到戏馆门口,就一头撞到了初来乍到的沈宴身上。
男人长得高,穿棕色夹克,靠在戏馆门前那根柱子边,手里闲闲地夹着一根烟。
被幸有这样的小女生撞到,他也能开两句玩笑:“怎么一见面就投怀送抱?”
他同平城这里所有的男人都不同,大约因为平城小,又是老城,这里的人打小就正经又老派。
但沈宴总是懒散的,不管说什么话,都带着几分轻佻笑意。
幸有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偏偏眼里的泪意还没散干净,一眼瞪过去,直教人罪恶感直线上升。
沈宴终于站直了身体,脸上笑意敛去,然而幸有并未给他多做解释的机会,狠狠剜了他一眼,便匆匆离去。
晚上幸有回家时,却在自家客厅里再次见到沈宴,他坐在她家那张窄小的布艺沙发上,正同父亲相谈甚欢。
听到开门声,他转头看过来,脸上亦露出一丝讶异。父亲瞪了她一眼,许是顾及家里有客人,没继续揭她的短,只笑着和沈宴介绍:“这是小女。”
沈宴站起身来,笑得很绅士,朝幸有伸出一只手:“你好,沈宴。”
他的手长得很好看,长而匀称,骨节分明。
他这时又变了,全然没有了白日里的那种轻慢神态,一言一行都极合规矩,但举手投足间,又透着与平城这里所有人都不同的清贵与漫不经心。
这人,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幸有抿抿唇,短促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耳朵上的红色便又再次飞起。
她捏捏耳垂,飞快地越过他走上楼梯,转念又想到什么,回头对他们说:“你们聊,我上楼做功课去。”
父亲点点头,幸有一上阁楼便关了门。房间的窗户开着,月色如霜般落在胡桃木色的地板上,莹润朦胧,幸有吐了口气,觉得自己心跳的频率快得异常。
隔日同桌问她:“听说昨天戏馆里来了一个可好看可好看的人,你见到了吗,好看吗?”
那时她们正在晨读,幸有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沈宴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将半张脸都埋在书里,本想贬损沈宴两句,但话到嘴边,她还是说道:“见到了。”
见到了,好看的。
02
后来幸有才知道,原来沈宴是电影学校导演系的学生,近日准备筹拍一部关于中国戏曲的片子,作为自己的毕业作品,故而才来到平城,感受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
而父亲同沈父当年在国外读书时相识,这些年断断续续一直保持着联系,所以,这阵子沈宴会住在她家。
陈家房子不算很大,二楼仅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客房,另一间便是幸有的房间。
房子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有时到半夜,幸有仍能听见沈宴在隔壁听戏。尽管他已经努力将声音关小,但幸有仍旧睡得不踏实。
她赤着脚去敲他的门,男人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留声机孜孜不倦地转动。
那台留声机很老了,还是当年母亲购置回来的,后来母亲过世后,这东西就被收进了仓库里,没想到这时候又被拿出来使用。
沈宴见幸有睡眼惺忪,转头去将留声机关掉,才压低了嗓子问:“抱歉,是打扰到你睡觉了吗?”
幸有本想说是,但目光落在昏黄灯光下他俊秀好看的侧脸上,不知怎么就改了口,她说:“你在写什么?”
桌面上零零散散放着好多稿纸,地上也扔了很多纸团,沈宴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懒散道:“剧本。”
那个剧本沈宴写了很久,从晚春一直写到仲夏。
幸有放了暑假,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泡在戏馆里。有时她会在那里遇到沈宴,他总坐在最后一排的正中间。戏馆里的灯都关掉了,暗红色的丝绒窗帘将外边的天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除了舞台上的光,就只有后墙上一扇很小的窗户,日光透过来,照出一片浮尘。
幸有总喜欢回头去看浮尘里他略显模糊的脸。
许是她看他看得太频繁,戏馆里的演员们有时也会打趣她:“我们小幸有春心萌动了。”
她经常出入这里,和这里的演员们都混得很熟了,现在被戳中心事,脸上飞起一片红霞。
她提高了嗓子反驳他们:“你们别乱说!”
