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国
1
他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有好长时间没回老家了,时间太长了,也记不清到底有好多年了,差不多就是一个人从呱呱坠地起,到成人,要传宗接代了。
既然回老家了,他就好想能遇到一些老邻居老熟人,好想好想。就是能看见一个半生不熟的人也好,可老家人又都认不得他了。他开着个老掉牙的老爷车,一进入老家的地界,就放慢车速,摇下车窗,想叫车外的人能看见他,他也能遇见几个熟人。当然,实际上,他是想问路,问问去魏大明家的路。他离开老家的时间长得恍若隔世,他也不晓得魏大明是不是还住在老家,那个叫金顶山的老地方。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这回回来,他还就想能找到魏大明。看来看去,倒是看见过不少人,可他就是看不到一个熟面孔。他离开老家太久了,老家的人又都认不得他了。生人呢,他又不想问,怕问路又问不准。看来,还只有亲自跑到金顶山去问,看魏大明到底在哪儿。
多年没回老家了,他倒也不是不想回来看看。
大路是进山出山的二级路,从大路上看过去,金顶山差不多还是原来那个老样子,有一条接大路的小路。小路最早是顺着河沟的泥巴路,原来是能跑拖拉机的机耕路,当然,后来又不一样了。现在呢,看上去,又是比原来宽一倍的水泥路。可他并没开车进去,而是把老爷车停在了大路边。下车,他站了一下,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原来住的地方,当然,也看见了魏大明住的房子。他不由眼睛一亮,为啥呢,魏大明的土墙房子变成了两层楼房,这好像也就说明自己这回回来不会白来。
魏大明家到底是发家了,还有一截能过车的水泥路直通他家屋场,接水沟边那条路。他家的屋场也宽敞,当然是水泥屋场。明亮的阳光洒满金顶山一块块土地,一样样儿东西,他踩着水泥路上的阳光,走进魏大明家屋场。只是,他既没看见魏大明,又没看见他屋里人胡明翠,也没看见他的父母。一个少妇从屋里出来,问他找谁。他说找魏大明,少妇说,没听说过。看来,魏大明家大概早就搬走了。他说,你是啥时住到这儿的?少妇说,咋的,查户口哇?显然,少妇有点儿不耐烦,不喜欢听一个生人说啥。他本来还想说,这曾是魏大明家的屋场,只好又不说了。
离开魏大明家的老屋场,路上遇到两个老人,他又问魏大明。前一個人拿手比比划划,肯定是个哑巴。后一个人又像根本就没听到他说话,大概又是个聋子。问不出魏大明,他只好打算再去自己的老屋场打听打听,碰碰运气。
他家老屋场上的老屋也不见了,变成了一栋三层楼。他记得,自家老屋当初卖给了魏大明的一个本家兄弟,要是人家还没搬走,肯定晓得魏大明在哪儿。不凑巧的是,魏大明的本家兄弟又搬走了,三层楼的一个中年妇女对他倒还算客气,从屋里拎出椅子,请他坐。一听说他是这儿的老住户,她就更客气了,又是递烟,又是泡茶,还介绍自己说,我姓贺,你就叫我贺大姐吧。魏大明,她倒是晓得,却说这人已不在了。不在了,他当然晓得,就是去世了。他实在没想到,魏大明应该还不到50岁,咋就会不在了呢。不过,黄泉路上无老少,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常有的事。既然魏大明已不在了,那就只有找他的家人了。他这才想起胡明翠来,问贺大姐认得胡明翠不。贺大姐说,本乡本土的,还认不得?他又问,贺大姐跟她熟不。贺大姐说,咋说呢,也说不上有好熟,我跟她,一个住在村南头儿,一个住在村北头儿,隔得远,来往不多,偶尔碰面,也就是相互打打招呼。
