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 佳(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 400715)
河南洛阳西朱村曹魏墓 M1是近年魏晋考古的重要收获。大墓位于汉魏洛阳故城的南部万安山之北麓,万安山古称大石山,是文献记载的魏明帝高平陵所在地,故M1疑即高平陵之附葬墓。[1]墓中出土文物众多,尤以三百余枚石楬颇为引人注目,石楬记录的大量随葬器物,是继安阳西高穴大墓M2出土石楬后,出土文献所见魏晋名物的又一批珍贵资料。其中的一些服饰不仅用料珍奇,等级颇高,且为以往发现的汉晋丧葬类文献所未见,一经公布就受到广泛关注,也成为推断墓主身份的重要依据。不过现有研究对石楬所记某些服饰的解读还仍存未尽之处,尚有待进一步论证。
图一 石楬M1: 331、M1: 446、M1: 448拓本(引自《洛阳曹魏大墓出土石牌铭文分类考释》《洛阳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牌定名与墓主身份补证》)
M1:446 八分翡翠、金、白珠挍奠二
细审拓片,M1:448“白珠”后一字泐蚀不清,结合残余字形“”及文例,该字当同为“挍”;M1:446的“奠”(原拓作“”)上部仍有较大空余,字也应从“艹”或“竹”。
李零还以为“四分”是指“器壁四分”,然爵形器应多呈圆形,且“八分”若是“器壁八分”则更少见,故其说可商。石楬之“分”疑是长度单位。①汉时重量单位中也应有“分”,《淮南子•天文训》谓“十二粟而当一分”,杨勇《汉代出土医药文献中的“分”》(《文献》2021(1):78-84)对“分”在汉代医方中用以计量药物重量的情况做了分析。不过单以“分”计重实多见于医药文献,所记重量较小,器物以分计重量应不多见。另就石楬体例而言,似也未见起首标明器物重量之例。《汉书·律历志》言:“度者,分、寸、尺、丈、引也,所以度长短也。”[7]石楬铭文起首多言器物规格尺寸,其中就不乏标明长度者,如“六尺、长一丈丹地承云锦蓐(褥)一枚”(M1∶443)、“六寸绛韦宛()下一量”(M1∶268)、“五寸墨漆画煮饼槃一”(M1∶207)等,则石楬之“分”亦应表长度,“八分”“四分”当是指“奠”及“爵”的尺寸。据文献及出土尺的实物推算,曹魏尺长约24.188厘米,[8]又“十分为寸,十寸为尺”,则一分约0.242厘米。“八分”的“奠”仅长约1.936厘米,“四分”的“爵”也仅约1厘米长,这样的尺寸即便是弄器、明器之类都恐怕过小,于饰物而言也更为合适。
《慧琳音义》引《文字集略》云:“钿,金花也。”[9]今论者多将一类长度在2厘米以内的六瓣金花饰认为是“钿”。[10]然北魏永宁寺遗址出土影塑及北朝随葬女俑簪戴之饰皆不似六瓣金花而多呈圆形(图2),则魏晋时的“”当更可能是一类以金片镂空为纹并焊饰小金珠,下或衬金铜片的圆形首饰。②这类金饰多仅剩镂空金箔,而较完整的出土实例,如山东滕州西晋元康九年墓出土的包金饰,分三层,最下层为一层有机质,中间为薄金片,最上层为镂空嵌宝金箔;河南洛阳华山路西晋墓所出的衬以铜片。当然此二例尺寸较大,外径都在3厘米左右。这类饰物也常见尺寸细小者。如洛阳烧沟东汉墓M1040出土两枚金饰,其中小的一枚外径仅1.1厘米(图3:1);鄂城邵家湾东吴墓M2240出土的瑞兽纹金饰外径2.2厘米(图3:2),朱家垴东吴墓M3028出土龙纹金饰外径1.8厘米(图3:3),古坟堆东吴墓M2137出土瑞兽纹金饰外径2.0厘米(图3:4),七里界东晋墓M2186还出土外径1.5厘米的金饰(图3:5);南京仙鹤观东晋高崧夫妇墓出土此类金饰三件,其中较小的两枚外径分别为1.7厘米、1.5厘米(图3:6),郭家山东晋墓M1出土外径约2厘米的金饰四枚(图3:7);赵士岗东晋墓M10出土的两枚外径1.3厘米、1.4厘米(图3:8);香港沐文堂也藏有外径约1.1至2.2厘米的圆形金饰(图3:9)。