从前台悠悠走向后台的沈宴只来得及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他嘴里咬了根烟,没点着,语调格外慵懒地问:“你们又怎么欺负我家小姑娘了?”
他自来熟得很,每次同别人说起幸有,总说“我家小姑娘”。几个演员互视一眼,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来。
幸有心虚,及时抢过话头,推搡沈宴:“快出去,这里都是行头,可不许抽烟。”
前后台只隔了一层幕布,两人从幕布中间穿过去,沈宴没提防,倒真的被她推动了。
他哭笑不得地捉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这一点倒和他花花公子的做派不大相符,他的指腹不经意地摩挲着她腕上的皮肤,语调里带着几分无奈:“别闹,我找程老板有点事。”
平城戏班的班主程老板,是幸有短短十几载生命里,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她爱穿颜色艳丽的旗袍,脸上的妆容总是精致而端丽。幸有曾在某日心血来潮,模仿她的穿搭和妆容,仔仔细细描摹过自己的眉眼,最后又颓丧地洗掉。
程老板是她无限羡慕却又永远成为不了的那种人。
包括——
包括,沈宴的喜欢。
幸有松了手,看着他径直走向程毓,黃昏的光从旁边的窗户里斜斜照进来,幸有看着他们对面而立、相谈甚欢的身影,心里想:真般配啊。
她以前从来不相信书上写的什么“这世上一定存在一个人,是与你绝对契合的”这种鬼话,直到遇见沈宴和程毓之后,她突然又相信了。
她曾经听过他们谈话,他们从戏曲聊到电影,从唱腔聊到运镜,她坐在旁边,一句话都插不上。
她除了听过几句戏文以外,其他的一概不知。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同桌家里过夜,夜幕落下来时,两个女生并肩躺在一起,幸有突然问:“如果我去学戏,我爸会杀了我吗?”
同桌本来快要睡着,被她这句话直接惊得睡意全无,半晌,她默然道:“……你放弃吧。”
03
直到秋天开学以后,沈宴的剧本才终于有了一个简单的雏形。
因为是毕业作品,不容他仔细打磨,故而很快他就召集好了一个团队,开始进入轰轰烈烈的拍摄之中。
然而演员的选择也是个问题,团队里的其他人认为随便找一个气质相符的演员就行,但沈宴觉得一定要找一个会戏的。
搭档便说那其实可以问问程毓,虽然戏曲表演和影视剧表演不太一样,但万变不离其宗,只要好好调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沈宴还是不满意:“我需要一个年轻的、生动的、稚嫩的、纯真的脸。”
于是,九月末,《风华》剧组在平城一高设立了一个选角小组。
年轻人大多做过明星梦,一个个跃跃欲试,每天去试镜的人络绎不绝,可选角进行了一周,还是没有找到沈宴心目中的女主角。
幸有下课后,去等他一起吃饭,黄昏的光影笼着她。是初秋时节,空气中已有淡淡凉意,她换了长连衣裙,白色的,上面有大片的橙红枫叶。
她的头发很长,又黑又直,发间戴了只与裙子颜色相同的发箍。
沈宴回头看到这一幕,福至心灵,他突然走过去问:“你想演戏吗?”
