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祺姝
他们认为自己还算年轻,在这个时隔多年的重逢之日,都怀揣着旧胶卷洗出新照片的期待和不安。他们上次见面时还是两代人,而现在,他们处在一个不必为八岁的年龄差距大惊失色的年纪。话虽如此,往昔的记忆依然让他们多少有点儿不知道如何自处。在一座过街天桥的起点处,他们先后停下脚步,向马路对面的学校大门做出张望的姿态。鹿远没记住邱一心长什么样子,她只在邱溪林寄来的资料上看过一次女孩的照片。乍一看,他们倒像一对在学校附近接孩子的年轻父母,或许过于年轻了——对于一个即将艺考的高二学生来说。他们先前在电话里进行的寒暄和委托很是顺利:邱溪林的侄女邱一心有志于进入D市音乐学院,作为该校古典音乐专业知名校友的鹿远自然成了邱一心拜师的不二人选。这层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能搭上线还要多亏仍在和邱溪林保持联系的老班长李谢谢。李谢谢人如其名,是个让人见了就想说谢谢的热心老好人,聊起鹿远时异常兴奋,吓得邱溪林这个前班主任把电话听筒拿远了好几厘米,什么谷大师的关门弟子、一鸣惊人、老天爷赏饭云云,夸得邱溪林暗自怀疑李谢谢是不是暗恋过人家。
于是这个周五的傍晚,邱溪林去乐团接了鹿远,他们站在邱一心的校门口等待学生放学。骚动在下课铃响起前就已经开始,鹿远想起高中时班里同学等待放学的样子,有人看着黑板上方的钟表指针小声数着倒计时,有人提前好几分钟就兴奋地聊起天,有人早早装好书包盯紧后门准备伴着铃声冲刺,而鹿远总是自习到最后一刻,等到人走了大半才开始整理东西。十分钟后她会经过地理教学组的窗前,邱溪林多半在低头批改作业,他的座位紧挨着窗口,窗外是放学必经的走廊。当有熟悉的面孔经过,邱溪林会和学生们打招呼。他会迅速微笑然后腼腆地低下头,直到窗外的人走出好几步远,他的手掌仍然左右挥动着,像一种欢快的庆祝仪式。邱溪林大学一毕业就成了鹿远的班主任,他的羞涩和年轻让他做什么都显得格外真诚,学生们很喜欢他。鹿远当然也会在面对邱溪林时生出一些柔软的心情,不同于面对严厉老师时的乖顺,而是一种于心不忍的心软。只是有些时候,鹿远又觉得这真诚平均给所有人也就变成一场例行的敷衍,比如放学走得太早,混在一群同学里被邱溪林一视同仁地挥手告别时。
在他们的个人史上,那是色彩异常明艳的几年,他们沉浸在集体的热潮中度过了几个令人振奋的节点:澳门回归、新世纪到来、北京申奥成功……千禧年的第二个夏天,34岁的邱溪林隔着长长的岁月,又一次对着26岁的鹿远微笑,他们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充实、满怀希望。邱溪林隔着马路远远地望见了侄女,他把双手拢作话筒状,叫着“心心——心心——”,鹿远在心里给他拖的长音打拍子,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她不由笑了出来。邱溪林余光瞥见她自顾自笑出声,还没来得及不好意思,就看见邱一心准确接收到信号,大喊着“小叔”蹦了起来。鹿远看着活泼的女孩一时出神,她想起邱溪林刚才看着脚下的砖路轻轻对她讲,六年前心心爸爸承包的工程出事,人在医院里躺了两年还是没了,心心的妈妈在出事的一周后不告而别,把心心甩给自己这个便宜小叔一甩就是六年。用邱溪林的話说,当年大哥辍学打工供他读完了大学,如今他拉扯心心长大也是理所应当,这是他命里要偿还的恩情,虽然他并不觉得苦。鹿远知道邱溪林是真心享受和心心的相互陪伴,眼前的一对叔侄,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看不出一点被阴霾侵袭过的影子。
