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的水鸟

禄永峰

胆小的鹬

鹬的故乡不在黄土高原。

鹬几乎是突然出现在黄土高原的村庄的，它们的魅力正在那双红色的长腿，远远地观之，令人惊喜。我想，鸟如人，长在身体上的，没有多余的。鹬迈着细长腿，腿部骨关节折得像个朝左开口的“V”字形状。它们整条腿没有大腿小腿之分，像两根干枯的树枝支撑在大地上。整条腿，一点儿肉也没有，给人的感觉，鹬的成长过程中，腿部只是往长长不长肉似的。

风轻云淡的时候，鹬喜欢群体性站在水边，双腿笔直，站成一排，个个身体不算太大，那一双双长腿却撑得直直的，姿态绝对优雅，与别的鸟相比，它们算得上鸟界“超模”。即便不迈出一步，也算得上是一个个“长腿娘子”“红腿娘子”。

我喜欢隐藏在远处观看鹬在浅水中觅食的样子。鹬瞅准鱼虾，翅膀、尖嘴和长脚并用，蹚水行走，很是轻巧，迈出每一步毫不费劲儿。鹬捉鱼扑虾，身手那么敏捷，若不是长腿，说不准身体在水中会失去平衡，遭到水呛。

鹬的胆量出奇的小。只要人稍微一靠近，它们就会群起飞走。受到惊扰，它们并不是慌不择路，各奔东西，而是渐次跟随头鸟起飞，不仅飞得高，而且飞翔的姿势整齐划一，像是先前在哪儿专门训练过一样。每一只鹬的脖颈、身体和腿部直成一条向上倾斜的直线，朝前疾速划去。我朝空中仰望，一只只鹬鼓动起黑色的翅膀、蹬直着红色的长腿，很是有力。它们身着洁白的羽衣，黑色的翅膀像件黑色披风，鲜红而修长的双腿，黑白红三种颜色，特别分明。鹬的胆量，比起村庄的麻雀来，真是逊色不少。麻雀虽小，膽量却大，有时候我与它近在咫尺，它却并不飞走。

村庄是有大树，许多鸟都喜欢把巢修筑在树上，但鹬却不会，它们总是把自己的巢修筑在水草边的杂草丛中。巢也不讲究，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个顺地平躺着的草窝，一点儿也不像树上其他鸟类的巢那般精致。在村庄水草并不丰盛的河边，鹬那些粗糙的巢总是暴露在草丛里，不知是不是因为村庄的水草太过于薄瘠呢。

记得小时候，村庄的河边或者沟底的沼泽地里，总会长满密密匝匝的芦苇。芦苇是那时候长在村子里最壮实的水草。常常有青蛙及别的水鸟出没。直到深秋芦苇枯干，人们才将芦苇采割，打捆，扛回家，晾干编席（贫穷年代，铺在炕上，直接睡在上面，很是耐用）。如今，村庄席匠已经远去，村里人也不兴在炕上铺席。昔日村庄里一块块丰盛的芦苇也荡然无存。如今再次走过早年的那块茂盛的芦苇地，感觉大地上就像塌陷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空洞洞的。

我在想，胆小的鹬，要是它们在黄土高原的村庄里偶遇一片片芦苇林该多好啊。芦苇丛里筑巢，一定隐蔽，也一定暖和。事实上，鹬每年在村庄才仅仅停留一个多月的时间，村庄更像是它们北迁路上的一个驿站。

近些年，村庄修筑了水库，鹬每年春末夏初在水库周围翩翩飞舞，到五月底前全部又继续北上了。它们在村庄不过多停留，村庄像是途中的一个“补给站”。待冬季向南迁徙的时候，它们并不原路返回在村庄停留，可能是有另外一条路线吧。我不知道村庄留不住鹬的真正原因，会不会是由于水草不够茂盛呢？

从时间上说，胆小的鹬在村庄只算得上是个过客。对于过客，我们就该多些待客之道。

凤头鸊鷉的爱情

凤头鸊鷉好水。唯有水，才存得住它们的活泼;唯有水，才见证得了它们的爱情。

求偶期，它们很少上岸，大多时候都潜藏在水里或者水边的草丛里。在宽阔的水域，雄鸊鷉在水面上游走，蹲守，等待心仪的雌鸊鷉出现。雄鸊鷉求偶很有耐心，身体蜷缩在一起，眼睛不忘环顾周围，一旦发现雌鸊鷉出现，就会飞扑上去。速度极快，连跑带飞地扑过去，生怕被别的雄鸟发现抢走似的。这股兴奋劲儿，不亚于自己捕捉到肥美的鱼虾。

