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强(南京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历史图像与文字典籍是相互印证补充的重要遗存,尤其是遭圮毁的古代建筑,其构造形制、匠作样式所具有的视觉感知,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形态意境、造型思维为文字无法替代。滕 固(1901—1941)在德国柏林大学研修美术史学时,就重视图像对美术史研究的作用,一度努力找寻散佚海外的圆明园历史图像,①1930年夏,滕固于普鲁士艺术图书馆查阅到《长春园西洋楼铜版画二十图》,原刊20幅图为当时国内所未见,系圆明园重要图像文献。并由此开始对圆明园欧式建筑进行研究。(图1)
图1 中国现代艺术史学奠基人——滕固(1901—1941)
圆明园建于1707-1809年,历时一个多世纪,是清代在元明苑囿基础上建成的皇家宫苑。而近代意义上的圆明园系18世纪逐步扩建而成,初为1744年完成的圆明本园,1749年,并入长春园,至1772年,绮春园(1873年改称万春园)纳入,才形成三园一体的圆明园。
圆明园自建园以来,除文字档案外,传世的建构、景观图像大体分为两类,一类为绘制图本,另一类为摄制影像,二者均以绘制精湛或传世极稀而至为珍贵。绘制图本原件除焚毁外,几乎流于海外。摄制影像则大多是圆明园圮毁未久时西方人士所作,且刊布的星散寥落,能够存世的原版照片更属罕见。自1920年代始,对这些历史图像抢救性的搜集、整理乃至研究,使曾有的中华文化精粹再度在本土复原视看,主要是滕固与程演生、金梁三位学者的努力,后二者所保护的是绘制图本,而滕固更注重摄制影像的搜集、保存和研究。
手绘的图本最初为40幅彩图,及以彩图为底本的墨线白描。《圆明园四十景图咏》为1744年建成的圆明本园图像,系按乾隆帝弘历旨意,由宫廷画师唐岱、沈源等,自乾隆元年(1736)起至乾隆九年(1744)绘制完成,至装裱呈进则是乾隆十一年(1746),前后历时十年有余。全图绢本著色,合题跋共80幅,檀木夹版,上下二册,绘成仅此一部。(图2-1)原件孤本1860年被劫夺至法国,现藏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
2-1 《正大光明》《圆明园四十景图咏》之一
以彩图为底本绘制的墨线白描,即木刻本《御制圆明园图咏》。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等为御制诗作注、书名,分上下卷,前有雍正、乾隆的记与题记,卷尾有作者跋。白描图与彩绘本比对,大体布局一致,而细部略有出入,自成蹊径,因而具有参考价值。白描木刻本原件失考,光绪十三年(1887)七月,天津石印书屋“录石重印本”至今已属罕见。(图2-2)
图2-2 《长春仙馆》《御制圆明园图咏》(木刻本)之十二
在滕固留学德国前的1927年,程演生①程演生(1888—1955),字总持,别号天柱外史等,安徽怀宁人。1909年肄业于安徽高等学堂,留学英、法、日等国,获法国考古研究院博士,并任该院研究员。曾任外交部特派员,赴欧亚各国考察,在巴黎图书馆见《圆明园图》并全部拍摄带回国内出版。(1888—1955)出任外交部特派员,赴欧亚各国考察文化教育、政治经济等。身为文化史学者因而极度关切内乱外患的历史,编纂有《中国内乱外患历史丛书》。在法国期间留意被劫夺和流散于海外的珍稀文本,并在巴黎图书馆发现了《圆明园四十景图咏》,记述:“民国十六年春,予再寓法都……辄至图书馆寻绎中土旧籍,得斯图之目录,遂请观之。乃绢色如新,画笔工妙。凡山川田石,树木花卉,起伏远近之势;疏密向背之姿;殿阁亭院楼台房榭,金碧丹黄之饰;雕琢刻镂之纹,莫不渲染逼现,穷其雄丽,状其幽雅,国工胜迹,洵巨制也!”[1]与该馆反复协商,费尽周折最终得以将图全部拍照带回国内,名以《圆明园图》,由中华书局用珂罗版印制,民国十七年(1928)九月发行。