他们坐进一家开业不久的西餐店,店里的客人多是赶时髦的青年男女,连来往的店员都端着一副矜贵的架子。邱溪林冲开门的侍者道了谢,侍者站直后小心地正了一下自己的领结,尽管邱溪林觉得那领结一点都不歪。出于拘谨和中规中矩的责任感,邱溪林和鹿远都把话题引到邱一心的学业上,主人公心心的注意力却总落在别处,或者说总认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平日她和邱溪林没大没小惯了,即便在外人面前有意收敛,也收不住一身的机灵,青春期少女独有的嗅觉让她抓住了放肆的方向。她先是打趣说虽然鹿远很年轻,但是不能叫鹿阿姨姐姐,不然小叔多尴尬,然后不断问起鹿远高中时的事情,比如:“小叔当老师的时候帅吗,有女生暗恋他吗?”说到小叔被自己耽误一直都没结婚的时候,她刻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让鹿远觉得很可爱。鹿远忍着笑说:“当然,邱老师可受欢迎了。”语气夸张到有些做作,邱溪林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邱溪林只完整地带过鹿远这一届学生,四年的教师生涯与其说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更像是为他正式踏入社会所做的铺垫,邱溪林觉得在那所郊区寄宿学校度过的日子应当向前划入他学生时代的一部分,而不是写进之后的履历。离开那地方他才进到了生活里。一开始只是为朋友帮忙打理生意,收入已经比教书时高出不少,足以维持哥哥的医疗费和心心的开销,后来自立门户,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精于此道。这些他都没和鹿远说起,他只是告诉鹿远,现在做教学设备正赶上了好时候,学生越来越多,家长和老师的要求越来越高,多媒体教学是大势所趋,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没离开教育行业。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告诉鹿远他正在和地质博物馆的同学合写一些科普类的小册子,等心心上了大学,他或许会去读个研究生,但他没再多说什么。他想起一小时前鹿远从排练厅出来时的样子,她抱着曲谱,和同伴争论着演出的事,几乎接近争吵,告别时又瞬间变得亲切,仿佛刚才的各执一词从未发生。上学时鹿远没和人吵过架,至少邱溪林没见过她不柔和的时候,唯一一次表现出强硬是在鹿远高一告诉他以后要艺考学作曲的时候。在那个年代,艺术生、音乐学院这些名词对他们来说还算不上司空见惯,邱溪林几乎是本能地表现出怀疑。首先,鹿远的成绩并不差,其次,邱溪林告诉鹿远,自己从小学到大学毕业,除了大学,所有的母校都不复存在了,那些山区里的简陋学堂随着他的离去被渐次拆除,这是件好事,但他还是有些失落……总之,他想说的是,能像鹿远这样踏实地在一所坚固、宽阔、整洁的校园里生活、读书是他小时候最羡慕的事,何必放弃此时的安稳,去搏一个听起来就不一定有回报的机会?他自认为说得中肯,却还是从鹿远咬紧的嘴唇里读出了忍耐的委屈。从此以后他对鹿远更留神了些,给鹿远批假去练琴的时候、把办公桌下的空间借给鹿远放行李箱的时候、帮鹿远从查寝女老师那里要回被没收的随身听的时候……他越来越相信鹿远的笃定是有理由的,除了热切的爱,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安静的女孩变得这么风行果敢。
鹿远知道自己在邱老师那里是有些特殊的。班主任的一项工作是在每学期的返校日环视班里女生的发型,点出发型不合格的女孩们的名字,她们会排着队到校内的理发店抹杀头顶的那点小心思,而鹿远永远是被赦免的那个。邱溪林花了一整个大课间向教导主任解释为什么参加艺考需要注意个人形象,而演奏时一头飘逸的长发多么给个人气质加分。主任最后点了头,邱溪林长舒一口气,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主任走之前最后留给他的眼神,这种眼神他在谈论年轻女人姿色的中年男人脸上也见到过,其中的心照不宣让他感到恶心。此后很多次见到鹿远,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一幕,伴随着无端的懊恼和心悸。