幸有没反应过来,讷讷地“啊”了一声。
沈宴说:“你很适合风华。”
风华就是《风华》的女主角,幸有曾看过他散落满桌的剧本。
她的心跳很快,一股无名气流激荡着她的胸腔,她抿了抿唇,斟酌道:“我爸可能不会同意。”
“你自己想吗?”沈宴看着她,“如果你想,陈叔那边交给我。”
隔日,幸有下完晚自习回家,在门口就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其实也不算争吵,因为主要就父亲一个人在发脾气,沈宴在旁边一直好言相劝。
父亲冷笑道:“我让你住进我家里,不是为了让你带坏我女儿的。”
幸有推门进去,屋里两道视线转过来,她叹了口气,说:“爸爸,我想去。”
陈父说:“你不要忘记你妈妈……”
幸有接过话头:“我知道的,但我想,妈妈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曾走过那样的路。”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是他们家里讳莫如深的话题,她在幸有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幸有对她的印象,就只有一些模糊身影。
父亲也几乎从不跟她讲妈妈的事,男人心里有道疤,长年累月,好不容易结了痂,不肯再将伤口撕开给人看。
幸有还是从戏馆的老师们口里窥见些许母亲当年的荣光。
“你妈妈的戏才是真的好,当时多少人追求她,最后她偏偏选了你爸爸。
“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就很假正经,整天不苟言笑的,追人的方法也笨得要命,就是每天过来听戏,结束之后,人家都知道来后台送花,就他老老实实地等在门口。
“他等在那儿,你妈妈出来后,他也不上前讲话。冬天很冷,北风呼呼地刮,他有时一站就是一个钟头,怀里揣着街边买的热腾腾的烤红薯,见你妈妈出来,就往她手里一塞,也不说话,转头就走。
“有一回你妈妈忍不住叫住了他,问他,‘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你爸爸停下脚步,看着你妈妈,突然又抬步走回来,他说——”
他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老师讲到这里,笑得前仰后合,但眼睛里又分明压着几分怀念与怅惘。
她说:“那时我们都不看好你爸爸,却没想到你妈妈居然真的答应了,就这样嫁给了他。”
他们结婚后,也是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好日子的,然而母亲的极端戏迷,在三番五次的骚扰之后,见她还是“不知悔改”,突然在某日她一个人回家时,持刀捅向了她。
父亲因噎废食,从她记事开始,父亲便一直嘱咐她,不许碰这一类事物。然而,人大抵骨子里都有一些叛逆因子,越是不能做的事,就越是好奇,越是充满诱惑力。
那晚,父女俩在阳台上促膝长谈了很久,阳台外刚下完初秋第一场雨,空气里尽是潮湿的气息。
夜风将父亲的衣角吹得翻飞,他沉默许久,终于妥协:“你说得对,尽管结局令人遗憾,但你妈妈应当从未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事情。”
他说:“幸有,你也不要后悔。”
04
后来,这句话有如魔音般,在幸有的耳边回响了很多很多年。
同沈宴签完合同之后,幸有便去学校里请了长假,班主任给她批假条时,说:“人各有志,放心去飞吧。”
那几天她收到好多好多祝福,来自各种人的。
因为选角麻烦,所以男主角由沈宴亲自担任,幸有进组以后,才发现程毓也在里面,不过不是作为演员,而是作为专业戏曲指导。
她教幸有唱戏,许是因为母亲将这方面的天赋也遗传给了自己,幸有学得很快。
沈宴忙完一圈,去找她们。为了适应角色,在正式开拍之前,幸有就换上了戏里的服装,女孩容色出挑,唇红齿白,明眸善睐。
沈宴站在门口抽完一整根烟,才终于被屋里的人看到,幸有水袖挡住了半张脸,眼睛微微挑起,一抬眼,就看到了门外树下长身而立的沈宴。
她一晃神,拍子瞬间乱了,程毓皱了皱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悠悠笑道:“我当是谁来了,能让小幸有这么慌。”
沈宴顺势走进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笑道:“我又不吃人,怕什么?”顿了顿,又问,“学得怎么样了?明天就要正式开拍了。”
开拍以后,程毓就离开了,幸有虽然之前临时接受了一些训练,但拍起来仍旧有些吃力。
他们依然还是住在幸有家里,有时拍夜戏,凌晨三四点才收工,沈宴开车载她回去。
平城不大,其实路并不长,但幸有太累了,靠在车座上迷迷瞪瞪就睡着了。
她在梦里也不踏实,声音含混地讲着戏里的台词,她脸上的妆都卸干净了,素着一张脸,但夜色里,那张脸还是好看得惊人。
沈宴有时还会跟她对词,台词缱绻,她在梦里毫不知情。
再醒来时,却是在他怀里,他抱着她往楼上走,她半梦半醒,反应不过来,待回神时,已经坐在自己的床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沈宴伸手捂住嘴巴,他的手很凉,幸有瞬間就清醒了,沈宴嗓音压得很低,犹自带着笑意:“陈叔还在睡觉。”
幸有眨着眼睛,点了点头,沈宴才将手收回。幸有问:“几点了?”