图2 戴首饰的北朝女子(局部)
图3-1 河南洛阳烧沟东汉墓M1040出土(引自《洛阳烧沟汉墓》)
图3-2 湖北鄂州市邵家湾东吴墓M2240出土(引自《鄂城六朝墓》)
图3-3 湖北鄂州市朱家垴东吴墓M3028出土(引自《鄂城六朝墓》)
图3-4 湖北鄂州市古坟堆东吴墓M2137出土(引自《鄂城六朝墓》)
图3-5 湖北鄂州市七里界东晋墓M2186出土(引自《鄂城六朝墓》)
图3-6 江苏南京仙鹤观东晋高崧夫妇墓出土(引自《六朝风采》《江苏南京仙鹤观东晋墓》)
图3-7 江苏南京郭家山东晋墓M1出土(南京市博物馆藏)
图3-8 江苏南京赵士岗东晋墓M10出土(引自《琅琊王:从东晋到北魏》)
图3-9 香港沐文堂藏图3 汉晋小型金饰
综合来看,石楬M1:446、448记录的都应是首饰类的“”。这些不与“蔽髻”相组合的“”或可供女子日常佩用,又因体量细小,故两枚、四枚为一组,以便组合簪戴。而魏丁廙《蔡伯喈女赋》谓蔡琰“曳丹罗之轻裳,戴金翠之华钿”(《艺文类聚》引),[11]赋中“华钿”以金翠为饰,也同石楬“八分”“四分”的装饰相近。南朝诗人更好咏女子戴“钿”,如丘迟《敬酬柳仆射征怨》“头上落金钿”、[12]刘遵《应令咏舞诗》“鬓转匝花钿”、庾肩吾《冬晓诗》“谁忍椠花钿”[11]769、567等等。所谓“花钿”也许才是六瓣花形饰。石楬M1:311所记由“金、碧窴挍”的“重华”或属此类。①“重华”二字连读似可理解为花瓣相重,然南北朝《十诵律》还提到一种净饼“重华饼”。则“重华”或还是一种具有佛教色彩的纹饰。
汉晋时“爵”常通“雀”,也为首饰所饰。如《续汉书·舆服志》载,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庙所服簪“端为华胜,上为凤皇爵”,皇后谒庙所戴步摇有“一爵九华”,[13]《北堂书钞》引作“八爵九华”,[14]《宋书》作“八雀九华”。[15]又曹植《美女篇》言美人“头上金爵钗”。[16]《初学记》引晋《东宫故事》提到“太子纳妃,有同心雀钿一具”,[17]“雀钿”当即“爵”。不过东汉“爵钗”乃“钗头及上施爵”,[18]则“爵”或是“上施爵”,“一爵”许是指装饰单只雀鸟或凤凰纹样。②另,石楬M1:474还记“三分翡(翠)(白)珠挍□□四”。记录器物名的第八字几乎完全漫漶,第九字余下部“”,李零将二字补为“碧窴”。但石楬“”与“”的下半部写法及笔画构成十分接近,单凭字形恐难以判定。而宝石“碧窴”本就常作校饰之物,似不大可能还以它物为饰。是故第九字颇疑也是“”,所记或即另一类小型饰。
M1:57 翡翠、金白珠挍小形多股蝉一具,柙自副
M1:478 翡翠、白珠、金挍蝉二
图4 石楬M1: 57、M1: 478、M1: 109拓本 (引自《洛阳西朱村曹魏大墓墓主身份浅析——兼谈石牌铭文所记来自一带一路的珍品》)
图5-1 甘肃高台地埂坡魏晋墓M4出土(引自《2007中国重要考古发现》)