侍者为他们替换餐盘,轮到心心的盘子却被制止,心心说她吃饱了,要先回家写作业,然后挤眉弄眼地走了。鹿远吃了一会儿牛排,邱溪林问她要不要喝酒,问完突然觉得失礼,说还是别了。他局促的样子让鹿远觉得很迷人,是的,在她看来一个男人最性感的时候就是他不掌握权力的时候,她想到被办公室里的老教师们叫着“小邱”使唤的邱溪林,被欺软怕硬的学生们蹬鼻子上脸的邱溪林,和眼前的这个,对她说自己马上过了35岁就是中年人了的邱溪林。他算不上落魄,甚至可以说过得相当不错,可鹿远看着他的脸却只能读出志得意满的反义词。那是一种不满足的神色,不是让人厌世的那种不满足,而是自省后感到有愧于人世的那种不满足,一种让人想要活下去的忧郁。鹿远满足了,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和高中时的自己是两个人,就在这一刻,27岁的鹿远终于被那个暗恋年轻老师的小姑娘说服,重新爱上了面前的男人。当然,这两种爱并不等同,小时候鹿远和爸妈去海边玩,在树干上捡到一只金色的蝉蜕,之后的整个下午,鹿远都在沙滩上一次次把这只让她如获至宝的空壳抛向大海,海浪又一次次把它冲回岸边。有时回到鹿远站立的位置附近,有时落到不远处玩水的人手里,再被别人丢在地上被海浪卷走。到了傍晚,蝉蜕终于又回到了鹿远手里,鹿远觉得直到这时这个蝉蜕才真正属于她。
天色完全暗下去,餐厅里有萨克斯的声音响起,“资本主义靡靡之音”,鹿远突然想到了这个外行对她们西乐团的评价,放在这里倒是无比合适,她讲了出来,邱溪林哈哈大笑。毕业后鹿远回到了这个她长大的省会城市,成了省交响乐团的首席,每次演奏结束,她都会看向学民乐的男友的座位。身边的人笑称他们俩是“中西合璧”,她们在一起的第二年和平分手,直到现在如果时间合适,鹿远都会为他留一张票,他也依然会在谢幕时带头起立鼓掌。鹿远觉得对方是个很好的伴侣,自己也是个不错的女朋友,问题出在哪里呢,直到他们退回朋友关系后的几个月,前男友才对鹿远吐露,问题就出在,作为一个女朋友鹿远太称职了,她的讲道理、她的随和、她的宽容……她好到让他觉得她不够爱他。是这样吗,鹿远觉得一切只是顺其自然,她的情绪波动已经在创作和排练中耗尽,恋爱中可以相互猜忌和拉扯,但是没必要。或许是对艺术、对表演的某种崇敬在他们之间激发了爱情,增长了爱情,最终取代了爱情,她创作、感受、夸大爱情,但是并不爱。
这顿饭快要结束的时候,邱溪林听着鹿远的喋喋不休暗自心惊,她对自己说的未免太多了,作为一个倾诉对象自己或许并没有鹿远以为的那么值得信任。当鹿远谈论爱情,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道德感,出于对某种罗曼蒂克式发展的期待和恐惧,他认为自己不应当发表意见。眼前的鹿远聪明、风趣、美丽、年轻,他从未觉得一见钟情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严格意义上,这算不上一见钟情,但对于胸膛里翻涌的感觉邱溪林只能接受这一种起点。过去?只是我的一个学生,仅此而已。他们回忆起鹿远高二时那次虚惊一场的火灾警报,邱溪林说:“那时候我拔腿就想往班里冲,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办,着火了,你们有些孩子千万别吓傻了不知道跑。”鹿远说:“我做过那样的梦,警报在响,我困在一个空教室里打不开门。”她突然停下了,只是看着邱溪林。过了一会儿邱溪林听见鹿远说:“是你砸开窗户,拉着我的手逃了出来。”
视觉被黑暗接管的时候,邱溪林还沉浸在这句话掷出的波纹里,他知道有什么就要发生了。有人在喊断电了,他感到温热的气息凑近自己的脸颊,这一刻他做出了整晚唯一的决定——他决定什么都不做。正当那个吻要落下来的时候,他听见清脆的碎裂声和女人的尖叫。几秒钟后灯亮了,鹿远坐在原處,那个相当在意自己领结的服务生打碎了一个沙拉盘。邱溪林几乎要怀疑刚才暧昧的气氛和交错的呼吸只是一场幻觉,然后鹿远开口了。她说:“邱老师,我构思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学生爱上了她的老师,故事的尾声正写到一个未遂的吻。”
鹿远坐在公交车站的长凳上,邱溪林和她隔了半人的距离,他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邱溪林说:“故事很好,你应该把它写出来。我尤其喜欢那个结尾。”邱溪林说:“鹿远,你是我最聪明的学生。”邱溪林说:“一切都会过去的。”鹿远想,如果这种钝钝的心痛就是爱的话,那么爱这种东西我也有了。邱溪林目送鹿远走上公交车,这次他挥手的时候一直看着她,没有腼腆地低下头。鹿远走到窗边,盯住邱溪林,努力把他的微笑记在脑子里,直到站牌变成一条渐行渐远的模糊的线。
