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中浩
上海县始于元代,元代至1277年(元十四年),中央政府在上海镇设立的市舶司是上海最早出现的政府机构;1292年,因为经济繁荣、人口也达到一定规模,朝廷准许松江知府因华亭县地大户多、民物繁庶难理而提议设立上海县的请求,上海镇擢升上海县,县治就定在后来被成为老城厢的区域,并延续六百多年直至1927年民国政府成立上海特别市。虽然横跨多朝代,但上海县的城市空间发生巨变还是在上海开埠之后的事情。
上海县是依靠黄浦江发展起来的城市,通过黄浦江向西通向松江府,并连接整个江南水网系统;向北连通长江口,可达占据半个中国的广阔腹地;并且上海处于中国漫长海岸线的中点,是南北洋的分界点,天然成为适合北洋各港口的沙船与南洋各港口的大船交换货物的场所。以市兴城,而非以政治地位或军事因素建城,导致上海县的城市肌理更多的为适应自然环境与商业发展,不同于拥有方正城墙与严整规划的城市。
上海的自然环境就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的面貌,城外遍布纵横交错、蜿蜒曲折的河浜(图1),城内的路网也大多顺应这些河浜的形态(图2)。在开埠初期的几十年里,上海县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城市空间特点:城内城外以宽阔的城墙和城壕分开,城内最主要的水道是方浜与肇家浜,在它们旁边是贯穿东西的道路,在县署南侧是直通小南门的县前街,这三条是城内的主干道;整体路网并未将交通的便利置于首位,十字交叉的路口较少,大多数都是丁字路口;道路的形态蜿蜒曲折,直线条的道路很少,局部的路段如赵家宅巷甚至存在多处弯折,并且街巷很窄,大部分街巷的宽度都在2m左右,无法通行车辆。
图1 上海县的自然地理条件
图2 1884年的上海老城厢道路河浜
上海在《南京条约》签订后成为通商口岸,并在1843年开埠。英国领事巴富尔在上海县城的北面300m处选择了一片泥泞之地成立英租界。虽然在政治层面英人是以战胜国的姿态前来,但是普通民众都秉承以天朝为世界中心的价值观,对西人是鄙夷的。巴富尔及随从最初在老城厢民宅里寄宿时,甚至有人兜售观看洋人的门票。而英租界选择的也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泥泞之地”,但是仅仅几年后,华人就发现租界地区出现了令人惊异的变化。1849年,外滩上就出现了许多规模较大的西式建筑;1876年,外滩上庄重巍峨的各类建筑已经排满,形成一道“街墙”矗立在江边(图3)。在壮观的城市界面背后是基于土地快速开发而推行的城市建设模式,1855年的地图清楚地表现出来:建成区被规则的路网分成小块,虽然路网的形态因为地理条件的因素而有所弯折,但整体上呈现出方格网的品质,所有的道路都是十字交叉,并有相当的宽度。城市空间是均质的、规则的,且利于现代交通工具通行的(图4)。
图3 黄浦江岸边九江路附近(The Bund at Jiujiang1847年)
图4 1855年英租界的城市肌理
租界辉煌的城市建设成果带给华界震撼的同时还激发了民族主义情绪的热涨。为建设浦江沿线的里马路,官府在1895成立了第一个市政工程机构——上海南市马路工程局,该机构在道路修筑完成后转变为上海南市马路工程善后局,之后随着地方自治运动的兴起,上海南市城厢内外总工程局、上海城自治公所、上海南市市政厅、沪南工巡捐局等机构不断登上历史舞台①,共同推动老城厢地区的城市建设。
城墙作为上海县几百年来最醒目的标志性建筑物,它的拆除是地方自治运动中最惊人的举动,过程也是极为曲折的。
上海并不是因政治或军事因素设立的城市,在设县市之初并没有设立城墙,之后也没有主动申请建设城墙。士绅顾从礼解释上海人“半是海洋贸易之辈,武艺素所通习。海寇不敢轻犯,虽未设城,自无他患”②。但是发生在嘉靖三十二年的倭乱比想象中严重得多,从四月十九日至六月二十七日,就洗劫县城达四次之多。如此这般紧急情况下,朝廷紧急批准上海县修筑城墙。经过官民的奋力拼搏,只用三个月便建设起颇具规模的城墙:“城周围凡九里,高二丈四尺,旧六新一,凡大小七。……堞三千六百有奇,箭台二十所,濠环抱城外,长一千五百余丈,广可三丈”③。为增强城墙的防御力,还修筑了几处城台,并在上方建设城楼。后来的著名景点丹凤楼与关帝庙都是因此建设的(图5)。