他已走出贺大姐家屋场了,贺大姐却又撵上来说,哦,忘记说了,胡明翠又搬到乡上去了。乡上,他不太明白,不明白胡明翠的家到底在哪儿。贺大姐又补充说,就是乡集镇新开发的明珠小区。听她这样一说,他倒怪感动的,一下子又不晓得说啥才好。
这回回老家,上金顶山,总算没跑空路,他这才留意到金顶山的山上。到底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了,山上的好多树都发出了新枝嫩叶,一树一树的这花那花也都开了,叫他眼睛亮了又亮。
老掉牙的老爷车,孤零零地停在大路边,看上去又老又丑,他简直不愿意上车,可不上车又不行。上车,他才想,接下来又该去哪儿呢,是先找胡明翠,还是去哪儿。还是先去找找老邻居叶必贵,把回老家吃住的地方安顿好。本来,一回老家,应该先去找叶必贵的,可他却先来了老屋场,大概是故土难离吧。
他家已搬走好多年了,可还有搬不走的人,他们都是他的长眠在这儿的长辈。以往,年年清明前后,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跟他的儿女来给他们挂青上坟。今年就不用别人来了,他回老家了。他这回回来,虽说也是临时起意,可上坟要用的东西,也早就准备好了,就连用来砍除坟上杂物的一把砍柴刀都磨得刃口雪亮雪亮,锋快锋快。
还是交通方便好,做事能少跑不少路。虽说是个烂车,老掉牙的老爷车,可也一样能跑路。他把老掉牙的老爷车开到离坟场最近的地方,停好,打开后备厢,拿出该拿的东西。
太爷的坟在半山上的树扒里,他先给太爷上坟。太爷去世,他刚刚大学毕业,才到工作单位报到没几天,给办公室主任请假,主任却不准假,好像不大相信他太爷会活到现在。为这,他至今仍觉得亏欠着太爷。一年过去,太爷的坟上挤满了荆棘。亏得刀快,荆棘才砍得利索。把太爷坟上的杂物清理干净,他给坟头挂上清明吊,又点上两根烟,陪太爷吃了一根烟。太爷有福,高寿,无疾而终,烟瘾大,临走那天,听说还在吃烟呢。
2
他家跟叶必贵家是好多年的老邻居,后来,叶必贵又去本村的高坡顶当上门女婿。他有叶必贵的电话,可他又没联系。为啥呢,他不大喜欢动不动就打电话,觉得不打电话找人好像才有意思。
叶必贵住在高坡顶,原来在老家时,他去过高坡顶好多回,都是因为叶必贵去那儿安家了,要不他才懒得去呢。为啥呢,高坡顶的路太难走了,简直就不是路,就像一根撂在山上的烂绳子,又陡又窄,曲里拐弯,爬上去,又走回来,走回来,又爬上去,反正上去要爬大半天。一想到要上高坡顶,他就犯愁,又不想上去了。可眨个眼,犯愁又用不着了。为啥呢,有一条水泥路好像是通向高坡顶,只是路有点儿窄,不好错车。半路上,他遇到一个拖柴的三轮车,又为错车犯愁起来。他正准备倒车,倒一回长得不能再长的车,只是又没想到,三轮车倒先在倒车了。原来,三轮车后边不远,还有个方便错车的错车场。
到葉必贵的老屋场,叶必贵的老屋却又不见影儿了,老屋场又变成了耕地。高坡顶山上有大片大片的烤烟烟地,有不少人正在耕地施肥,准备移栽烟苗儿。问过在这儿做活路的人,他才晓得,叶必贵家搬走了,搬到了山下河边的大坪,住上了政府为贫困户盖起来的安置房。一听人家这样说,他才想起来,好像是听人说过,叶必贵家是贫困户,还住上了单独出进的一个两层楼,看起来简直就像过去大户人家住的别墅呢。岁月不饶人,他竟然把这事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大坪的安置房有三长排两层楼,一排又有好几栋,每栋房子楼上楼下又有好多套,车子能直接开到每栋房子门前。最前边一排房子,靠路口一头儿,有一栋单独的两层楼,是叶必贵的房子,叶必贵却又不在家。