沈宴抬腕看了看表,说:“还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他们那场戏从晚秋一直拍到深冬,除夕夜时,都未能停歇。
原本沈宴是打算提前给大家放假的,但这些工作人员,大多不是平城人,假期太短,他们也懒得回家,便说反正放假也不知道去哪里,不如留在剧组大家伙儿一起过年。
沈宴请他们去吃饭,平城的土菜馆,装修很简单,众人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酒,只有幸有面前端端正正地放一杯牛奶。
她看得眼馋,被沈宴淡淡一瞥:“你还是学生,不能喝酒。”
幸有说:“过了十二点,我就十八岁了。”
幸有的生日恰好也在大年初一,成人礼是同沈宴一起过的。酒过半酣,众人在包间里聊到兴处不肯散去,幸有找了个借口,一个人出去透气。
那时已快到零点,餐馆里的工作人员正在兴奋地等着新年倒数。幸有抬头看了看头顶稀稀落落的星星。
她正看得入神,冷不丁身后响起一道男声,沈宴说:“走,送你一份礼物。”
他驱车载她去了郊区,然后从后备厢里搬出两箱烟花来。
幸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动作,烟花一朵一朵在半空中炸开,火光映亮了他半个侧脸,他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天很黑,其实看不清表情,幸有的眼眶酸得厉害。
她紧紧咬住下唇,听他淡笑着说:“祝幸有小姑娘,新年快乐,成年快乐。”
幸有突然想起她小时候看过的武侠小说,郭襄十六岁生日时,杨过也送给过她这样一场烟花。
后来她蹉跎半生都在怀念那场烟花。
她忽然就觉得有点生气,他这样的公子哥儿,惯会哄女孩开心,却不知自己的无心之举究竟在别人心里掀起过怎样一阵海啸。
她转身就走,沈宴不知道刚刚还言笑晏晏的女孩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色,他疑惑地跟过去,却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他还以为她是感动,不由得打趣她:“举手之劳,你喜欢就好。”
结果这句话更加触了幸有的逆鳞。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夜色将她的情绪遮掩住了七分,沈宴只听得到她呜咽的声音。
她说:“你如果有喜欢的人,就不要对别的女孩子这样。”
05
那之后,两人算是冷战了一阵子的。
其实也不是完全的冷战,正常的交流还是有的,只是这些时日建立出来的熟稔与亲昵,似乎刹那间全被打散了。
连前来探班的程毓都察觉到了不对劲,问他们是不是吵架了,沈宴抬起眼皮看了幸有一眼,语气里含着几分懒散笑意:“小孩儿闹脾气。”
是啊,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小孩,从根本上就不会被他纳入“可以交往”的范围内。
幸有突然就有点丧气,少女情窦初开,头一次喜欢一个人,不得章法,进退无度。她稀里糊涂地跟随本能靠近他,又稀里糊涂地跟随本能远离他。
好在过完年后没多久,电影就杀青了,而沈宴也要离开平城了。
他走的前一晚,那天天气晴得特别好,月色如水色的丝绸般铺了满地。
幸有终于肯主动同他说话,她将自己去年酿的梅子酒挖了出来,摇摇晃晃地去敲沈宴的门。
男人刚收拾完行李,见状挑了挑眉,幸有举起手里的酒瓶,语气格外豪迈:“给你饯行!”