《圆明园图》版权页印:“圆明园图四十叶,全二册,藏照片者程演生,鉴定者高野侯。”虽然制成的是黑白图版,但却为20世纪探知圆明本园的原貌提供了较早的图像资料。②《圆明园图》被劫夺70余年后才得以在本土以单色印刷面世,再经半个多世纪至1983年,法国学者方赠予中方乾隆原图彩色底版,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5年出版彩印《圆明园四十景图咏》,而彩绘原图却不能返回原籍。册前有高野侯③高野侯(1878—1952),字时显,号欣木、可庵,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清末举人,现代画家、鉴赏家。一生从事美术出版,1913年后任中华书局常务董事兼美术部主任,出版名人书画影印本多达百数十种,均为其审阅监定。(1878—1952)序言,述略《圆明园四十景图咏》的作者与存流辗转,文字迄今已难见到,兹照录于下:“唐岱字毓东,号静岩,清满洲人,为王原祁弟子。乾隆中官内务府总管,以画祇候内廷,山水沉厚深稳,得力宋人居多,沈源与唐氏同时供奉内廷,并得高宗睿赏。圆明园图系乾隆九年甲子九月,唐沈二氏奉敕合绘。全图绢本设色,合汪由敦书题跋共八十幅,每幅绢心,原长二尺,阔二尺零四分,分装上下两册。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北京,毁圆明园。园内储藏国之珍器宝物尽被掠去,斯图亦因之流落异域。民国十六年,皖江程演生先生漫游欧陆,于法京巴黎国家图书馆得见斯图,叹为国工胜迹,因多方请得馆主之许可,用摄影术全部传写而归。斯图笔墨之工妙,固足抗手宋元大师,而其于我国建筑上、外交上皆具有绝大之痛史,尤非寻常书画名迹可比,读斯图者不当慨然兴悲,而奋发乎其有为耶,程先生著有圆明园考,可资参证。”[2]同时,程演生将所撰《圆明园考》也于当年刊出。由此开启了中国学者海外找寻圆明园图像的先河,给滕固很大的启示。
《圆明园四十景图咏》所绘景观为1744年完成的圆明本园,而1749年所并入的长春园并未绘于其中。长春园的图像则是宫廷当年命画师制作的另一部——西洋楼铜版画。1930年夏,滕固于普鲁士艺术图书馆(柏林艺术图书馆)(图2-3)查阅到《长春园西洋楼铜版画二十图》。④滕固于普鲁士艺术图书馆所发现的《长春园西洋楼铜版画二十图》,国内外某些图书馆藏有此套版画,法国花园与花卉出版社至20世纪后期曾予刊行。图册绘制的是长春园北部的欧式宫殿建筑群,原作宽88厘米,高51厘米,为当时国内所未见,系圆明园重要图像文献。滕固拟摄制副本而相商于馆长格拉湛(C.Glaser)教授,因价格过昂,未能如愿。
西洋楼铜版画是按乾隆帝弘历旨意,由宫廷画师伊兰泰⑤伊兰泰为宫廷满族画师,约于乾隆十年入画院,曾师从郎世宁学西洋线法画与铜版画。绘制西洋楼铜版图时,有一批宫廷画匠辅助,参与誊稿、过粉、落墨等绘事,包括贺清泰(法国)与潘廷璋(意大利)等。领衔绘制,自乾隆四十六年(1781)起稿,至五十一年(1786)将20块铜版刻竣,随压印100套赏、存各处。这些制成的铜版和压印的图册,1860年后,大部焚毁散佚,至今仅有稀件存于国内外图书馆,而雕刻图的铜版原件,据伯德莱⑥(法)伯德莱(Michel Beurdeley),法国艺术博物馆教授,著有《18世纪的入华耶稣会士画家》,中译本为《清宫洋画家》,山东画报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209-210页。(Michel Beurdeley)称现藏法国艺术学院图书馆。铜版图在以后很长时间内被误认为是郎世宁所作,事实上郎氏逝世于1766年,至伊兰泰奉旨起稿时,郎世宁等已不在世,伊兰泰在如意馆曾从郎氏学习过透视与铜版图制法。
滕固在域外所见藏件,系1860年被劫夺流至海外的一部压印的图册。不久,东三省博物馆(沈阳故宫博物院前身)馆长金梁⑦金梁(1878—1962),号息侯,浙江乍浦人,为驻防将军凤瑞之子。晚清举人、进士,授编修。曾任京师大学堂提调,后官奉天旗务处总办等。1908年典守沈阳故宫文物,就沈阳故宫翔凤阁所藏书画辑《盛京故宫书画录》。后任东三省博物馆馆长。(1878—1962),在馆中也发现了长春园西洋楼铜版画20幅,这同样是一部压印的图册,其亲见的铜版画原画为86.7厘米×49.4厘米。据乾隆内府档案记载:“库掌五德,四德将现收贮铜版图四十七块并新造铜版图一份计一百零四块,旨将铜版图四十七块著交盛京好好保存不可磨蹭。”[3]1931年,金梁按真迹的四分之一缩小影印出版。金梁在馆中发现的可能是迄今国内仅存的一部,殊为不幸的是此部在20世纪中叶失传。①建国后接收沈阳故宫时,文物清单上没有长春园西洋楼20块铜版画,抑或于1931-1948年间被毁或被盗,至今成为历史悬案。而该图册能由国内影印出版,弥补了滕固当年谋求复制未果的遗憾,使长春园西洋楼的铜版刻印图像呈现于中土。