叶必贵又在哪儿呢,在杨家山盖房子。杨家山又在哪儿呢,在金顶山旁边,是一个农场的地盘。他开车朝杨家山去,又过金顶山。
他记得,从记事起,杨家山就是一个综合农场。杨家山农场还有茶场,茶叶也做得好。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杨家山清一色的老土墙石瓦房子大多都不见了,变成了一栋栋的楼房。楼房旁边,又有建筑工地,又在盖楼房。
虽说多年不见,要是叶必贵在工地上做活路,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可就是看不出来。有人说,叶必贵说不定在金顶山,那儿也在盖房子。他想,到底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人家说错了,反正是阴差阳错,找人又找错了地方。
金顶山果然有人在盖房子,在砌墙砖,一楼的墙砖砌了有半人高了。叶必贵还就在这儿做活路,正在一丝不苟地埋头砌砖。他喊叶必贵,叶必贵才抬头,跟他打招呼说,好多年都没看见你了,回来挂青?他走到叶必贵身边,递烟。递烟,不能递掉人了,他逢人就递。叶必贵给做活路的工匠介绍说,这可是我正儿八经的老邻居。大家都把烟点上,叼着烟做手上的活路,也说一说金顶山的过去,有一句没一句的。眼下,大家都在忙着,还是做活路要紧,他就退到工地外边,蹲下来吃烟。
过一下,叶必贵问他吃饭没。他说,吃了。其实,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只吃了早饭,午饭还没顾得吃,简直就忘了吃午饭。叶必贵说,马上就要开饭了,就在这儿吃。盖房子的主人也留客说,莫客气,遇饭吃饭。
吃了饭,天还早,工匠们要做到天黑才收工。他就先走了,去乡街上的明珠小区。明珠小区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的两层楼,他问了不少人,才找到胡明翠的住房,可找到了跟没找到又是一样。为啥呢,房门锁着,家里没人。看来,还只有再打听她的下落,可她的邻居,又都好像跟她不熟,就连问她的电话,都问不出来,反正没人晓得她到底在哪儿。她会去哪儿呢,是在哪儿做事,还是在哪儿闲玩,该不会出远门吧。
无奈,他把老掉牙的老爷车停在一个僻静处,还只有在乡街上闲逛,看自己这个瞎猫子能不能碰到胡明翠那个死老鼠子。
乡街沿进山出山的大路为街,大概两三里路的样子,他走了两个来回,又去几个店铺转了转。街上的路灯亮了,天在黑了。瞎猫碰不到死老鼠,他也不想再瞎转了。回到明珠小区,天就黑定了,胡明翠家却黑灯瞎火,还没开灯,家里肯定没人。上车,他又打算坐在车里等胡明翠回来。
要不是叶必贵打电话,他还会等下去。叶必贵回家了,喊他吃饭。他把老掉牙的老爷车开到叶必贵的两层楼前,还没下车,叶必贵就从屋里出来了。他从车子后备厢里拿出两大袋东西。叶必贵说,你搞扶贫呀,还拿啥东西?他说,也没拿啥。两袋东西,一袋装着烟酒跟明前春茶,一袋装着水果跟糖果。叶必贵一手接一袋,拎进屋。
他还当自己看走眼了,真没想到自己差不多找了一大天,找来找去的人会在这儿。不用说,这人还就是胡明翠。胡明翠好像是怕他误会,说,稀客稀客,真没想到还是你回来了,老叶请我做饭招待你呢。
3
这是叶必贵的新家,他还是头一回来,得好好儿看看。一进屋,他就先看房子,一间屋一间屋地看,看房间大小,看每间屋的摆设,边看边说,不简单不简单,老叶,你都住上两层楼了。叶必贵说,也就是这回事。他说,这在不远的过去,就是人家说的别墅,晓得不?