图5 上海城墙剖面图
拆除城墙除了需要巨大的财力与劳力,更需要扭转世人的观念,达成行动的共识。这一条件是甲午战败后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与上海地方自治运动共同作用而成的。
最早提议拆除城墙是沪上著名士绅李平书,他于1900年在一次小型聚会上提出。此事酝酿六年后,李平书联名众多士绅正式上书要求拆城,引起社会强烈反应并展开持续数月的公开论战。保城派反对的主要原因是他们视租界为敌对力量,例如认为法人一直觊觎分界线上的商铺,他们希望城墙继续作为一道屏障,以避免华界受到侵扰,直言“警察与团练等保护力量不足,又没有兵舰严密保卫,再没有城墙庇护,盗贼更易生心,后患何可胜言”④。第一次拆城之争在社会没有形成共识的情况下,最终选择了折中的方案,以增辟城门落幕。
增辟的城门有大境关帝庙的小北门、福佑路东通的新东门和尚文路西通的小西门。在增辟城门之前,多数的城门分布在城墙的东侧与南侧,因为东门外的十六铺地区是繁华的沿江商业贸易区。新辟城门的工作于宣统元年五月份开展,三座城门的两座位于县城北部,加强了老城厢与租界之间的联系,是资本循环力量直接作用在城市物理空间上的表现(图6)。
图6 1912年上海城门的位置
仅仅三年之后局势又发生重大变化,清帝退位后,上海市政管理权由地方自治团体接管,趁此机会拆城之议又被提出,在新时代新思想的冲击下,城墙在公众舆论中已然从一个保护者变为阻碍者,在屹立四百年后迎来了被拆除的命运。
因为城墙区域地理信息的复杂度,拆城工程分为四部分:拆除城墙、填没城壕、设置排水管、修筑路面。许多问题需要解决,例如原有的城壕空间如何处置,这其中还有部分的军产,又如城墙两侧的区域原来由城门连通,城墙拆除后道路的错位关系该如何处理。官府在具体空间上的操作不得不考虑这些问题,而具体的解决方案直接塑造了城墙环路两侧的城市空间。下文举两例来说明:
从小南门到大南门的一段,原有城墙内侧紧贴道路,城墙外侧为较宽的城壕,城壕南侧即为道路。地图上在小南门外标着小木桥街,桥南侧的道路并未标出名称(图7)。拆城筑路之后,原来的城墙处修筑成宽阔的中华路,城墙内侧的原有道路自然就被并入。原来的城壕位置上修建了一排房屋,而小木桥街与南侧的道路成为图8上虚线所标识的道路:糖坊北街、小关桥街。拆城前小南门外的桥梁原来就正对一条小巷——小南门里街,拆城后就势成为中华路东西两侧正对的黄家路与小南门街。
图7 小南门附近城墙拆除前
图8 小南门附近城墙拆除后
在篾竹街与中华路交叉口的工程中,政府已经考虑现代交通工具——汽车或电车转向的顺畅对道路的要求。居住在大东门外肇家浜处的王氏对规划线路提出抗议:“……贵局为改正路线起见,致将敝处之地冲开。现在敝处正在建筑之时,木料早经做齐,一经改变,损失甚巨”⑤。书信中的附图(图9)更清晰地说明官府前后规划思路的变化:第一次规划线路较窄,而第二次规划线路较宽,且将肇家浜沿岸的房屋囊括在内,工巡捐局的解释是为了适应车辆转弯的需求。
图9 小东门外官方两次规划线路示意图
在1914年城墙拆除后,原有的城墙与城壕变为绕城而行的宽阔道路(图10~11),作为高点的城楼也随之拆除,新的制高点让位于小南门附近用来观察火灾的警岗楼;城内城外的空间被强制连成一体,环路两侧的许多道路都没有对上,但城内外的交通不再被桥梁与城门所局限,从城外赶往城内的某个地方,不必先进入城门再穿行于城内的窄巷,而是通过宽阔的环路到达目的地附近的道路交叉口即可;原来仅在租界才有的宽阔道路在环路处出现了,汽车与电车快速行驶在道路上,促进两侧商业的发展,后来的娱乐建筑如影院、戏院等都选择在此开办。老城厢的城市空间在几百年里首次发生了剧烈的改变。
图10 城墙拆除前夕的城市空间
图11 城墙拆除后的城市空间
填浜筑路是快速推进城市开发的有效手段,虽然对自然河道造成破坏,但可以避免地籍纷争带来的社会问题,在租界地区被广泛使用。老城厢地区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也不时会填埋一些小河浜修筑道路,但是始于1914年的填浜筑路是首次大规模的、有系统的、针对城内主河道的填埋。