幸有没喝,只有沈宴在喝。
阁楼上面有一片平台,幸有找来梯子,两人一前一后地爬上去。
早春的空气还是有些凉,幸有裹紧身上的披肩,才恍然惊觉沈宴来平城已经将近一年。
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沈宴将她当小孩,觉得自己的苦恼她无法懂得;而幸有心里对他怀着别的心思,也不敢多说,怕露出破绽。
临下去时,沈宴突然问她:“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他喝了不少酒,脸上染上薄红,眼里水汽弥漫。
幸有心脏突地一跳,沈宴说:“你很有灵气,很适合演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推荐给我相熟的导演……”
话音未落,却被幸有打断。“还是不要了,我准备继续好好读书啦。”她说,须臾唇角又扬起一抹浅淡笑意,“如果沈大导演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倒是可以去帮个忙。”
他是她生命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带着她如多萝西般环游了一圈与她生活截然不同的奇妙世界,但最终她还是要回归到自己平静的生活里去。
她向往那个世界,却并不想深入涉足,就像她喜欢沈宴,却不敢靠近他一样。
况且,前两日她听戏馆的姐姐们说过了,程毓已经把戏馆里的所有事务交给别人,而她将同沈宴一起回北京。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
06
那年通信并未如今日这般发达,两个人一分开,便几乎等同于断了联系。
之后有关于沈宴的消息,幸有大多是从报纸上得知。
她知道半年后《风华》上映,票房很好,口碑很好,几乎红透半个中国,沈宴一战成名,被评为最有前途的新锐导演。
而幸有因为基础好,人又聪明,所以虽然缺了半年课,但落下的课很快就追了回来,在那年的高考中顺利考入平城大学。
《风华》上映时,她高考完已经有一阵子了,独自去电影院里看电影。
因为怕被人认出,她选了深夜场,整个放映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看得仔细,全程目不转睛,尽管已经知晓所有故事,但仍旧哭得不成样子。
负责打扫的老爷爷打开顶灯,看她眼眶发红,叹了一口气。
幸有低头出去,却在电影院门口看见了沈宴。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揉了揉眼睛,但眼前的人影非但没有消失,还离她越来越近了。
他最终停留在她跟前,抬手抹掉她挂在眼角的泪珠,声音里含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怎么還是这么爱哭。”
幸有刚刚压下去的泪意,忽地一下子又蹿到了嗓子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因为刚哭过,鼻音深重。沈宴垂眸看着她,嗓音低沉:“随便逛逛,突然就来到这里了,顺便送程老板回来。”
幸有刚刚从电影的序幕里看到程毓的名字了,才知她跟他一起去北京是为了协助电影后期制作。
她点了点头,忽然又听沈宴说:“我之前去了一趟你家里,听陈叔说你来看电影,所以过来看看你。”
不知是不是幸有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变柔和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只知道逗她、气她,说话时竟给人一种温情款款的错觉。
他说完,看了一眼手表,又说:“我该回去了。”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匆忙,在幸有心里落下一阵潮湿的雨,却仿佛并未打算对此负责。
路边路灯昏黄,幸有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是因为刚刚陷入电影里的情绪还未能完全抽离,还是因为夜色太会怂恿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从哪儿来的勇气,她突然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宴停住脚步,回头看过来,路灯映着他的侧颜。
幸有并没有朝他走去,她就隔着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她的眼睛湿得厉害,冲动过后,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之后,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什么要叫他。
让他多留一会儿吗?可他终究是要走的。
她低头苦笑了下,朝他摇摇头,她说:“没什么事,我就是想说——就是想说,电影拍得很好,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导演。”
沈宴说:“谢谢,你演得也很好。”
幸有说:“是你教得好。”
沈宴说:“你很有天赋。”
他们一来一往地说着这样无聊的话,语毕,两个人都笑了。
最后幸有说:“我走了。”
说完,未等沈宴回应,便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回去以后,她顺手从门前的信箱里拿出白日送来的报纸,是张电影报,最显眼的位置,赫然是沈宴的照片。
记者问他:“扮演风华的女演员是谁,怎么半点信息也找不到?”
