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匡笑余 编辑 | 王芳丽
自贡牛佛古镇
直到上了初中,我才知道外婆原来姓金。现在,顺着解放街73号从镇口一直走出去几里远,在公路边的山坡上有块石碑,上面刻着“金氏老孺人”名讳,外婆就躺在那里。她的旁边是外公,他们携手走出了解放街73号,再也没有回来。
外公外婆的家在沱江边的一个古镇,古镇有座山,名曰“牛王山”,传说有牛王在此成道,于是古镇就叫牛佛。牛佛据说有九街十八巷,解放街73号就在其中一条青石长街上。街上还有一座王爷庙,小时候经常从王爷庙的石阶一路向下,就跑去了江边。那时候的王爷庙美得很,庙墙高耸,上面画满了五彩斑斓的壁画,但我一直不知道王爷庙里供奉的什么王爷,按蜀人的传统,应该是修治都江堰、给了蜀人千年平安的李冰父子。有一晚我喝多了酒,醉倒在王爷庙门口,还是外公打着手电找到了我。最后一次进庙,却是随做法的道士们一起在庙里广场上为外公跑狱关了。跑狱关是乡下火居道士为过世的人做的一种法事。
是的,外公去世了。而在外公去世前数年,外婆已更早地谢世。
这是条宽敞的青石长街,逢赶场的日子,数不清的乡亲就背着背篼从这条街上进入集市。他们守着蜀人的古礼,头上缠着为诸葛武侯戴孝而传下的白色长布,嘴里叼着各种式样的烟杆。他们好像互不相识又好像和所有人都熟稔得不得了,一路打着哈哈拥挤而过。每次都会有和外公外婆相熟的或远房亲戚,赶完场就把装满货物的背篼寄放在外公外婆家,然后甩着手去泡茶馆。他们身上都有浓重的烟叶子味道或者烧酒味道,每张脸都黝黑且布满属于土地的沟壑。外公是个很斯文的人,每次他都笑眯眯、轻言细语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指点着堆放背篼的地方。他们说话的嗓门都很大,一口一声“聂二爷”,让小小年纪的我总是怀疑他们都要借此留下来一起吃饭,并且还要喝很久很久的酒。
从那块刻着“解放街73号”的门牌下跑出去,就是林立着各种店铺的、有着各种名字的街道。街道上布满了豆花饭店和羊肉汤馆,当然肯定还有众多的茶馆。在老码头的街上,有间茶馆已逾百年,里面还坐着那些头裹白布抽着叶子烟的人们,他们像是已经在这里喝了一千年的茶,但是不知道他们还能喝多久了。
牛佛古镇,老民居与封火墙。
以前是没有自来水的,镇子上的人们都在沱江里洗衣服。即使冬天,嬢嬢们赤着脚站在江水里,一边洗衣服一边指着对岸的牛王山给我讲牛王菩萨的故事。据说,牛王他老人家得道后并未离开,还一直住在山腹里。山腹处有个像螃蟹肚皮的凹处,那就是他老人家的家门,侧耳倾听还能听见他在里面纺线的声音。但他老人家为什么要纺线呢?这可能和他成道前的经历有关吧。有很多很多的汽划子从江面驶过,它们冒着烟从很远的地方来又向很远的江面驶去。更多的是渔民们自己的小木船,他们在船上喂鱼鹰撒渔网。那时候的沙滩广阔平坦,阳光下有细细的金光在沙面一闪一闪,大人都说那就是沙里的金片。确实有!比米粒还小,薄薄的金片,我曾经热爱翻捡它们,因为我相信搜集到一定数量肯定就能像金子那么值钱。沙滩上晒满了渔网,白白的,晒在竹三角上。有时候还有游走江湖的各种杂耍团,他们将沙滩的一部分用帷幔围起来,一个人坐在门口收门票,表演在帷幔里进行。沙滩上还有废弃的渔船,找不到小伙伴的我经常爬进去玩,但里面已没有它主人的一丁点儿痕迹。
牛佛镇小巷民居
牛佛古镇老建筑屋顶细节
江对岸牛王山下有一块两三米高的石头,以前我们回外公外婆家,就从县城坐班车到对岸下车,然后在那块大石头下等渡船。还有时候就从县城直接坐船过来,但那样会很久,半天功夫才能摇到牛佛。公路修通之后,渡船也就退出了历史。很多时候我会看着江面出神,怀念以前等渡船,和隔着江岸跟来接船的长辈们互相招手呼喝的时代。
从刻着“解放街73号”的门牌走进去,是外公外婆三进式的家。一进门是个小小的客厅,然后是舅舅的卧室,再里是外公外婆的卧室,里面有个很老式的木头柜子,我哭闹的时候外公就会从那个柜子里翻出他珍藏的糖果饼干给我,长大以后,外公还从里面翻出过一瓶白酒给我;最里面是厨房。好像每个四川男人都烧得一手好菜,而在饭馆做了一辈子的外公更是厉害,他给大家做粑粑皮,给我做我最爱的酒米饭,好多年没再吃到的酒米饭。外公一生热爱摸牌,就是打麻将。舅舅说,某夜十点过,早早躺下的外公竟又抱着麻将走出家门,一边念念叨叨:没打牌硬是睡不着哟。
外婆没读过书,她一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成都。外婆有很典型的乡下发音,比如她说“二”念的是近似于“累”的音,每天早上她就“小累小累”的把我叫醒。外婆去世后,她的口音就失传了,于是再也没有人这样叫我。
我的母亲是他们的老大,她从这里走出去遇见了我爸。她的弟弟妹妹们也一个接一个从这里走出去,好像开连锁店一样,给解放街73号建了六七个连锁店。这些连锁店都很兴旺,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们就都回到这个总店来,探望留守的两个老董事长。而我在门外的长街上奋力奔跑,有时拿着节日的烟花,有时呼扇着秋天的衣袖,跑着跑着,跑出了这个家门,跑出了这条长街,跑出了牛佛,跑出了四川,一个人跑去了最远的地方。
在岭南回望西南,耳边传来三十年前沱江水浪的声音,传来那些汽划子孤独的汽笛声,传来外公摸牌的麻将声,传来外婆说既然还在唱歌为啥没在电视上看到我的疑问,传来九街十八巷里凝固的多少年以来人们的打趣谑笑,传来只有深情的游子才会听见的无可抑制的回响。而那块刻着“解放街73号”的门牌,像一个小小的放音机,它播放着这些不成曲调的音符,任其自然地奔碌回荡在这匆促的世间,那些深情的游子们有他们独特的耳机,一连上线,他们就再不孤独。
牛佛古镇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