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月
(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山东威海 264209)
罗兰巴特之所以把摄影作为主题,因为摄影的简洁、省略、短促,同电影的运动、冗长恰好相反,“我公开宣布,说我喜欢摄影,不喜欢电影,可我又无法把摄影和电影分开。”摄影更像是一个完成编码的符号,加之巴特沉浸在母亲的旧照片之中,情绪推动他对照片进行进一步探索。巴特对于摄影的态度十分谨慎,动笔之前购买摄影书籍、专刊,亲自去摄影艺术廊,这让整部作品都呈现出调研性。巴特在《明室》一反传统,没有用概括性或者综合性的体例来列举照片论述摄影,完全是通过个人的“感动”来选择照片个例进行研究,罗列出摄影的根本特点。摄影很多时候会被认为是现实世界的转化,甚至某些家族照片也具有这种报道性质,其实不然,任何照片都是拍摄者所自己表达的所指,是个人经验的一种选择,摄影既不完全如同绘画一样是完全的创作,也不是机械的转化复制,摄影更像是表达身体的一种符号。巴特在这部作品中继承了索绪尔的符号学思想并发展了这一论述,在《明室》这部作品中,在符号层递变化特征之下巴特运用二级符号的意指或者内涵所展开的论述。摄影者通过机械所转换而来的影像是现实世界在化学、物理条件下的转化,并不能称其为符号表征,但照片通过构图、风格等展现出了摄影者自己和世界的讯息,这便构成了二级符号,照片作为二级符号所展现的内涵远远大于其表征。所以巴特将摄影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摄影是制造形象的工具,如同作家是讲故事的语言。
在《明室》中,巴特清晰明了把摄影和“他自己”区分开来,通过二元角度展开论述,这种立场和巴特后期所努力追寻的“中性”有所相关,巴特在阐述思想的时候使用片段、随笔式的书写,形式上努力打破原有写作那种稳定的解构,“中性不依靠虚假生硬的认识,而是在思想迸发出火花的情况下使其熠熠闪耀,同时安排好避开意义的一些空缺和悬念、场所和时刻。”这种纯主观性的角度呈现为“被看的经验”和“看人的经验”。他对于这种现象的反馈打上了属于他自己的烙印,一方面他想通过研究来确定摄影的本质但是一方面又通过“看照片的人”这个角度来选择情感意向性的一个表达,这也是《明室》不同于其他讨论摄影作品的一点,这部书的视角是超越拍摄者、被拍摄者的,这类似于在文学文本中以读者姿态上帝视角的方向去解读概念,这给摄影带来了一种更加开放的可能性。巴特引入了两个概念“STIUDIUM”和“PUNCTUM”来说明他的观念。
巴特给出了符号中“ 能指”的部分:讯息(message)。摄影就是讯息的一种存在方式,这里的讯息(message)和消息(information)的不同之处在于,讯息并不是简单的客观事物的复制,而是通过艺术家(摄影者)的加工形成了内容(地点、人物、场景)之外的一种“新的讯息”(类似于摄影风格的东西),这和“所指”即“消息(information)”形成了新的概念,也就是一个“二级符号”,在《明室》中,巴特的二级符号就是“STIUDIUM”和“PUNCTUM”。“STIUDIUM”和“PUNCTUM”的不同之处在于,“STIUDIUM”所证明的是“存在过”而“PUNCTUM”强调的是“存在”。“STIUDIUM”在目前大多数的翻译版本中用“意趣”这个词(也有一些版本翻译成“知面”),即每张照片都会存在的一般意义,是一种拍摄者通过照片和观赏者的一种互动。摄影师通过照片来讲述故事、表达情感,观赏者通过照片所给予的信息凭借自身的文化修养、教育背景和社会阅历来对摄影师感情进行解读,巴特眼中最典型的“STIUDIUM”就是“历史的佐证”“可供欣赏的优秀历史图片”。“STIUDIUM”可以当作照片的命名,即便这张照片无法触动心灵但是只要它有用便是具备了“STIUDIUM”特征。
“PUNCTUM”在照片中呈现为不为人知的细节,这种细节使人陷入回忆,回到“在场”,巴特选取了非常多的照片和文字来叙述他在这些照片中的“PUNCTUM”,也不乏其中可能有为了论证的虚拟想象,我们能感受到的是这种“戳中人心的刺点”将人带入到当时的场域中去,仿佛是在场的“看”。每个观赏者所注意到的细节不同激发到的“PUNCTUM”就不尽相同,这使得照片成了一个开放的主体,它所呈现的东西就变得多元、不确定性,意义的流动使得稳定的解构被打破。“STIUDIUM”这个概念对于原有视觉符号的解构还是保守、留有余地的,“PUNCTUM”则是反动、叛逆的。“PUNCTUM”外延至照片之外,图像把表达的欲望置于它给人看的东西之外,令照片充满生气,不仅仅是引起幻想还会成为一种审美体验。要想产生这样的体验,巴特给出了清晰的回答:“什么都不要说,闭上眼睛,让那个细节自己在情感中浮现。”