胡明翠准备泡茶,说,老叶,有贵客来,你咋不搞点儿新茶叶回来呢。叶必贵边从才拎进屋的袋子里拿茶叶出来边说,看,说曹操曹操到,这儿不就有现成儿的高档新茶?胡明翠说,亏你说得出口。他说,这茶先莫开,等一下。车上还有二两一装的小袋装的新鲜春茶,他又出去,从车上拿了一小袋。
泡了新茶,胡明翠又去厨房忙,忙着做饭。他还要看房子,楼下看了,楼上还没看呢。叶必贵陪他上楼,去看楼上。楼上有一间屋门锁着,叶必贵说,这是大儿子的房屋。叶必贵要去找钥匙开门,他不叫他找,开玩笑说,心疼儿媳妇儿呀,天天还把他们的房屋锁着。叶必贵说,说点儿别的,莫笑话我。他说,儿女都出门了,家里咋就你一个人,嫂子呢?叶必贵说,也算是出门了,出远门了,只是再也不得回来了。他说,咋的,不回来了?叶必贵说,就是不在了。他说,啥时候的事,当时你咋不给我说?叶必贵说,好几年了,那时又问不出你的电话。他说,难怪你还要请人做饭,呃,你跟楼下的大师傅又咋样呢?叶必贵说,莫开玩笑,人家又不是我屋里的人。又是说曹操曹操到,楼下喊叫吃饭了。
无酒不成礼仪,来客吃饭得喝酒。喝酒喝啥酒呢,叶必贵说喝瓶装酒。他问有老地窖酒没,叶必贵说有。村上有个老酒厂,一直酿造小曲地窖酒,曾是县办明星企业,破产倒闭后,酒厂的老技术员老邹把酒厂买了下来,又接着酿造地窖酒。他说,地窖酒还在酿造?叶必贵说,前一阵儿我在酒厂做活路,老邹问我要酒不,我灌了20斤,抵了一部分工钱。他说,老邹不是搞摊派卖酒吧。叶必贵说,这倒不是,酒总是要灌的。他说,酒是陈的香,就喝老邹的老地窖酒。叶必贵把一大壶酒拎出来,给三个一次性塑料杯子倒酒,倒了满满三杯。胡明翠还在炒菜,他们俩先吃,一个人先喝一碗牛肉番茄汤。他说,这汤味儿鲜,到底是大师傅做的。胡明翠在厨房接腔儿说,啥大师傅小师傅,也就是将就着做。他说,快来喝酒。胡明翠说,腊肉不搁盐,有言在先,我今儿有特殊情况,不能喝酒。叶必贵说,你身上啥时有特殊情况,我可是一清二楚,莫扯经。胡明翠说,你晓得个鸡巴卵,贵客上门,还不好好儿喝酒?叶必贵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不喝酒,球的个味儿。胡明翠说,我还要骑车呢,你们喝就是。叶必贵说,她要真不喝,我们俩就把那杯酒匀了。他说,那有啥问题,还不是小菜一碟?
酒喝的时间不短,菜还热了两回。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下席,他就要走,要去街上住旅社。叶必贵留他在这儿睡,却留不住。临走,他要开车,开自己这个老掉牙的老爷车,说晚上不会有交警查酒驾。到末了儿,他还是上了胡明翠的木兰。原本他是想在叶必贵家睡觉,没想到自己倒跟胡明翠一起走了。
木兰驶出进安置房的小路,上大路,没走多远,他突然又要回去。原来他刚才忘了,要在车上拿东西。他拿的又是啥东西呢,是一袋水果,一袋糖果,又都装在一个大袋子里。他把东西交给胡明翠,胡明翠边把东西朝木兰底板上搁边说,不是给我的吧。他说,你说呢,莫嫌弃。
木兰有个后备厢,他紧靠后备厢坐,跟她保持适当的距离。木兰又上大路后,胡明翠说,你朝前坐一下,防备车子翘头儿。他这才把屁股朝前略微磨一磨,又发觉胡明翠还朝后磨了磨身子。男女有别,他又赶紧朝后磨磨身子。
木兰进入明珠小区。胡明翠的家是个两层楼,房子怪敞亮,装修也怪有档次。客厅有沙发,大茶几上摆着水果糖果。胡明翠叫他先吃點儿水果,她拿烧水壶烧新鲜开水。水开了,她又没泡茶,却给他冲泡了一种稀罕东西。啥稀罕东西呢,是冻米。冻米又是啥呢,当然是又稀罕又好吃的好东西,是把糯米蒸熟,晾晒干,经过一定时间的霜冻跟凌,再用滚油炸,炸得黄黄的,酥酥的,这样就做好了,吃的时候,大多是加糖,用鲜开水冲着喝,可做起来又怪繁琐,简直就没人做了。还有,冻米更不是随便就用来待客的东西,就是稀客贵客到屋,也不一定就能喝得到呢。
要说起来,今儿反正他有口福,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在她家还能喝到冲冻米。冲冻米养胃解酒,喝酒的人喝一碗冲冻米,比喝啥都好。只是叫他想不明白的是,胡明翠家咋就有冻米,是她自己做的,还是在哪儿找的?还有,她又咋晓得他回来了呢,她跟叶必贵又是不是有啥瓜葛?