下面是沈宴的回答,玩笑般的一句话,潦草而简短。
他说:“她是天上月。”
07
之后,幸有又在报纸上看过一些关于沈宴的消息,他年少成名,为人又妥帖周到,很受前辈们的喜欢。
他后来又拍过两部电影,口碑一部比一部好,电影报的记者甚至“口出狂言”,说他将会是影视界的一个奇迹。
幸有平日无聊时,还是会去戏馆闲坐,她后来还是系统地去学了戏,在平城大学里做戏曲理论老师。
只是她总是不结婚,也不跟任何人恋爱。一开始父亲还会催她,后来他见实在拿她没办法,便随她去了。
也有好奇的学生问过她这个问题,那时她刚讲完一则《寻梦》,教室窗外晚樱开得正盛,恍惚间她像是回到了十七岁。
那日平城戏馆里的演出曲目也是《寻梦》,她跌跌撞撞地闯入他怀里,耳边悠扬曲声仿佛都变成了她耳鸣的轰响。
她收回视线,淡淡回答:“我有所念之人。”
她有所念之人,只是那人已不在世间。
沈宴死在了一九八一年的暮春。
收到消息时,幸有正在戏馆里协助程毓改戏,时代日新月异,已经渐渐很少有人喜欢听传统戏曲了,她想将传统的东西与时下年轻人的喜好相结合。
两人做得专心,午后的阳光温柔地越过窗户洒下来,幸有写一段,便忍不住跟着哼一段,方才唱到“寻遍,立东风渐午天,那一去人難见”,木门突然被人从外撞开。
来人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神色凄惶。
幸有侧头看去,目光落在他手中报纸上,刹那间,天地失色。
08
我离开平城时,恰好也是一个暮春,许是故事听了太久,我没忍住,独自跑去看了平城的晚樱。
却没想到在那里竟又遇见了陈教授。
她坐在轮椅上,也没有看花,也没有看人,只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又想起前两日采访时,我问她:“听说沈宴导演飞机失事,是在来平城的路上,您知道他本来是想要来这里干什么吗?”
陈教授推了推眼镜,像是有些恍惚,半晌她说:“我其实也不清楚。他几乎每年都会来一次,可能只是想来看看吧。”
我对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想了想,又问她:“您之前说您那个梦,那个人拦住了您,然后呢?”
这算是采访以外的题外话了。
陈教授停顿一会儿,才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想,如果我从来都没有遇见过沈宴,该有多好。那么我应该就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结婚生子,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我甚至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时空隧道,那么我一定要回去告诉十七岁的陈幸有,1976年4月3日,千万千万不要去平城戏馆。”
她似乎是笑了笑:“梦里那个老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她告诉我,你今天可能会遇见一个会给你带来无限痛苦的人,但是——”
但是,虽然痛苦有很多,但遇见他、爱上他,仍旧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
“我未曾真的后悔。”
她说完这句话,便下了逐客令,我提起背包准备离开,到门口时,忽然又听她问:“对了,他的遗书,写了什么?”
其实也不算遗书,更像是一本随笔集,里面随意地写了很多内容,但几乎每一页的开头都写了陈教授的名字。
我从包里翻出来之前主编交给我的影拓版,放到陈教授的面前,春风拂面而来,翻开了第一页。
字迹已有些模糊,分不清是哪年哪月,只依稀可以辨别,那两行字是:
“不是随便逛逛,不是为了送程毓回家。
“是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