图5-2 河南洛阳东花坛西晋墓C3M1642出土(引自《河南洛阳市东花坛西晋墓葬发掘简报》)
图5-3 江苏邳州煎药庙西晋墓M1出土(引自《江苏邳州煎药庙西晋墓地M1发掘简报》)
图5-4 北京顺义临河北朝墓出土(引自《北京文物精粹大系·金银器卷》)
图5-5 甘肃敦煌前凉氾心容墓出土(引自《敦煌晋墓》)
目前尚未见可靠的汉代“附蝉”实物,倒是魏晋时的“蝉珰”已发现多例。如高台地埂坡魏晋墓M4、洛阳东花坛西晋墓C3M1642、邳州煎药庙西晋墓M1、顺义临河北朝墓、敦煌前凉氾心容墓、南京大学北园东晋墓、南京东晋高悝夫妇墓、温式之夫妇墓、北票北燕冯素弗墓等,都曾出土以杏叶状金片镂刻的蝉形饰,某些“蝉”仍“附加”于等大金属垫片,即“金珰”之上,[20]正是“附蝉为文”(图5)。出土金附蝉虽与石楬描述之“蝉”以翠羽、白珠等珍宝校饰尚有距离,然所缀细密金珠却仍不失昔日风采。至于M1:109所记“窴小形蝉”则可能是以宝石碧窴雕琢,抑或是嵌碧窴为饰,如纽约大都会艺术馆藏金附蝉(图6)。
图5 出土金附蝉
图6 嵌宝金附蝉(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馆藏)
传世文献多谓附蝉为男子冠饰,前揭三位学者的意见也正基于此。此外,魏晋女尚书等宫内官首服亦仿男子武冠貂、蝉(或珰)之制,如晋武帝时蚕礼有“女尚书着貂蝉,佩玺,陪乘,载筐钩”,[15]384后赵石虎亦选宫人有才艺者为女尚书、女侍中,“皆着貂珰,直侍皇后”。[21]然而出土“金珰附蝉”的情况却更为复杂,西朱村M1石楬所记之“蝉”也应置于这一背景下做更进一步的讨论。
首先,在目前发现的两晋南朝墓中实多见女子随葬金附蝉。罗宗真、王志高已注意到一些附蝉金珰出土于女性棺内,提出实际使用中,“僚佐妻眷也着貂珰”。[22]韦正更指出已知金珰附蝉的主人为女性的比例高于男性,猜测与各类摇叶、花饰等一同出土的金珰或亦属步摇构件。[23]赵淑怡也认为汉晋女子礼服步摇冠中的“山题”即常见的圭形金珰,并推测辽宁出土的带摇叶方形珰也是步摇冠构件。[24]现今确无证据表明随葬“金珰附蝉”的女子生前曾任宫内官或死后有所追封,故而这些附蝉当非笼冠之饰,只是“蝉珰”是否确为步摇构件或还未可轻下定论。汉晋“步摇”实际应包含两大类,一类是加于假髻之上或插戴发髻间的中原、南朝女用步摇,另一类则是流行于燕代地区,北朝时又影响中原,尤多为鲜卑男女通服的步摇冠。北地所见带摇叶金珰即后者之构件,方形饰则应饰于胸腹部而非冠饰。[25]汉地女子的步摇无论礼仪还是日用都不称“冠”,文献也只说“以黄金为山题”“金题,白珠珰绕以翡翠为华云”,皆未提及上有蝉纹,且出土金珰与摇叶也并非固定组合,①有的墓中只出土金珰却未见摇叶,更有不少墓中仅有摇叶而无金珰。另外杨小语《“金珰附蝉”小考》(《中国文物报》2014.05.07(第5版):《收藏鉴赏周刊》)也认为韦正的看法“缺乏直接的考古证据和文献记载的支持,还有待进一步论证”。故恐不宜将“山题”与“附蝉”简单画等号。
而以往学者对女用附蝉的讨论似乎还忽略了《宋书》中的一则记录。其《礼志五》载:“山鹿、豽、柱豽、白豽、施毛狐白领、黄豹、斑白鼲子、渠搜裘、步摇、八蔽结、多服蝉、明中、欋白,又诸织成衣帽、锦帐、纯金银器、云母从广一寸以上物者,皆为禁物。”[15]564其中的“多服蝉”颇令人费解,历来也鲜有论及。而若参以M1:57所记,则“服”颇疑是“股”字因形近而讹,②“服”“股”二字形近,文献中也有讹混之例。