喝了冲冻米,他的酒也醒了。酒醒了,他又该做啥呢,得跟她说说话了。说话又说啥呢,咋说呢,该说的话,他好像又还没想好。既然还没想好,那就先不说,他打算明天再说。
4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出旅社,他转了转,街上还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几家做早饭的店铺里有人在等客来吃早饭。
到明珠小区,天才麻麻亮,他来喊胡明翠去街上吃早饭。他还当胡明翠还在睡觉,哪儿晓得她也起来了。他说请她出去吃早饭,她边给他泡茶边说,你先喝口茶,等一下。他说,还是先去吃东西。她却说,用得着吗?再说外边的早饭又不好吃。她去给他做早饭,做的又是啥饭呢,甜酒荷包蛋。甜酒怪甜,荷包蛋怪好吃。这荷包蛋又打得怪好怪好,蛋黄要凝结,又没凝结。这样的荷包蛋,叫溏心荷包蛋,他就喜欢吃溏心荷包蛋。
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软,昨晚吃冲冻米,今早又吃甜酒荷包蛋,加上他心软,更是软上加软了。吃了甜酒荷包蛋,他边喝茶边没话找话说,这房子怪宽敞,装修也怪有档次。她说,其实,这又不是我的房子。他说,那这是谁家的房子?她说,是我妹妹的房子,妹妹他们全家人都外出了,让我经常来住一住,照看照看房子。他说,那你房子在哪儿?她说,隔这儿不远,在高坡顶下边,你都还没去过呢,想不想去看看?他说,走哇,我先去开我那个烂车,再到你家。
到叶必贵家门前,他下木兰,去开自己那个老掉牙的老爷车。胡明翠在前边带路,他在后边跟着。一到胡明翠家屋场,停好车,他就下车看房子。房子虽说不是楼房,可看起来又怪敞亮。他边看房子边说,这房子像是才盖起来不久。她说,你看走眼了,这还是十多年的老房子,只是才刷了墙,换了瓦。他朝房子一头儿走,那边有矮房子,像是猪圈跟茅厕,先前在明珠小区忘了解手,他想上厕所。她当然看出来了,说,到屋里去,里边有卫生间。
卫生间地板跟墙面贴着瓷砖,还有洗面台跟热水器。他想,不简单,老家的老房子也用上卫生间了。这几天油腻东西吃多了,肠胃不好,他在卫生间蹲了好一气。他边蹲边想,过一下,到底又该咋跟她说话呢,该说的话还真不大好说。
从卫生间出来,茶都泡好了,一看就晓得,是毛尖春茶。他边喝茶边说,这茶好喝,是你家的茶?她说,当然是自家的茶,自己摘鲜叶子,拿到杨家山茶场做出来的。他说,杨家山茶场是个老茶场,茶叶做得好。她说,你要是喝得来,就带点儿喝。他说,你茶园不多吧,怕是自己都不够喝。她说,头道春茶就做了好几斤,小袋也是在茶场包装的。她边说边进屋拿茶叶,拿了一斤出来。茶叶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里边有五小袋锡纸袋包装的茶叶。他却不想要她的茶叶,她递给他,他接到手上,又放到桌上。她又把茶叶拿起来说,干脆放到车上。她一手拿茶叶,一手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到车边。
可是呢,他上了车,却又不愿下车了。他说,你忙你的,我还有点儿别的事。她说,说啥话呢,你总得在我这儿安安心心玩一天吧。他说,今儿天气好,不耽搁你挣钱的时间。车门开着,她抓住车门说,赶快下车,今儿我反正不要你走。没办法,他只好下车。
头道水,二道茶。他的茶杯,头道茶喝了,她又给他把二道茶倒起来。他边喝茶边跟她说话,问了老家一些熟人的情况。到末了儿,好像又没啥话说了。她倒是怪机灵,说,在屋里玩,你要是觉得闷人,我们干脆就出去玩。他说,去哪儿玩?她说,上山扳笋子,你想不想去?扳笋子,他当然想去。他问路远不,她说,你怕走路哇?他说,长腿还怕走路?