巴特选取大量人像照片展现出的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更为方便探索观看者和照片中人物的情感联结。巴特想通过照片发现死亡的关系,探讨爱的力量,寻找摄影在哲学范畴的意义。巴特认为照片能够传达出的灵魂是让人真正存在的佐证,而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外形相似,“母亲的灵魂”让巴特同时实现了他个体生命的重现,尽管在快门落下的时刻时间是被“延宕”的,但是这被截取的时间可以将观者拉入到曾经存在的场域,摄影的主体仍然存在,但被拍摄的时刻已经是过去不再存在的时刻,巴特沉迷的正是这种已经死去但仍以栩栩如生的面貌出现的东西。在此时的照片中“STIUDIUM”和“PUNCTUM”是可以同时存在的,因为我们看到此时的摄影不是单纯摄影者意志注入的产物,也不是完全的复刻历史,更不是矫揉造作的摆设,是一种个体同个体跨时空的交流对话,“悬置在此并不是要将指涉物予以排除,而是以悬置方式使之免于任何被建构的可能,同时又保留下与它的关联,让它在一种绝对的差异与延宕之中与我们遭遇。”每次阅读照片就是一次直面死亡,是一种反复的创伤。巴特在母亲过世之后一直属于被抛状态,一直努力寻找家族相册中试图带有刺点和细节的“PUNCTUM”,终于在一张暖房中的照片,巴特在小女孩的脸上找到了那种本质“终其一生,她都把这种东西坚持下来了:温柔。”。这张照片和巴特母亲的本质以及由于母亲去世所带来的哀伤完全一致,摄影凭借一种空想的方式完成了对于一个人的本质认识。
“隐喻性”这个概念在“死亡”“INTERFUIT”之后紧接着被提出,在他看来照片可以表现的是“真实存在过”所以是不具有隐喻性的,就如同生命一样也不具有隐喻性,但是像如照片中的尸体则是具有隐喻性的,因为它表达的是死亡却暗示了曾是鲜活的生命。巴特为我们列举了曝光、光线、色彩……这些组成“形式”的“内容”,在最后却着重强调打动人的是本身散发出的光,而不是后期所做的处理。这和巴特对于文本的分析高度相似,在当言语越真实表达内涵时,言语越难接近内涵。巴特对于照片的证明力给予了明确的回答,照片的证明力不在于物体在于时间。而这种“时间”是过去的,是停滞的,观赏者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其继续向前,在巴特看来其他艺术形式例如电影是可以和生活一样向前流动的,但是摄影恰好相反。我们可以确认一幅画的虚构、一部小说的虚构、一部戏剧的虚构,但我们永远肯定照片的真实,摄影是真实且疯狂的。
面对着越来越复杂的后期很多时候照片的“真实”是在减弱的,AI技术的加入使得一张照片的改变可以轻而易举不留痕迹,图像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可变性,世界的变化让摄影产生了不同的路径,技术进步使得照片真实性减弱,巴特在《明室》中表达了他的担忧,这也是为什么说巴特没有在稳定的结构中选择进一步的深究,反而选择了更纯粹从现象、情感入手去解读摄影的原因,因为真实的体验才是巴特认为摄影所应该关注的。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每天都是有着更多的照片在不断产出的,“STIUDIUM”在证明“存在”“历史”“时间”这个层面让我们无法忽视图像的作用,而且“STIUDIUM”的存在也是必需的,我们需要通过一些工具性照片来记录、反映这个世界的变化获得信息,随着时间地点的转移,“STIUDIUM”可以在某些条件下完全可以转为“PUNCTUM”或者于其并行,这样的转化在于接受者而非摄影和照片本身。巴特在后期仍然表现出一种多元、开放的学者姿态,他将理论运用到了现实文化信息的分析之中,打破自身的包袱,完成对于“主体性”“明确性”的解构转而关注“边缘化”“隐喻性”,形成更加纯粹并且具有现象学特色的视觉符号新观点。巴特的中性原则又决定了对于理论的解构是温和克制的,《明室》中“STIUDIUM”的“PUNCTUM”关系就符合这种含混原则,并不是完全的二元对立关系。这种对于图像符号的开拓性研究,带有十分明显的后现代状况色彩,是对于常规意象的超越,这部“过时”作品在思维上也给出了一个新的参考——反抗固定意义。
注释:
①[法]罗兰巴特《明室摄影纵横谈》.赵克非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3页.
②[法]蒂费娜•萨莫瓦约.《罗兰•巴特传》.怀宇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第610页.
③[法]罗兰巴特《明室摄影纵横谈》.赵克非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87页.
④苏林.《朝向他者的哀悼与摄影——解读德里达的<罗兰巴特之死>》.文学评论,2019年第6期.
⑤[法]罗兰巴特.《明室摄影纵横谈》.赵克非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1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