如李贺《湖中曲》“燕钗玉股照青渠”,《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谓“玉股”一作“玉服”。按,作“股”是,“玉股”言钗脚为玉质,“服”乃“股”之讹。又如清王太岳等《四库全书考证》曰:“范仲淹《种世衡墓志铭》‘咸股栗请命’,刊本‘股’讹‘服’,今改。”又言张衡《灵宪》“将覆其数,用重钩股”,“刊本‘股’讹‘服’,并据《续汉天文志》改”。按,“股栗”谓大腿战栗发抖,作“服栗”不辞;而“勾股”即勾股算法,作“勾服”亦不辞,刊本皆“股”讹为“服”。“多服蝉”应即“多股蝉”。李零释“小形多股蝉”为“附蝉小形,多足歧出”,[2]可备一说,出土金附蝉确多有六足。“多股蝉”被列于步摇、饰蔽髻等女子礼服首饰之后,应可归入女用首饰,也恰与汉地附蝉与步摇类礼服首饰构件同出的情况吻合。再结合墓葬中金附蝉的出土情况,则西朱村M1石楬所记的“蝉”当不排除亦包含女性墓主的随葬之物。
其次,随葬多枚附蝉与孩童墓葬的关系也值得关注。现已发掘并出土附蝉的魏晋南北朝墓中多仅见1或2枚附蝉,墓主也多是成人。而依石楬所记,西朱村M1中原先至少应随葬有4枚“蝉”。王咸秋据石楬记有“若干蔽髻”及“银鸠车”等物推测,西朱村M1墓主有可能即魏明帝幼年夭折的爱女平原懿公主及冥婚驸马甄黄。[26]所以西朱村M1极有可能是随葬多枚金附蝉的贵族孩童墓。现今已知另一例出土多枚金附蝉的墓葬为临沂洗砚池晋墓M1,该墓东室出土附蝉金珰5枚,西室出土附蝉金珰4枚(图7)。[27]同样特殊的是,墓中仅葬三名未成年人,其中还有两名婴儿。①有关洗砚池M1内三名未成年人的年龄与性别,王明辉《临沂洗砚池晋墓出土人骨的初步鉴定》认为东室门口棺内婴儿约4~6个月,西北角棺内婴儿仅0~2个月,西室棺内儿童约6~7岁,三人性别不明。杜盼新、骆潇沁、文少卿等《临沂洗砚池晋墓遗骸DNA研究报告》也支持西室棺内儿童约6~7岁,但认为东室门口棺内应为2岁婴儿,西北角棺内为1岁婴儿,还指出三人性别皆为女。该墓东西两室出土了叶状云母片,尖端有穿孔,当为步摇摇叶,或亦可证所葬皆是女童(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沂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临沂洗砚池晋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161-170)。另外,洗砚池晋墓M2墓主是两名成年男女,女棺内出土金步摇构件,但却未见任何金珰或附蝉。且该墓东室所出附蝉尺寸还都普遍较小,或正可称“小形”。由此,魏晋贵族孩童墓中多葬附蝉就恐非偶然,而很可能是出于某种今人尚未确知的特殊考虑。
图7 山东临沂洗砚池晋墓M1出土附蝉金珰(引自《临沂洗砚池晋墓》)1、2、3、4、5出土于东室,6、7、8出土于西室
“绶”是汉晋服制中用以区别品阶高下的显著标志,西朱村M1石楬所记有如下二例(图8):
图8 石楬M1: 135、M1: 366拓本(引自《流眄洛川:洛阳曹魏大墓出土石楬》)
M1∶135 □百廿首朱绶一具,九采,衮带,金鲜卑头璚自副
M1∶366 朱绶文绶囊一,八十首朱绶,九采,衮带,金鲜卑头自副
李零将石楬M1:366的“一”与“八十”连读,谓“一八十首朱绶,或指一百八十条朱绶,或指每囊八十条朱绶”。[2]然石楬M1:135谓“□百廿首朱绶”,可知不应单用“一”表百位,M1:366当从曹锦炎的读法,断作“朱绶文绶囊一,八十首朱绶”。[19]