长春园欧式建筑仅为圆明园之一部,位于长春园北端,占地约0.07平方公里,约为圆明园总园区面积2%。该建筑群由乾隆帝弘历(1711—1799)敕命,清宫如意馆供职的意大利籍画家郞世宁(J.Castiglione,1688—1766)和法籍教士蒋友仁(Benoist Michael,1715—1774)、王致诚等参与设计监造。始建于乾隆十二年(1747年),至二十四年(1759年)完成。这些欧式建筑因石材构造体量巨大,以及型制的独特风格尤为世所瞩目,出于摄影图像的广泛传播,欧式建构的形态几被视为圆明园的标志形象。
长春园欧式建筑呈东西轴线布局,建成次序大约自西向东,基本以“水法”为主题展开,包括六组西洋式建筑、三组喷泉和相应的配套景观。其中“大水法”造型最具欧洲18世纪建筑风格,因而被看作代表性建构(图3-1)。海晏堂体量最为宏大,呈背东面西的走向,一变中国建筑传统,而其内容却又体现着中国文化(图3-2)。如堂下大型喷水池左右呈“八”字形排列着中国十二生肖人身兽头铜像,作为具有时间效应的“水力钟”。[4]园中依次建有谐奇趣、蓄水楼、万花阵、养雀笼、方外观、海晏堂、远瀛观、大水法、观水法(图3-3),以此向东另有线法山、方河和线法墙等。
图3-1 《大水法正面》《长春园西洋楼铜版画二十图》第15图
图3-2 《海晏堂西面》《长春园西洋楼铜版画二十图》第10图
图3-3 《方外观正面》《长春园西洋楼铜版画二十图》第8图
圆明园初次罹难于1860年,园中无数艺术珍品遭英法联军劫掠一空。随被英国全权大臣额尔金(1811—1863)下令焚毁,自10月18日始,大火连烧3昼夜。由于园区面积大,景物未能尽毁,据同治十二年(1873年)冬查勘,园内尚存有建筑13处。西洋楼多由石材和琉璃建造,大火燃去辅助的木制构件,主体却相对完好,并未倾塌。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将存留的宫殿建筑再度劫夺焚烧。此后,还历经了“木劫”“石劫”和“土劫”。②据史料记载,圆明园经1860年“火劫”与1900年“再劫”后,在晚清至民国政权频繁更迭际,还历经了多种劫难。见陈文波:《圆明园残毁考》,载《圆明园资料集》,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12月第1版,第166-188页。应当注意的是,劫夺焚烧中包括了圆明园园景图本。
圆明园宫殿被毁的中式建筑尚有传承的参照样本,而欧式建筑圮毁的代价则为最大。其一,建造时乾隆帝旨意蒋友仁“费用劳力皆不限制”,建筑群的数量、体量、材质、构造、装饰之巨为历史空前,同时包括其中所藏珍宝,所投入资金、设计、人力均殊为可观;其二,此建构是近代西洋风格集中融入且为时间较早的经典案例,具有建造者匠心独特的设计语境,圮毁就丧失了复原之可能。因而,作为中华园林精粹形制之一部的这些欧式建筑,对其风格特征以及文化交互影响等研究,确切可感的视觉图像就显得至关重要。
以学术的敏锐和专业的责任,滕固在德国研修美术史学时,努力寻觅散佚国外的中华美术重要史料。自发现圆明园欧式建筑铜版图原刊20幅后,便执著地追寻下去,必然中存寓偶然,不久竟发现难得存世的圆明园隶长春园欧式建筑摄影图像。对这一发现价值的考量,随着历史图像的梳理,愈使学界感到意义非同寻常。
