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楠
白杨树替自己准备好了一口棺材。他宁肯死掉也不愿意把双腿锯掉。
白杨树的腿有毛病。起初只是双腿感到麻木、发凉、怕冷、沉重,后来就是剧疼难忍。他常常在田间咬紧牙关抱膝而坐,一把一把拧着曾经健步如飞的腿。这是怎么了?这是为什么?实在坚持不住了,他只好放下活计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得了血栓闭塞性脉管炎,而且双腿开始发生溃疡,需要截肢。“不——”白杨树就在病房里大喊,“我不,我还要靠双腿走路,还要靠双腿干活儿养活妻儿呢!”
医生就给他打了一支镇痛药。医生说:“我只管你暂时不疼,但不管你以后不疼,更管不了你的生命。”白杨树拐着双腿走出了医院,他在大街上喊道:“我宁肯死掉也不把双腿锯掉!”
于是他在棺材铺订购了一口棺材。其实白杨树不想死,他期待奇迹出现。他四处求医问药,希望民间土方能够治好他的腿。但是奇迹并没有垂怜白杨树,除了花费了大量的药费外,就是越发严重的病情。他的脚趾开始脱落,腿肚子的溃疡经久不能愈合,肌肉开始坏死。老婆和儿女们强行把他送进了医院,截了肢。
白杨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为了治病,家里欠了十多万元的外债。孩子们都已辍学打工去了,老婆也去了村办工厂给工人做饭。他趁老婆不在家,喝了老鼠药爬进了棺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却没死。老婆回家把他拖出了棺材,狠狠地骂着,白杨树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都不会死,你干吗给自己喝假药?
死不了怎么办?那就得活下去。要想活下去,就得给自己找点活儿。只有干活儿挣钱还账才是活下去的理由。
白杨树请人在轮椅的后面做了个后备厢。他就滚动着这个特殊的轮椅出现在了大街小巷,出现在了高速公路两侧。他开始捡废品。废旧纸、破塑料、矿泉水瓶子……每天都能捡一后备厢。有了一点儿积蓄,他找到了村委会。他说:“古洋河大桥以北的堤坡不能再随便取土了,大堤都挖没了,要是来了洪水怎么办?我给咱看着吧!我也不要工钱,你们就和水务局的说说,我承包两公里的堤坡,种树,种白杨树,承包费照交!”
村里和他签了合同。白杨树就在苗圃场订购了白杨树苗,带上了特制的镐头铁锹,爬到了堤坡上。他扔掉了轮椅,摘掉了假肢,露出了粉红的嫩肉。他摸着那肉,愣了一下神,然后就用绳子将空空的裤腿缠上。他坐在了地上,开始挖坑。白杨树的手就成了脚。他坐在地上,一锹一锹地挖着。堤坡上都是胶泥土,坚硬得很,手又不能像脚似的那样去踩锹,他就把短短的锹把拄在肚子上,用身体的力量推动铁锹。肚子累了,受不了了,他就换个方式,拿过镐头一下一下地刨。阳光照过来,还有风沙吹过来,白杨树的脸上有了汗有了土有了泥,汗水流下来,流到了嘴里,牙碜得不行;流到了地上,砸在新挖出来的土上,一砸一个窝儿。
坑挖好了,白杨树种上了第一棵白杨树。他拎着塑料水桶,爬着去古洋河里取水。他的腿没了假肢的保护,嫩肉被胶土硌得生疼。那疼是坚持不住的疼。他用手去摸腿,前面失去了依托,人一下子就滚到了河沟里。灌满水,他拉著拧上盖子的塑料桶,一下一下地往堤坡上挪。手腿麻木了,他就用下巴颏着地,头带领全身继续努力蠕动。他的身后是一溜儿湿淋淋的红水印。爬上来了,他把水灌进了树坑。小树吸了水,冒出了嫩芽。白杨树也觉得自己真正地从棺材里爬出来,像小树一样,活过来了。
白杨树开始了长达8年的种树生涯。八番寒暑,他用坏的铁锹有几十把,磨烂的手套堆成了小山,两条曾经细皮嫩肉的残肢也长满了厚厚的老茧。堤坡成了他的家,也成了他的乐园。那里变成了一片白杨树林。绿荫覆盖,鸟雀鸣唱。林下连着白洋淀的古洋河水,水平如镜,清澄透明,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惊得蛙声一片。白杨树在堤坡的树林里爬着,走着,转悠着,他搂着粗大的树干,像搂着自己的儿女。
其实应该说,比自己的儿女还亲。树不让他生气,儿女却让他生气。这不,长大了的儿女带着一支砍伐队来树林里找他了。儿女说:“爹,你看这树大了,该用它换钱了。”白杨树把轮椅转过去,背对着儿女说:“咱们的债务不是你娘和你们都还上了吗?还急着要钱干什么?”儿女说:“我俩在城里每人想按揭了一套楼房,想用这钱交首付呢。爹,你看,这两亩白杨树林,最小的树也值100块呢!”
白杨树就又把轮椅转过来,看着已经成年的孩子们,他说:“种树的时候我是想有一天能用树换钱。可孩子们,现在我不了。我一棵树也舍不得砍了,你们没看出来这古洋河、这鱼儿,还有这鸟儿,需要这样一片树林吗?还是留下吧,留下比砍了重要!”
儿女们早就和商家谈好了价钱,他们不砍就没有了面子,当然也没有了房子。他们就带着砍伐队绕过白杨树,向树林深处走去。白杨树就扔了轮椅,立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又健康如初了。他跑到他们的前面,大声喊道:“你们谁敢动我的杨树,我就动谁的脑袋,然后自己削下自己的脑袋,反正我的棺材早就准备了多年了——”
众人惊在了那里。他们看见一把磨秃了的铁锹攥在白杨树的老手上,寒光一闪一闪的。
选自《芒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