上山走小路,还是骑木兰方便。木兰就停在屋场上,她把准备装笋子的尼龙袋放进后备厢,要带他。他说,还是我来带你。骑车,女带男又不像回事。她负责指路,遇到上坡路,她呢,好像还怕不安全,猛地一下子就抱住他腰,还抱得不松。为了骑车安全,她想抱就抱吧。
木兰又不能进竹扒,为了找笋子,他们俩还走了不少路,出了不少汗,钻了好几个竹扒。当然,他们也扳了一大袋子笋子,还扳到了一些嫩春芽儿。春芽儿炒鸡蛋,那才叫香。这个好菜,还有鲜笋子,中午就都吃到嘴了。
太阳有点儿大,明晃晃的阳光好像在提醒人睡午觉。吃过饭,她说,今儿爬山,累了,热水器有热水,你去洗个澡,睡一觉。他说,我得出去一下。她笑笑说,大中午还出去,又有啥要紧事呢?他说,也没啥要紧事。她说,你是不是又去走人家,幽会哪一个留守少妇呀?他边朝屋外走边说,早上就给你说过,真的有事,我跟人约了时间。她送他走,站在车边说,那可说好,晚上一定得来吃饭。他说,饭就不吃了吧。她说,我说过,中午吃简单点儿,晚上吃好一些,你忘了?
5
说实话,他真的不大想来她家吃晚饭,可是,关键是,他想跟她说的话又还没说。咋说呢,到底该咋说呢,他又好像还没想好。实际上,这两天,到底该咋跟她说的话,他在心里边也说了好多回了,可又就是说不出口。自从这回回来见到她,他就一直在强迫自己先不说,可先不说,并不等于说不说。他跟她之间,该说的话,反正迟早要说,就看谁先说出口。其实,他是在等一个时机,也就是说,他在等她先把话说出来。
晚饭又会吃些啥呢,当然是一些好下酒菜。洋芋焖土公鸡,莴笋炖猪蹄汤,里边还有嫩笋子,就这两样儿菜,看一下就想喝酒,不喝酒简直就对不起这些好下酒菜呢。可是,他呢,又说晚上还有事,还得开车,不能喝酒。她说,又有事呀,没哄人?他说,谁哄人,谁算小狗。她说,这样,干脆来粗俗些,只是我又不好意思说。他说,说就是,都是过来人。她说,那我可就说了,谁哄人,谁就算狗鸡巴卵。他说,行,就算这东西。她说,到底又是啥事,你敢说一下不?他说,你晓得,我曾经教过书,杨家山有一个学生,充电器坏了,打電话要我带。她说,充电器还要你从城里带?他说,人家吃的是洋苹果,那种充电器又不大好找。她又说,女生吧?他说,就是女生,也是老女生了,恰恰老女生外出了,是她的丈夫。
她说,你倒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咋搞呢,这样,你喝饮料,陪我喝酒。他说,这也太不公平了。她给他夹一坨鸡大腿,放到他的菜碟里,边夹菜边说,那就这样,这坨菜你吃了,我喝两盅酒。她给一次性塑料杯倒了满满一杯酒,又去拿一个小酒盅来。鸡大腿是鸡子身上最好的肉,见他吃了,她真的喝了两盅酒。还有一个鸡大腿,她又夹给他,他不好意思再吃了,边把这坨菜夹给她边说,好东西不能一个人吃独食。她呢,又给他夹鸡头,说,好,我陪你吃,再喝四盅酒。接下来,鸡肝,鸡血,鸡爪,也都成了好下酒菜,只是她请他吃,她自己喝酒。
吃过饭,天还早,他就要走。她说,那你早去早回,你睡觉的床铺,我可都给你铺好了。他没吭声儿,她说,不行,你要是不来咋搞,我干脆跟你一路去,再一路回来。她这样说,他正好将军。他说,那就快走哇。他晓得,她不得去。果然,她又改主意了,说,我就在家里等你,你不来,我就不睡觉。
老掉牙的老爷车就像走不动路的老奶奶,慢慢走出她家屋场,走上去大路的小路。在大路路口,他磨蹭了一下,好像不晓得到底该朝哪儿走。
既然不晓得到底该朝哪儿走,那就随便走,他还是去了街上。天才擦黑,他看见,街上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好像在列队迎接他。在街上绕了两圈儿,他又回到老家。来到去大坪安置房的路口,天才黑定,不晓得叶必贵回没回家,他还是到了叶必贵家门前。