邱溪林在车站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不得不步行回家。鹿远剖白自己的那个故事时时飘浮在他的耳边。此后午夜梦回,他会无数次听见自己回答:我也爱你。他回到家的时候,心心好奇的神色让他考虑起之前从未认真考虑过的一切:生活、钱、交响乐、地质博物馆、心心……陷入这琐碎的沉思里,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接近永恒。当天剩余的夜里,他在七八年前用过的日记本里抽出了当年的毕业照,照片里的鹿远和其他人一样缩成一个小点,他竟然能认她出来。而他呢,坐在第一排中央,兴奋、紧张、冒着傻气。他翻开那本日记直到天亮。
一周过去,心心开始跟随鹿远的大学同学兼好友上课,心心想学的是乐团指挥,专业对口,鹿远妥帖得让他说不出话。大约一年后,心心如愿以偿考进了D市音乐学院,他第二次和鹿远断了联系。心心的学艺生涯依然有邱溪林参与,每一次坐在观众席看心心演出,他都觉得自己越来越理解鹿远。有一类人天生具有一种激情,音乐响起时,舞台上任意一秒的爱意都胜过台下所有心跳的总和。这种爱的发生,与其说是为了得到什么回应,不如说是想要保留一种感觉。心心毕业后他开始为更多的艺考学生牵线搭桥,最后索性做起了辅导机构。他也像那时候的大多数人一样,在稳妥中选择最适应潮流的风口,做一些聪明的成功人士该做的事。他渐渐学会了如何以一个成功人士自居,如何让脸上时刻挂上最合适的表情,而不再对世间的一切抱有羞愧。挂牌的那天,他去打印店取来宣传彩页,打印店送了他一本印着奥运五环和福娃的信纸,他突兀地想到如果现在给鹿远写一封信描述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或许都用不了半张这么大的纸。他忘却梦想,投入浪潮,无儿无女,生活平淡,倒是心心快要结婚了,还和那个远走的妈妈恢复了联系。想来他也算半个艺术从业者,看报纸的时候他会翻到艺术版,他知道鹿远所在的乐团总是依附在鹿远的名字后面出现,而不是相反。他总是有意地避免仔细观察鹿远的照片,他不想知道时间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正如他不想知道她后来是否又爱上了别的什么人。
此后的岁月里,邱溪林清晰地感到,自己再也没在时代中前进过,只有身边一切在飞速地倒退,这种感觉在2008年以后愈发强烈。那家西餐厅经过多次装潢,依然很受欢迎,只是人们再也不把走进这家餐厅当作什么稀奇事。即使年过五旬,他还是偶尔来附近转转,带着心心的女儿吃顿大餐。他还是会不时地想起鹿远,直到他迫使自己承认,他再也没见过像她那样纯粹的、执着的人,再也没有什么人让他那样深爱过。爱的发现、失落、凝固与复活竟然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那样的一瞬间,那样一个闪念的犹豫,竟能如此轻易地确认,再否决掉这么冗长的一生。回头再想,如果那天没有突如其来的断电,如果没有人摔碎盘子,如果他点了别的饮料……也许他能做出不一样的决定,也许他能和她续写那个没有结尾的故事。这样一来,也许他会对人生多一点笃定,就像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也许他会继续读书,会把那些小册子继续写下去,甚至写本书出来也说不定。每当想起那一天,他总会觉得很不真实,那个晚上仿佛被拉长到和他的生命一样漫长,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压缩成一场疲惫的梦,睁眼已是静荡荡的黄昏。整个人生就是这样被取舍的——因为他目送她走上了公交车。在飘荡着萨克斯旋律的餐厅外,在冷冷的带些潮湿的木质长凳上,他本可以不说那些话,他本可以叫住她,他本可以送她回家的。那样,她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喜悦,想起海滩上那只结束漂泊的湿漉漉的蝉蜕,她把它埋在了发现它的树干旁。然而,夏末喧闹的街边,他只是微笑着挥手,一直看着她走到车窗边,走进灰色玻璃上霓虹灯的倒影,闪烁的光芒划过她面庞,看不清她的脸上是哭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