凤头鸊鷉的求爱在水上进行，它们是一对对最懂得浪漫的水鸟。

两只凤头鸊鷉见面了，近在咫尺，面面相觑，先像是互相问候，然后围着彼此转圈儿，像是互相审视、欣赏。这个时候，算得上是两只凤头鸊鷉之间爱情的正式开场。这个环节，两只鸱鹧只是用眼睛欣赏彼此，它们的身体还不会轻易触碰到对方。这一点跟人类何等相似，按照古老的传统习俗，男女相爱之前，就该坚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这是鸟类的智慧。若是彼此欣赏，才有随后的一系列示爱环节，在水面上徐徐展开。

我想，鸟类求偶的细节，一定很少有像凤头鸊鷉这般浪漫的。它们从互相欣赏的那一刻开始，目光就非常专注对方，像是对对方的一种敬仰。雌鸟欣赏着雄鸟，雄鸟打开羽冠，不时摇头，羽冠随风摇摆，雄鸟努力把最漂亮的一面展现给雌鸟看，高兴了还张嘴发出呜叫。清脆响亮的鸣叫声，不乏对雌鸟溢满赞美之情。如果两只鸟彼此相中了，它们双双潜下水去，从水底叼出一些水草，作为信物，送给对方。

每年的求偶期，一对对鸊鷉的爱情总会在水面上轮番上演。见得多了，让人顿觉：不论雄鸊鷉还是雌鸊鷉，它们的羽冠、嘴、腿、脚爪等似乎都是为了爱情而生的。它们相互叼着信物了，浑身的兴奋劲儿就一下子从水面上冒出来了，先是撞胸对舞，接着翅膀挨着翅膀，踩水奔跑。两只鹧鹧四只半蹼状的大脚踩踏在水面上，拍打得水面啪啪响，飞溅四散的碎水花尾随其后，追赶着两只奔跑中的鸊鷉。它们一边踩水，一边摇头，头部两撮冠羽不停摆动，看上去非常惬意。

一对鸊鷉并排踩水奔跑，昂头挺胸，踩碎一池春水。水面上奔跑的过程，最能考验一对鸊鷉的各项能力。它们是如何在水面上奔跑的呢？据测算，鹧鹧每秒钟可以迈出八步。鸊鷉用独特的大脚拍击水面，然后在水下沉着迈出下一步，一次能够在水面上狂奔三十米。它们在水面上奔跑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四十公里。

水踩得差不多了，雌鸟就会跟着雄鸟回家。回到雄鸟的领地后，找地方搭巢，得找雌鸟看上的地方。鸊鷉喜欢用浮巢，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动。为防止漂走，得找几根生长得比较牢固的芦苇固定，然后再开始在附近找树枝、芦苇、水草，搭建巢穴。在整个孵育过程中，它们还不忘加固浮巢，雄鸊鷉叼来水草，雌鸊鷉将水草垫在身下。浮巢随水位上涨而浮起，水不但渗不进巢里，还可因湿草发酵而产生热量，巢里的温度适宜孵育幼雏。

象征爱情的鸟对爱情的忠贞，可能超乎人类想象。凤头鸊鷉对爱情同样是忠贞的，在孵育期间若有第三者插足，雄鸊鷉会以命相搏，直至击退对方为止。守在一旁的雌鸊鷉观战，等待战胜。雄鸊鷉奋力把入侵者赶跑之后，这对原配又是翩翩起舞，秀着恩爱。还有，像野生金刚鹦鹉，曾有猎人用枪击中了两只金刚鹦鹉中的一只，另一只并没有逃，而是对猎人发起了攻击。

鸊鷉的爱情不仅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且它们还会把爱传递给幼雏。夏天的时候，小鸟破壳而出，一两天后，沿着巢边爬行、嬉戏。幼雏不时会站在雌雄鸊鷉背上，跟着一起去觅食。待幼雏渐渐长大，雌雄鸊鷉又教幼雏游泳本领和熟悉水性。为了迫使幼雏下水，背着幼雏的鸊鷉会突然钻入水里，不一会儿又浮出水面，幼雏扑过去。几轮下来，幼雏便学会了游泳、潜水和捕食。

有水域的黄土高原，便滋生了灵气，凤头鹧鹧让这份灵气得到了升华和延续。我觉得，能够见证凤头鸊鷉的爱情，这是整个黄土高原村庄的幸事。

希望北方的黄土大地，一直能够成为更多鸟类身心安放的故乡。最好像凤头鸊鷉一样，把它们一对对美妙的爱情表白细节留给我们北方更多的村庄，丝丝缕缕的炊烟般，缭塬。

原载《黄河文学》2020年第8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黄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