滕固所发现的不再是画师描绘的图册,而是最早用相机拍摄而成的镜头影像。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焚烧后不久,德国人恩斯特·奥尔末①恩斯特·奥尔末(Ernst Ohlmer),德国人。1847年出生于汉洛威王国希尔德斯海姆附近的伯瑟恩,家庭从事旅馆业。1867年来华在厦门开设照相馆,进行专业摄影师工作。以后转到中国海关工作达46年,中文名字“阿理文”。1872年8月至1880年4月在北京海关任职,其间于圆明园拍摄了一组欧式宫殿影像。奥尔末本人有较好的美术与摄影功底,对东方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喜欢收藏中国的古玩瓷器。1914年,奥尔末退休即携妻还乡,于1927年逝世。(Ernst Ohlmer,1847—1927)于1872年8月至1880年4月到北京海关任职,其间来到圆明园东部的长春园,当时圆明园遭初次损毁仅十余年,长春园欧式宫殿尚属可观。他在1898年的记述中称:“这里的装潢……五彩缤纷,如彩虹般绚烂……映入你眼中的是装饰物丰富而动人的色彩,浸润在北京湛蓝色的天空里,随着观者移动的脚步和太阳的光影不停变幻,建筑物白色大理石的映衬让它们格外醒目,倒映在前方的湖面上,如同幻影……观者不禁怀疑自己来到了‘一千零一夜’的世界里。”[5]
奥尔末嗜好美术,同时也擅长摄影术,因而所摄制的影像画质上乘。1873年之际,奥氏拍摄了一组长春园西洋楼景象。影像画面构图完整充实,拍摄所取的光照和角度充分体现建筑风格特征,德制相机优良性能也保证了影像的细腻色调和高清晰度。这组影像,记录了当时还较为完整的圆明园西洋建筑,从已知资料看,是迄今为止拍摄最早、最接近原貌、且质量极高,因而是最具研究乃至复原参照价值的圆明园欧式宫殿影像。(图4-1)
图4-1 谐奇趣主楼正面(南立面),奥尔末摄制玻璃负片之一
手绘的图画,其中融入画家造诣,自有其无可替代的艺术价值,而比之以后兴起的摄影术,从比例透视及物像细节程度而言,照片毕竟有自物象直接反射于镜头的细密色调和轮廓结构,也就具有超越图画的视觉复原真切感。因而,奥尔末所摄圆明园欧式宫殿遗迹的影像,对于中国美术史、建筑史、园林史均具有图画无可替代的重要价值,弥足珍贵。奥尔末生前未公开过这组影像,甚至未将底片冲洗出照片。奥氏1927年去世后,其遗孀路易斯·冯·汉娜根(Louise von Hanneken)将底片赠予柏林工科大学专攻中国建筑的布尔希曼教授②布尔希曼(Ernst Boerschmann,1873—1949,今译恩斯特·柏石曼),德国建筑及艺术史学家,精通汉学。1902年来中国,被古建筑与宗教建筑引发考察愿想,后得德意志帝国政府支持。1906~1909年,历经中国12个省,行程数万里,拍摄数千帧宗教建筑与民居影像。回国后,据资料连续出版了六部以上论述专著。1923年出版的《中国建筑和景观》(Baukunst und Landschaft in China)和1925年出版的《中国建筑》(Chinesische Architektur)为其重要的代表作。梁思成等深受其影响。(图4-2)。
图4-2 [德]恩斯特·柏石曼(1873—1949),德国建筑与艺术史学家,精通汉学,圆明园早期影像的悉心守护者
当时滕固在悉心找寻中得知其情,“乃请使馆备函往访,布氏果出示照片十二帧,暨平面图一帧;乃圆明园东长春园毁后未久时所摄也”。滕固意识到该组影像的重要价值,提出摄影复制请求,然而“初布氏有难色”,固辞借摄之请,称:“余正从事关于此项材料之著书,待著作发刊后允君之请可也。”[6]1滕固交往的布尔希曼不是普通的工科教授,他是德国建筑及艺术史学家中精通汉学的学者,当时辞却借摄并非托词虚言,因为他对中国建筑热衷到无人与之比肩。
1906-1909年,布尔希曼历经中国12个省,行程数万里,拍摄数千帧宗教建筑与民居影像。回国后,据资料连续出版了六部以上论述专著。1923年出版的《中国建筑和景观》(Baukunst und Landschaft in China)和1925年出版的《中国建筑》(Chinesische Architektur)为其重要的代表作。(图4-3)书中所附大量图版正是他历经艰辛摄制采撷,中国晚近的本土建筑研究均深受其影响。当时滕固“与布氏往返日密,再三固请,卒获借底片重印。”布氏基于滕固的执著请求和研究热情,以后自己没将圆明园长春园影像以著作形式付梓出版,而让滕固得以“获借底片”原版在中土刊布。
图4-3 [德]恩斯特·柏石曼《中国建筑与景观》(1923年版)附图