老城厢并没有直接施行填河道修筑道路的简单做法。居民顾式章在质疑官府调整规划线路时,与工巡捐局的来往书信中附有具体的工程做法草图(图12)。虚线是规划线路,较原有的道路要宽许多,规划道路的宽度一般为三十四尺。虚线中间有一排标号A至H的房屋,在工程实施时,首先界桩标记浜基范围,再填埋这些房屋南侧的河浜,然后把房屋拆除,住户需要再按照虚线的轮廓,在南侧建造房屋⑥。
图12 方浜路局部规划控制线示意图
这个复杂的方法是针对老城厢的城市空间所作出的解决方案。老城厢河浜和道路之间的关系不是固定的,河浜旁边有的是道路,有的和道路之间有一排很浅的房屋,还有的两侧直接临房。在面对多样空间的情况下,采用让屋筑路的方法,可以将原有河浜和临近道路的宽度合并,最终在原有的高密度空间中获得足够宽度的现代化道路。
选取方浜第二段工程——长生桥至如意桥在填浜前后的城市空间变化来研究。此段是图14的典型样板,方浜的北侧不远处有一条道路,河浜与道路中间有一排较浅的房屋。工程实施后这条道路消失了,被宽阔的方浜中路代替。而原来方浜的位置出现一排房屋,房屋的南侧为原方浜形态的花草衖,此巷即为填浜前方浜南侧紧贴的道路(图13~14)。
图13 方浜第二段填浜筑路前的城市空间
图14 方浜第二段填浜筑路后的城市空间
在转译过程中有两处特殊的空间出现。一是原来的如意桥和万家桥之间,在工程结束后成为一处开敞空间,应该是此段南北道路之间的距离很近,没有空间再造屋,于是便留出来。两侧的建筑获得很好的观赏视距,后来还被特意设计为一处戏台(图15)。另一处是原奚家木桥的位置,因为桥梁属于公产,这段空间不能分给左右的住户,在原来的位置就自然转化为一段小路。原来人们都是过桥去对岸,桥的位置即是人们要接受的路径,但是转为道路后这段空间就比较古怪,条状街区南北的道路无法直通,近在咫尺但需要绕行(图16)。
图15 方浜中路戏台
图16 第二段填浜筑路后的城市空间
城内三条主要河道:方浜、肇家浜与乔家浜,遵循上述原则相继被填埋,工程耗时5年完工,老城厢城市空间的现代化改造进一步向城内延伸。虽然城内之前有三条东西向的主河道,但就道路而言,在宽度和长度上占主要地位的还是南北向的几条道路,如县前街、三牌楼街等。在填浜筑路后,空间格局发生了改变:形成了三条东西向贯穿城内的道路,且宽度都达到三十尺左右,可通行车辆。更重要的是,虽然相比于租界的机动车路网还十分稀疏,但这三条道路将原来南北向的道路连接起来,再加上拆除城墙形成的宽阔环路,整体形成了网状的道路系统(图17),是城市空间现代化的重要一步。它所带来的益处很快显现出来,居民和官方的通信中频频提到“得交通利便,振兴商市”,坚定了大家推进城市空间现代化的信心。
图17 上海机动车道示意图
漫步在老城厢中会遇到大量的丁字路口,大部分街巷蜿蜒曲折,并且宽度很窄。但是也经常碰到较宽的开敞空间,在1947年的地图上也能轻易发现。从老城厢的城市发展过程来看,这样的空间是非正常的。老城厢在开埠之后经历过数轮的人口剧增,城市空间已经很拥挤了,连填浜筑路这样的工程为了三十四尺的道路都要绞尽脑汁。另外,老城厢内许多不规则的道路是沿用原有河浜的形态,小河浜的河道都很平缓,有许多弯曲,但是宽度不会发生剧烈变化。而在传统东方城市宇宙观中,街道公共空间向来不是要考虑的因素,官府不会特意沿街设置数个放大空间节点。
1933年的《上海市土地局沪南区地籍图》上详细绘制了所有地籍的边界,除此之外在地图上还有一层虚线路网,道路宽阔且路型流畅,和底图的城市肌理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将这份地籍图和1947年测绘的详细图纸做比较,有如下发现:
龙门邨西侧的应公祠路在1933年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巷,在一粟街路口附近,转折甚至达到5处之多。1947年,一粟街北段的应公祠路已经改造为较宽的道路,南端还维持着1933年弯曲狭窄的形态(图18)。值得注意的是,1933年规划线路的一部分和1947年的街道轮廓是重叠的。此种情况在老城厢其他地区也多处出现,这说明1933年《上海市土地局沪南区地籍图》上的路网是政府明确推行的规划道路。
图18 龙门邨西侧街道空间变化图