刘连香考察了石楬所记“朱绶”及“首”的相关内容,指出东汉皇太子及诸侯王皆用朱绶,西朱村墓主用朱绶符合诸侯王等级。[3]时军军在详尽梳理汉晋用绶制度的基础上也指出朱绶应是汉魏宗室诸王、皇后至淑妃间的后宫女眷及长公主所用,其余人非恩赐不得佩用,并结合石楬所记其他随葬之物“推测该墓可能为某曹魏宗室诸侯王夫妇的合葬墓”,惜对朱绶之“首”有失详考。[28]
“首”当非“朱绶”量词,而应如刘连香所说“指用丝纺织绶带的计数单位”。除颜色外,绶的组织也是区分等级的标准,即其规格亦以“首”数多寡衡量。为此,《续汉书·舆服志》对“首”做了特别说明:“凡先合单纺为一系,四系为一扶,五扶为一首,五首成一文,文采淳为一圭。首多者系细,少者系粗,皆广尺六寸。”[13]3675不过,传世文献所载东汉至南朝太子、诸王级所服朱绶至少为二三百首,刘连香在主张石楬“朱绶”符合诸侯王等级的同时,也指出:“但两个衮带的首数,一为八十首,另一件残,可能为百二十首,此两数均少于印绶的首数,估计衮带使用亦有等级之限。”[3]其说虽似将“绶”与“衮带”混同,但确实道出了石楬朱绶“首”数的特殊之处。只是依石楬M1:135所余文字看,“百”之前应尚有一字,“□百廿首”当仍有两种可能:一是与汉晋太子朱绶首数相当,作“三百廿首”;二是所缺字要小于“三”。再考虑到“八十首朱绶”还远低于诸侯王级朱绶的规制,这些与礼制相抵牾之处显然仍需考量。而要对此做出进一步蠡测,还需先就石楬所记“衮带”及“鲜卑头(璚)”再加辨析。
李零认为,“衮带”即“匈奴式九彩袍带”,曹锦炎、刘连香都以为是指帝王衮服之带。[2]按,“衮带”非匈奴式袍带,而应是汉式礼服之构成,如《晋书·舆服志》谓皇太子“侍祀则平冕九旒,衮衣九章,白纱绛缘中单,绛缯韠,采画,织成衮带,金辟邪首”。[29]然汉碑又用“绲”字为“衮”,[30]则“衮带”亦当与“绲带”同。《隋书·礼仪志六》即谓帝王衮服配“绲带”,如梁制皇帝服冕,“佩白玉,垂朱黄大绶,黄赤缥绀四采,革带,带剑,绲带以组为之,如绶色”,北齐天子衮服有“织成绲带,朱绂,佩白玉”。[31]《说文·糸部》曰:“绲,织成带也。”[30]1136而《晋书》言皇太子衮衣有“织成衮带”,《东宫旧事》亦曰:“皇太子纳妃,织成衮带、白玉珮。”(《初学记》引)[17]235可见“衮带”同属织成带。这类织成带或当为男女通服。《宋书·礼志五》载孝建二年(455年),为顺应宋孝武帝减削侯王势力之意,有司对舆服器用等提出了一系列禁令,其中提到,“诸妃主不得着衮带”,同书《刘义恭传》作“绲带”,[15]568、1800是诸王妃主在此前当有服“衮(绲)带”之举。《续汉书》《晋书》《宋书》《隋书》等皆谓各朝“自公主封君以上皆带绶,以采组为绲带,各如其绶色”,与前揭《隋书》言萧梁皇帝“垂朱黄大绶”“绲带以组为之,如绶色”所述亦应是同类事物。故“衮(绲)带”更宜看作魏晋南北朝高等级礼服所用衣带。
至于衮带自副的“鲜卑头(璚)”,李零认为是指衮带“有金带头,叫金鲜卑。金鲜卑即《汉书·匈奴传》的金犀毗”;[2]刘连香指出鲜卑头是一种带舌腰带扣,石楬称带璚,并以为“鲜卑头”与“北方游牧民族名称有关”;[3]曹锦炎也征引了“鲜卑”“犀比”等的有关文献,认为“鲜卑头”指“少数民族用的黄金带钩”,“璚”是“环形的玉质带觼,即带扣”。[19]上海博物馆藏透雕龙纹带具残件背有铭文曰“庚午,御府造白玉衮带鲜卑头”,其年代或当在西晋之时。