随后,滕固在研究的基础上编著成《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作为上海美术专门学校丛书第3种,由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10月出版发行。(图4-4)专著有存史与研究的双重目的,除文字外共收录15幅图版,包括奥尔末手绘复制的西洋楼景区平面图1幅,奥尔末摄制的12幅欧式宫殿遗迹影像(图4-5、图4-6),以及滕固友人周缵武1932年所摄大水法遗迹1幅(图4-7),与法国人法维哀主教(A.Favier)著《北京志》(Peking)附图,即托马斯·查尔德所摄观水法旁钟形门1幅。①在奥尔末之后的1870年代阶段,还有几位摄影师也拍摄过圆明园西洋楼,其中有在海关工作的西方人托马斯·查尔德和泰奥菲勒·皮瑞等。整册图版印刷精美清晰,为圆明园初劫后摄制最早且首次公开刊布的一组图版。
图4-4 滕固《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上海美术专门学校丛书第3种,商务印书馆1933年10月初版
图4-5 《谐奇趣正厅》《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第5图
图4-6 《谐奇趣北面》《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第6图
图4-7 《晚近之大水法》《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第13图
滕固于书中考证了其他同类照片的拍摄年代,认为“未有较前于奥氏之物者”。如闵士推裴(Munsterberg)所著《中国美术史》(1912)中也有一幅照片,称来自柏林大学中国学教授佛兰恺(Otto Franke)。滕固曾“函询佛氏摄影年代,佛氏谓三十五年前于北京购得。”包括后来法维哀所著《北京》,康巴士所著《中国宫庭》,以及裴清斯基所著《中国圣域》等,都有一些西洋楼遗迹的照片,但拍摄时间均不超过奥尔末。滕固于专著中认为:“仅就摄影之年代而论,布氏所藏照片,恐在现存物中已属最古,其具有特殊历史价值于焉可知。”[6]3据现有资料,此组照片是最接近西洋楼原貌的影像数据(图4-8、图4-9)。
图4-8 《万花阵花园门(南立面)》《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第7图
图4-9 《远瀛观正面》《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第11图
奥尔末当年拍摄后转至布尔希曼手中的是玻璃底片,12帧底片用棉纸包裹放在特制的木箱里,足见摄制者、收藏者的珍惜和宝爱。滕固借出悉心携至上海途中,大水法底片不幸意外受震于四分之一处折断,《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图版中可见断痕(图4-10)。当滕固将12帧玻璃底片负疚交还时,布氏以德意志民性的严谨不苟,深自责备,痛心无比,于是这批底片再未示人。长期以来认为底片毁于1943年盟军对柏林的轰炸,而底片实际由布尔希曼悉心珍藏至去世。1987年,其孙将这批底片售出,随后辗转流至台湾。[7]
图4-10 大水法正面(南立面),奥尔末摄制玻璃负片之十一,此片四分之一处折断痕迹可见
滕固著《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前,以圆明园为题发表出版的主要文献先后有:金勋①金勋(1882—1976),字旭九,北京人,满族,圆明园研究专家。生于建筑营造世家,早年入内务府“如意馆”为建筑彩画学徒。目睹1900年圆明园第二次劫难,为此一生从事圆明园史料研究和遗址实地测绘。1924年,绘制出第一张大比例尺圆明园全景平面图,系第一次用现代科学方法绘制的平面图,成为圆明园研究、测绘的重要资料。