叶必贵正在吃大碗面,他说,你就这样将就?叶必贵说,做活路累坏了,也懒得做饭。他说,晓得你还没吃,我一个人下馆子,该喊你一起吃饭。叶必贵说,胡明翠就没陪你?他说,你看像吗?叶必贵说,看来是没喝酒。他说,老叶,你干脆找一个人过日期。叶必贵说,难找,不如一个人将就着过。他说,歪锅配歪灶,昨晚给你做饭的大师傅,不正好空着吗?叶必贵说,跟你说过,人家根本就不是我屋里的人。他说,不见得吧。叶必贵说,你好久没回来,跟你说你也不懂。他说,她有个妹妹,是不是就住在明珠小区?叶必贵说,咋说呢,不晓得她是不是有个妹妹住在街上,反正她在那儿大概差不多也有半个家。这话一说,胡明翠的话,叶必贵就再也不说了。
叶必贵明早还要起大早上工,他不能耽搁人家早睡早起。走,还得靠老掉牙的老爷车走路,过路口,他倒没磨蹭,直接朝金顶山走。上金顶山,他倒想去看看贺大姐,可想想又不对。为啥呢,晚上去找她,又怕引起一些误会。还是在老掉牙的老爷车上待着吧,掉个头,他把车靠边停好,熄火,点上一根烟。
下一步,又该去哪儿呢。不如干脆去胡明翠家,她不是说,他要睡的床,她都给他铺好了么?她睡的不就有床,一男一女,两个人睡觉,还用得着再铺一张床么?他想,自己刚才在胡明翠家吃饭,要是喝酒了呢,喝酒后又会做啥,酒撵话出,磨磨嘴皮子,把好多好多还没说出来的话都说出来?那么,真正该说的话又会不会说出来呢。最要命的是,他该跟她说的话还没说成。既然还没说成,那是不是还得再说下去?该说的话,她又会不会先说出来呢。
坐在老掉牙的老爷车上,吃第二根烟时,他想起了老邻居魏大明。那时候,他家跟魏大明家是好邻居,哪一家有难处,另一家肯定先来帮忙。在他家搬走前不久,魏大明家钱不凑手,他们两口子一起找他家借钱,借的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笔钱,他家一直没要过,魏大明家也一直没还。时间一长,他家好像就把魏大明家借钱这事给忘了,可说忘又没忘,说到底也只是一时忘了。清明前不久,他妻子就把这事又想了起来。要说原因,还就是因为自己屁股底下这个老掉牙的老爷车,要不是因为这个老掉牙的老爷车,他家也就还想不起来这事。黑暗中,他没来由地把右手握成拳头,把方向盘重重捶打了几下。
话说回来,说起这回回来,又完全是偶然起意。这又还得从老掉牙的老爷车说起,这个老掉牙的老爷车,他开了好多年了,早就想换个车。清明快到了,有一天,他当妻子又说起这话。妻子说,这个老掉牙的老爷车,也该换了。他说,要换就换一个好车,钱凑不凑手?妻子没说钱凑不凑手,她说,要不,过几天你回老家一趟,好多年没回去了,去挂挂青,看看老邻居也好。他说,要得,那去不去魏大明家?妻子说,你看着办。他晓得,妻子这样说,是要看他咋办。咋办呢,他说,还是去一下。妻子说,就是呀,你一去,人家不就晓得你要做啥?话中有话,妻子说得也怪含蓄,回老家找老邻居要账的话,反正他们两口子始终都没说出来。
从金顶山到高坡顶下边,不过几里路,他走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到去高坡顶的路口,他停了一下,又朝街上去。眨个眼,他开着老掉牙的老爷车就过了乡街,上了出山的大路。
先头在叶必贵家,叶必贵还说,胡明翠家也并不宽裕,还是贫困户。他想,胡明翠家的老房子,换瓦刷墙,应该享受的是危房改造政策。这两天,他想跟胡明翠说的话,也得亏没说出口。胡明翠家是贫困户,他这才晓得,既然她家是贫困户,那他就不必再去她家,再找她说话,更不必再等她先说啥话,给她添麻烦了。当然,他打算不再找她要账,只当扶贫,帮扶她一把,那就更不用说了。
话再说回去,胡明翠喝酒了,不敢骑车,给叶必贵打电话。叶必贵骑摩托去接她,这时候,她已到了叶必贵家。他们俩又在哪儿呢,就在昨晚他没进屋看的那间屋里。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