[32]参照其他出土、传世实物加以复原(图9),可知汉晋时期的“鲜卑头”实为一类端首圆弧而稍宽,尾部方直的带扣。[33]其源头可追溯至北方游牧民族之带具,而同先秦西汉时汉地流行的带钩区别显著。不过汉晋时的这类带具其实早已汉化,并进入舆服体系,甚至成为各政权用以赏赐的政治信物。[34]《楚辞·大招》王逸注:“鲜卑,衮带头也。”[35]《东观汉记》谓邓遵因“破诸羌”而得诏赐“金刚鲜卑绲带一具”。[36]这不仅可证“绲带”应同“衮带”,也表明“鲜卑头”这类带扣恐非如以往认为的多用于革带。鲜卑头的另一特点是多饰高浮雕瑞兽,此亦当是其得名之由。《汉书·匈奴传》“黄金犀毗”注引张晏曰:“鲜卑,郭洛带瑞兽名也,东胡好服之。”[7]3758①日本学者白鸟库吉通过方言音韵考证,认为“鲜卑”与“郭洛”乃胡语“祥瑞”与“兽”之音译(《乌桓鲜卑考》,氏著,方壮猷译:《东胡民族考》,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19-26)。但包尔汉、冯家升《“西伯利亚”名称的由来》指出“鲜卑”即是一种兽,“相当于蒙古语sobar(貙即五爪虎)”,又据伯希和认为“郭洛”是*quraq的对音,即突厥革带,谓“11世纪突厥语词典有qur,注为腰带”。另《艺文类聚》引《吴录》曰:“沟落者,革带也,世名为沟落带。”也表明“沟落”“郭洛”为带名。而在“鲜卑”二字后加“头”字称“鲜卑头”则或是因“鲜卑”位于“带头”之故。今所见北地出土带具确多饰动物纹,汉化的金玉“鲜卑头”也依旧沿袭这一“传统”,所饰瑞兽中又常见一类龙形猛兽,有双角者,如大连营城子汉墓群2003M76、平壤乐浪石岩里汉墓M9出土及天水市博物馆藏带扣所饰(图10:1、2、3);亦有独角者,如博格达沁古城“黑圪垯”古墓地、寿县寿春镇计生服务站东汉墓、安乡黄山镇西晋刘弘墓出土带扣所饰(图10:4、5、6),此或即汉晋流行的“天禄”“辟邪”类瑞兽。[34]而正史“舆服类”文献也记“衮(绲)带”配“金辟邪首”。如前引《晋书》载皇太子衮衣有“织成衮带,金辟邪首”,又《续汉书》言:“自公主封君以上皆带绶,以采组为绲带,各如其绶色,黄金辟邪首为带鐍,饰以白珠。”[13]3677《隋书》载梁制皇帝绲带亦有“黄金辟邪首为带鐍而饰以白玉珠”。[31]“鲜卑”既是“衮带头”,西朱村M1石楬也将“绶”“衮带”与“鲜卑头”一同记录,则“衮(绲)带”之上的“金辟邪首”当亦即装饰辟邪纹的鲜卑头,《舆服志》乃以纹饰代称。
图9 白玉衮带鲜卑头及复原示意图(引自《中国玉器全集4·秦·汉-南北朝》《汉晋时期的金玉带扣》)
图10 汉晋瑞兽纹金带扣
故以为石楬所记“璚”是指“环形的玉质带觼”也就值得商榷。觼,文献多作“鐍”,本应指早期的环形扣具。[37]然汉晋“鲜卑头”类带扣不仅有穿孔,还有活动扣舌,已具备结括功能,并不需要再同有舌之环“觼”相组合,汉地出土的鲜卑头也未见配以玉环之例。前揭上博藏白玉带具自铭“鲜卑头”,M1:366仅称“鲜卑头”而无“璚”字,《北堂书钞》引荀勖《答王琛书》提到“鲜卑金头宝带”,[14]551文献中也多称“鲜卑”或“犀毗”“师比”等名,未见与“璚”组合,可见,“自副”之“金鲜卑头”当无需再另加环形“璚”。而由于M1:135与366所记“朱绶”“衮带”等内容基本一致,“自副”之带具自然也应相同,“鲜卑头璚”与“鲜卑头”所指也像是同一事物。传世文献中的“黄金辟邪首为带鐍”当是说以“黄金辟邪首”作为带扣,《后汉书·皇后纪下》李贤注引《续汉志》即曰:“妇人封君仪比公主,油犍軿车,带绶,以采组为绲带,各如其绶色,黄金辟邪加其首为带。”