(1882—1976) 于1924年绘制的《圆明、长春、万春三园总平面图》等图,和所编撰的《圆明园文源阁记实》,以及发表于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圆明园专号》的三篇目录,分别是《北平图书馆藏样式雷制圆明园及其他各处汤样目录》《北平图书馆藏样式雷旧藏圆明园及内庭陵寝府第图籍分类目录》《圆明园四园详细地名表》等;陈文波1926年发表于《清华周刊》的《圆明园残毁考》;程演生从巴黎摄制的《圆明园图》(四十景图咏)与文献选编《圆明园考》,1928年,由中华书局出版;金梁1931年影印出版其在沈阳故宫发现的《长春园西洋楼铜版图二十幅》;以及法国人莫里斯·亚当(Marice Adam 1889-1932汉名亚乐园)1930年代所编《十八世纪耶稣会士所做圆明园工程考》等。然而,以上基本上是以存史目的而进行的记述、著录、影印与选编,以及坐标复原性质的平面绘图,从美术史视野考察并进行学理性思辨研究的则始自滕固。
滕固对圆明园欧式建筑图像的执著,出于学术生涯的又一转型。早年家学渊源所自,他浸淫于诗札词翰,时涉散文说部。1920年代留日以后卓然转身,文学、美学、戏剧、美术等多样展开,为他极为精彩的人生篇章,情感激宕,作品叠出。《唐宋绘画史》《中国美术小史》等经典撰著奠基了现代美术史学,《唯美派的文学》《壁画》《死人之叹息》等文学作品则给近代文坛添绘上绚烂的异彩。1930年,以其对中国美术卓越的现代阐释,获难以取得的德国柏林大学美术史学博士学位。就在留德之时,他的身姿又发生翩然一转,即1930年代,他由美术出发向考古行进(图5-1)。圆明园欧式宫殿是近代融入西洋风格的重要园林建筑,成为他美术史研究中关于风格分析论证的一个关注。
图5-1 滕固考古时在汉安乐太守熊君墓石人旁留影(1930年代中期)
促使这次转型,除多种际遇因素外,还源自他著美术史述时的一些思考。著《唐宋绘画史》时,他面临一些困境,本希望“研究绘画史者,无论站在任何观点——实证论也好、观念论也好,其唯一条件,必须广泛地从各时代的作品里抽引结论,庶为正当。”[8]2对于中国美术进行理论的参照实物不足,是滕固撰述中的浩叹,“可惜文献不足,遗物无存,徒令后代好古的君子,废然长叹;刻苦的史家,不得要领。这真是学术界上不幸的事呢。”[9]14这是成为其后来转向美术考古的最初起因。
为此,滕固1930年初赴德留学,即以很大热情专注西方现代考古学的研究方法。1932年留学回国以后,他的主要精力和时间都用于考古,1934年,任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常务委员始,先后赴豫陕视察古迹,考察南京、丹阳一带六朝古物,访查山西、北京一带先史遗存。1935年,译瑞典人蒙德留斯(Oscar Montelius,1843—1921)所著《先史考古学方法论》(图5-2),并撰序言。
图5-2 滕固《先史考古学方法论》,商务印书馆1937年1月版
“风格分析”始自滕固1920年代的美术史研究中,是其采撷融合德语美术史的方法,变革既往品藻著录的美术史撰述,使本土美术学摆脱中世纪,步入现代学术语境。对于圆明园欧式建筑的风格,滕固比对欧洲18世纪以来流行的风格特征,并综合各种论述后认为:“可名之曰‘法国·意大利的Barock风格’。但圆明园中西式建筑之特色,并不完全在Barock风格之摹仿;而其装饰点缀中仍有不少中国之特质。”[6]2即建筑、环境和样式采用了巴洛克风格,而装饰细节上同时具有中土方式,一如郎世宁等清宫中教士画家的艺术作风,在西洋方式的建构中融入了东方的神韵。
1920年代,瑞士美术史家沃尔夫林(Heinrich Wolfflin,1847—1945)确立风格分析的理论与方法,其重大的影响使风格分析在学界成为显学。当时滕固感于国内学术研究因袭旧制,立即将此方法运用于中国美术史研究,并将风格学思辨与文献学方法结合,从内向与外向两个视角分析考察中国艺术的发生与变化。这给本土美术史学现代进程以有力的促进,并对研究思维和研究方法产生深远影响。专著《唐宋绘画史》与《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分别撰于1920年代后期和1930年代前期,其中的论析超越了本土美术史学被文献学所局限的研究层面。