若老城厢按照规划路网全部调整,后来的城市空间应该是均宽的、平顺的,且为了满足现代交通工具的通行,所有的道路十字交叉,基本上没有丁字路口。但是在1947年的地图上,规划路网执行得并不充分,例如应公祠路南段就是这样的情况。
《申报》在1937年刊登《市政府奖励市民筑屋》⑦一文,文中介绍了市民翻造房屋需要向政府提出申请,拿到政府许可的文件后方可执行。而政府在发放许可时,会按照规划路网来控制新建的房屋轮廓。这说明政府是借居民改造房屋来推行规划道路的塑造。应公祠路北段按照规划路网的实现,是依赖龙门邨的建造。在龙门邨的入口大门上,雕刻有住区完工的时间“1935”年,因此小区在建造时边界应该遵守政府规定,按照1933年的规划路网形成平滑弯曲的形态。
尽管政府有改善城内交通条件的良好愿望,但这样的推行方式是微观的、被动的,且推行速度直接受到民居翻造频次的影响。老城厢此时恰处于发展的停滞期,法租界西扩吸引了很多富人前去置业,而民国政府此时的发展重心在江湾地区的上海特别市,在政治与资本都没有强力支持的情况下,老城厢此时发展缓慢,以至于公共舆论都呼吁政府出台政策奖励市民筑屋。于是老城厢的城市空间有一部分遵循规划改变了形态,而大部分还维持着原来蜿蜒狭窄的样子,在1947年呈现出大量宽窄不一的特点。
上海老城厢通过拆除城墙、填埋河浜、拓宽道路这些重大的市政工程,一改开埠时城内道路狭窄,车辆通行不便的落后状态。这三者是递进促成的:城墙被认为阻碍与租界的一体化发展而被拆除;当城墙被拆后,老城厢的落后面貌直接袒露在毗邻的租界面前,激发了人们填浜筑路以通车辆、振商市的决心;而在填没主河道形成宽阔道路达到促进商业的作用后,政府又进一步计划更改整个路网体系,并设定了一套规则去推行。在积极学习租界的现代城市管理制度,还有新型金融手段的辅助下,在几十年里推进老城厢传统的城市空间向现代化的转变。通过对上海老城厢城市空间现代化演变的研究和总结,以期给城市历史研究者提供微观视角,给城市规划工作者带更多经验借鉴。
资料来源:
图1:截取自历史地图《1851 Les Concessions En》;
图2:截取自《1884年上海城厢租界全图》;图3: http://www.virtualshanghai.net;
图4:截取自历史地图《1855 Ground plan of the Foreign Settlement at Shanghai - North of the Yang Kang Pang Canal》;
图5:截取自历史地图《Shanghai Walls 1861》;
图6:作者自绘,底图为《1912 上海城内道路警岗图》,实心圆是增辟城门,空心圆是原有城门;
图7:作者自绘,底图截取自《1910年实测上海县城厢租界全图》;
图8,14,16:作者自绘,底图截取自《老上海百业指南_道路、机构、厂商、住宅分布图(增订版)》;
图9:作者参考上海档案馆图片绘制(《沪南工巡捐局改正肇家浜路划用王姓基地案》,卷宗号:Q205-1-203)。说明:虚线为第一次规划线路,实线为第二次规划线路;
图10:截取自《1910年实测上海城厢租界图》;
图11:截取自《1913年新测上海地图》;
图12:作者参考上海档案馆图片绘制(《沪南工巡捐局关于顾式章于小东门街第五段让屋纠葛卷》,卷宗号:Q205-1-17);
图13:作者自绘,底图截取自《1913年新测上海地图》;
图15:作者自摄;
图17:截取自1933年《Plan of Shanghai》,说明:地图图例中橙色线路是“motor road”;
图18:作者自绘,底图截取自《老上海百业指南_道路、机构、厂商、住宅分布图(增订版)》,规划道路路线根据《上海市土地局沪南区地籍图》绘制。
注释
① 上海通社,上海研究资料[M],中华书局发行所,民国二十五年五月发行,第82页。
② 同治上海县志[M],卷二建置,第1 页。
③ 同治上海县志[M],卷二建置,第1 页。
④ 杨逸,瞿庆普编撰,上海市自治志·公牍甲编[M],民国四年刊本,第27页。
⑤ 沪南工巡捐局改正肇家浜路划用王姓基地案,卷宗号:Q205-1-203,上海档案馆藏。
⑥ 沪南工巡捐局关于顾式章于小东门街第五段让屋纠葛卷,卷宗号:Q205-1-17,上海档案馆藏。
⑦ 市政府奖励市民筑屋[N],申报,民国十六年11 月29 日,第十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