[38]①与今本《续汉书》相校,该句末或脱一“鐍”字。是“鐍”除训为带舌之环外,在汉晋时还可作带扣总名。另外,“黄金辟邪首为带鐍”等文字亦见于《宋书》《晋书》《隋书》等,“鐍”或写作“玦”,②陕西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九条以银盒盛装的玉带銙,银盒盒盖内有墨书记录带銙信息。其中缺少带扣的,墨书皆言“失玦”,而言“并玦”者则都有带扣。此例虽较晚出,但仍可看出“玦(鐍/璚)”实指带头之扣。参刘云辉《唐京畿玉器》(载《北周隋唐京畿玉器》,重庆:重庆出版社.2000:10)。知“鐍”从“金”或“玉”当与具体材质无涉。是故石楬M1:135的“金鲜卑头璚”所言当非“鲜卑头”与“璚”相组合,这两个名词连写在一起,看似两物并列,实则仍应是指称同一事物。正如“黄金辟邪首为带鐍”实际是说将“带鐍”做成“黄金辟邪首”的样子,“金鲜卑头璚(鐍)”也应意即黄金质地鲜卑头形制的带鐍。
以往论者多从“衮带”为男性衮服所用角度出发,主要考虑西朱村M1石楬所记朱绶为诸侯王所服。而在明晰了“衮(绲)带”及“鲜卑头”的服用并不限男女,且“自公主封君以上皆带绶”的情况后,当可做出更为全面的考虑,即石楬朱绶也极有可能是为公主而备。东吴丁孚《汉仪》载:“太仆、太中大夫襄言:……诸王绶,四采,绛地,冒白羽青黄去绿,二百六十首,长二丈一尺。公主绶如王。”[39]③该句文字或有讹脱。此“绛地”之绶当即朱绶。《续汉书·舆服志》虽记“诸侯王赤绶”,公主“服紫绶”,但亦曰“长公主、天子贵人与诸侯王同绶者,加特也”。[11]3674而这也恰合西朱村M1墓主为平原懿公主的推断。
幼女曹淑的早夭令魏明帝曹叡“痛之甚”,不仅以自己旧日封邑平原郡追封曹淑为“平原公主”,谥曰“淑”,还为之“立庙洛阳,葬于南陵”,且“以成人礼送之,加为制服”。[40]曹植《平原懿公主诔》即曰:“怜尔早殁,不逮阴光;改封大郡,惟帝旧疆。建土开家,邑移蕃王,绲佩惟鲜,朱绂斯煌。”[16]735-740“朱绂斯煌”虽借用《诗·采芑》“朱芾斯皇”句,但诔文当是谓绶。④关于“朱绂”,赵幼文《曹植集校注》据《采芑》“朱芾斯皇”句将其释作“蔽膝”,王巍《曹植集校注》则认为是“系玉的丝绳”。此二说可商。“绶”又名“绂”的情况石军军在《从出土石牌铭文“朱绶”看西朱村曹魏大墓等级》中也有讨论。东汉和熹邓太后赐冯贵人“王赤绶”及“步摇、环珮”,[38]421汉灵帝葬马贵人“赠步摇、赤绂”,[39]219可知“赤绂”即“赤绶”。曹淑之追封丧仪既可比肩王侯,称“加特”当不为过,自然也就能以“朱绶”随葬。其首数的特殊之处或也可由此作出解释:“八十首”朱绶若非书写讹误,那么就有可能是为尚在襁褓的曹淑所做的特别设计;M1:135若记“三百廿首”,当可理解为是将曹淑服制级别提到高与皇太子等同;若低于“三百廿首”,则或同是为曹淑特制。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即与曹魏时对女子礼服的增饰有关。因为除“朱绶”之“首”数,石楬所记“九采”其实也颇为特别。今学者多将“九采”与“衮带”连读,然文献中却仅谓衮(绲)带“如绶色”,倒是绶虽称黄、赤、绿、紫、青等色,但实应是单色为底,其上又以采丝编结,故常言“若干采”,如前引《汉仪》谓:“诸王绶,四采”,又如《续汉书·舆服志》谓:“乘舆黄赤绶,四采”“诸侯王赤绶,四采”“诸国贵人、相国皆绿绶,三采”云云。