对于艺术的历史,滕固在梳理运动规律后指出:“艺术的历史,在乎着眼作品本身之‘风格发展’(Stilentwicklung)。某一风格的发生、滋长,完全以至开拓出另一风格,自有横在它下面的根源的动力来决定;一朝一代的帝皇易姓实不足以界限它,分门别类又割裂了它。断代分门,都不是我们现在要采用的方法。我们应该采用的,至少是大体上根据风格而划分出时期的一种方法。”[8]3-4同时将目光审视了中国建筑中的西洋风格取向。
圆明园欧式建筑的“法国·意大利的Barock风格”,是指自17世纪初直至18世纪上半叶流行于欧洲的主要艺术风格——巴洛克(Baroque)。巴洛克艺术具有豪华的视觉效应,其宗教色彩和享乐主义情调,系欧洲宫廷贵族风范。巴洛克形式强调艺术家以丰富想象力作激情表达,追求不规则形式,打破理性的宁静和谐;以运动与变化作为灵魂,用起伏波动的线条突出运动感、空间感和立体感;具有不同艺术的综合性,在建筑上重视融入雕刻和绘画等形式。
巴洛克风格充满浪漫主义精神,虽然脱胎于文艺复兴艺术,却摒弃了古典主义造型的规整、肃穆和拘理,力求宏伟生动、热烈奔放,形式充满阳刚之气,有汹涌狂烈和坚实生动的视觉感受,其奢华夸张的宏丽形式多为皇室宫廷所采纳。中国清代宫廷艺术趋于精致繁复、奢华绚丽,在贵族豪华风范方面与巴洛克作风相契合,所以乾隆帝见郎世宁所绘巴洛克西洋建筑而萌生兴致。郎世宁、蒋友仁等设计的圆明园西洋楼样式,以巴洛克宏丽激荡的运动形式,富于变化的自由造型,穿插曲面和椭圆形的空间,综合绚烂的装饰和雕刻,并采用明丽强烈的汉白玉、琉璃色彩,正投弘历所好。长春园大水法拱形门券上动感强劲的大弧线雕刻造型(图6-1、图6-2),及与之配套构件上的巴洛克特征十分突出。此外,观水法侧翼门头、花园门头和方外观窗楣造型等,均表现出波浪起伏的运动感(图6-3、图6-4)。
图6-1 巴洛克风格特征突出的圆明园大水法建构
图6-2 巴洛克风格的圆明园大水法建构局部之一
图6-3 巴洛克风格的圆明园大水法建构局部之二
图6-4 散于圆明园中的巴洛克风格构件
圆明园欧式建筑的风格中,也融入了法国18世纪宫廷延续的艺术样式——洛可可(Rococo)。该样式是继巴洛克风格之后,源于法国并很快遍及欧洲,起始用贝壳、石块等建造的岩状砌石,后指具有贝壳纹样曲线的主题。造型上采以凸起的贝壳纹样曲线和莨苕叶的锯齿状,C和S形以及涡旋状曲线纹饰蜿蜒反复,是呈非对称的、富有动感的、自由奔放而又纤细、轻巧、华丽繁复的装饰样式。巴洛克生动的体量感,被洗练风流、艳丽纤柔的风格所取代。圆明园欧式建筑的细部装饰纹样表现出洛可可的风范,谐奇趣主楼窗楣、音乐亭连廊券门上雕刻镶嵌,海晏堂喷水池用巨石刻做的石蛤蛎(图6-5、图6-6),以及西洋楼诸多立面镶嵌的琉璃装饰,都是贝壳纹样曲线造型的突出样式,某些关注者观察后意识到并提出这些方面,应是对滕固阐释的一个补充。①提出圆明园欧式建筑具有洛可可风格的文献有:(美)旦贝1926年著《圆明园》,(法)德茂兰1928年著《中国历代艺术史》等,向达1931年撰《圆明园遗物文献之展览》中认为具“西洋美术上之罗科科主义”,见童隽《北京长春园西洋建筑》,载中国圆明园学会《圆明园》第1集,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1年11月第1版,第71-80页。
图6-5 巴洛克、洛可可风格的观水法侧翼门,《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第15图
图6-6 洛可可贝壳纹样曲线的圆明园海晏堂喷水池
20世纪20年代上半叶,滕固对中西文化交互作用有过卓然的论述。1925年他撰著的《中国美术小史》以进化史观重审本土美术嬗变之动因,阐释艺术于不同文化交混融合中的演进动力。滕固认为:“外来文化侵入,与其国特殊的民族精神,互相作微妙的结合,而调和之后,生出异样的光辉。文化的生命,其组织至为繁杂,成长的条件,果为自发的,内面发达的;然而往往趋于单调,于是要求外来的营养与刺戟。有了外来的营养与刺戟,文化生命的成长,毫不迟滞的向上了。”[9]15
滕固认为艺术发展需要开放融合,他指出:“在这沉滞时期中,我国民族的独特的精神,既已湮没不彰了。近十数年来,西学东渐的潮流,日涨一日;艺术上也开始容纳外来思想、外来情调,揆诸历史的原理,应该有一转机了。然而民族精神不加抉发,外来思想实也无补。因为民族精神是国民艺术的血肉,外来思想是国民艺术的滋补品;徒恃滋补品而不加自己锻炼,欲求自发,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旋转历史的机运,开拓中国艺术的新局势,有待乎国民艺术的复兴运动。”[9]51