[13]3673-3675是石楬“九采”后或宜断读,谓朱绶有九采。而即便“九采”与“衮带”连读也可能是由于衮带“如其绶色”。只是文献中采数最多的天子之绶也不过“四采”“五采”或“六采”,⑤《续汉书·舆服志》谓“乘舆黄赤绶,四采”,刘昭注引《汉旧仪》则言“皇帝带绶,黄地六采”,又引丁孚《汉仪》称“乘舆绶,黄地,冒白羽青绛绿五采”。不难看出,汉晋时同一级的别佩绶之采数都有多种规制,石楬出现“九采”当亦不足为奇。与“九采”仍相去甚远。刘连香推测石楬所记“九采”为第二等,[3]所据为《续汉书·舆服志》载:“公主、贵人、妃以上嫁娶得服锦绮罗縠缯,采十二色,重缘袍。特进、列侯以上锦缯,采十二色。六百石以上重练,采九色,禁丹紫绀。”服色与绶采虽有别,却不失为一个思路。
晋元康六年(296年)有诏曰:“魏以来皇后蚕服皆以文绣,非古义也。今宜纯服青,以为永制。”[29]774《通典·后妃命妇服章制度》亦曰:“魏之服制不依古法,多以文绣。”[41]礼服首饰中的饰蔽髻也应是在曹魏时进入礼服系统,可见曹魏女子礼服相较前代之踵事增华。魏明帝在太和年间曾比照朝中官爵制度对后宫品阶加以改定,[40]155-156而曹叡本人又“好妇人饰”,冕旒亦改用珊瑚珠。[42]故有理由怀疑女子礼服之变亦当在此时,并涉及妃主命妇佩绶之“首”数增减及“采”数依从服制采色。曹淑亡于太和六年(232年),其丧仪服饰或应即增饰之后的面貌。只是不依古法的魏之服制在魏晋禅代后即遭废除,便也未在文献中得以留存。
西朱村M1中未出土与墓主直接相关的文字,于是石楬所记各色名物就成为推断墓主身份的重要参考,又因舆服器用往往与墓主性别、地位等关系密切,于是学者们也多聚焦于此展开讨论。赵超提出石楬所记女用特征器物远多于男用,认为主要墓主应是女性,并赞同该墓为平原公主及驸马合葬墓的推测。[4]而通过对以上几类服饰的考察,可进一步看出,“”应即尺寸细小的女子饰物“”;“蝉”似也包括女子首饰,其数量还可能与孩童墓葬相关;“首”数与“采”数都颇为特殊的“朱绶”更不应排除是为公主随葬的可能。如此种种均指向墓中当有一位身份尊贵而年纪尚幼的女子,与魏明帝曹叡之爱女——早夭的平原懿公主曹淑之身世仍较为相符。
当然,由于西朱村M1出土石楬及墓葬其他材料早已残损不全,与M1邻近的另外两座大墓也未进行清理发掘,加之传世魏晋文献及出土文物多有缺憾,故仅依托目前已知材料还难以完全厘清石楬文字的含义及与墓主的具体关联,相关蠡测难免还有许多不成熟。而随着考古工作的持续开展,不断出现的新证据或将会有助于石楬文字释读并最终确定西朱村M1墓主的身份。①附记:拙文定稿后,《流眄洛川:洛阳曹魏大墓出土石楬》(上海书画出版社,2021.7.)一书公布了西朱村M1出土的所有石楬,其中还可见“同心大”等文字,可为本文第一则考论增添佐证。但由于排版原因,文稿已不便做较大改动,故将另撰文补充讨论。拙文承王化平师指导,又蒙左骏先生指正,还得到周勤女史及胡波、孔德超、唐英杰等先生的帮助。文章曾提交“2020中华民族服饰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2020,北京),由杨道圣先生评议。文中观点还曾在“问故事:汉魏宗室墓发掘材料研读会”(2021,南京)上宣读,并同与会的郭晓涛、王咸秋、陈大海、朱棒、张今等先生讨论交流。特此一并致谢。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