数年后,滕固对美术之一部——建筑艺术的研究,体现并证实了外来文化促进本土艺术复兴的见解。这就是他获得奥尔末底片,展开对圆明园欧式建筑研究之后。专著《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是将田野考古学的方法和材料运用于艺术史研究的成果,滕固将圆明园欧式宫殿比照历史文献后认为:“当时欧洲建筑所蒙之中国影响甚微。……反之,圆明园东长春园中之建筑,西洋风格之移植,甚为露骨。故谓中国对于异族文化之容受性较欧洲为强。”[6]1(图7-1、图7-2)
图7-1 中国对于异族文化之容受性较欧洲为强例一,圆明园养雀笼东面(托马斯·查尔德1877年摄)
图7-2 中国对于异族文化之容受性较欧洲为强例二,圆明园远瀛观正门(托马斯·查尔德1877年摄)
乾隆帝弘历对西洋建筑萌生兴致,为欧风东渐使然,其受如意馆供职的洋画家和兼善西方学术技艺的洋教士影响很深,与其看作弘历个人的文化趣味,不如看作是中西文化遭遇时的相互渗透、相互作用更为贴近。满清自入关后与中原文化的遭遇,有着冲突融合的过程,经过顺治、康熙、雍正数朝的磨合,及至边缘民族入主中原的帝王接棒人弘历,文化包融也就根植于其政识和素养之中。所以弘历看到西洋画本中的水法图样即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西洋宫苑建筑融入中土,在弘历时代最为突出。据文献:“1747年某月某日,帝于殿上阅西洋图画,适见绘水法图样,帝顾郎世宁命说明之。复问在京西洋人中,有能善此者否?世宁固答有其人。”经商议,推荐蒋友仁于弘历前,“帝即召之,命其造于圆明园洋馆之附近,并云费用劳力皆不限制。……是年秋,第一水法工程竣事,帝与诸臣行幸,见之大喜。复自行于园中相地,命郎世宁与伯诺(蒋友仁)共作一洋馆设计图,于其近处更增设水法。”[10]
欧式建筑的设计与监造除郎世宁外,主要为法籍教士蒋友仁。蒋友仁1744年来华,曾参与圆明园的若干建筑物的设计。1747年,经郎世宁推荐,蒋友仁被乾隆皇帝委派参加修造圆明园之属园——长春园的“西洋楼”建筑群,主要负责其中人工喷泉的设计及施工指导。当年,第一个大水法“谐奇趣”即告完成。此后,他又奉乾隆帝旨意续建了蓄水楼、养雀笼、黄花阵、海晏堂、远瀛观等多处水法工程。全部工程于1759年结束,前后长达12年。
长春园欧式宫殿建筑的形式具有多样性,以巴洛克、洛可可风格造型为主调,还有希腊罗马古典柱式和法国柱式,也有郎世宁、蒋友仁等人以绘画手法创意的自由装饰纹样,以及中国庭园的布局理念等。因此,有研究者认为设计监造者不是专业建筑师,所以其造型样式、装饰风格不伦不类。[11]这是建筑艺术分类学上的评估,然而,正缘于此,体现出文化交互影响的意义。(图7-3)在此意义上,圆明园欧式宫殿代表18世纪东西建筑文化和造园艺术交流的成就,在东西文化交流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图7-3 中国对于异族文化之容受性较欧洲为强例三,圆明园远瀛观正门遗存(摄于1910年代)
《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为研究中西建筑风格交互影响的先声,有开拓发轫的作用和意义。该文献首次公开刊布的欧式宫殿图像,填补了中国近代建筑在这方面的空白,尤其对中世纪后期中国建筑园林艺术的演进,及与西方交互作用等方面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滕固关于中西交互影响的见解,以及长春园西洋楼的体制风格所进行考证,是在梳理美术运动规律以后,在中国建筑上的分析和论证。尽管某些论述尚欠深入和完善,图释中建筑的方向位置也有商榷之处,[12]而其学理性思辨对中西建筑文化有了现代性阐释,给中西艺术交混发展的文化间性认识富于启导和影响。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