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召良
一
民国末年,社会动荡,盗匪横行。皖南仙寓山下,有位茶商王少堂,却在乱世中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在这人烟稀少的大山里,竟成为拥有一百多亩水田的大财主。
然而,树大招风。这日清晨,长工储成存打开门闩,从门缝中掉下一张纸条,便捡起来交给了王少堂。王少堂一看,脸唰地变了。这是仙寓山土匪的勒索信:因山寨粮饷吃紧,需借十万大洋,十天后来取。
王少堂知道,仙寓山土匪王大麻子一伙手段特别残忍,向来说一不二。报官是万万不可的,别说县衙斗不过悍匪,光那些贪官们的胃口,这十万大洋都填不饱的,还不如给土匪买平安。可眼下家里所有积蓄都用在新茶上了,若要在短时间内筹足十万大洋,除非变卖水田。
王少堂在大上海十里洋场开了家茶叶铺,专营雾里青茶叶,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年清明前,他都要回到家乡,亲自指挥这年的茶叶制作。他主持制作的雾里青,全芽肥嫩,滋味鲜醇,在上海滩简直就卖疯了,几年工夫,便发大了。
这让仙寓山一个叫郑六的茶商眼红。他千方百计地模仿王少堂,先是带着雾里青到大上海,可无论如何就是竞争不过人家。最后,他发现,王少堂有一套独特的祖传制茶秘方,炒制出来的雾里青与众不同。然而,无论郑六使什么招儿,就是弄不来王少堂的秘方。这天,他听说王家遭土匪勒索了,便亲自登门,愿出十万大洋购买。
按说,这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可王少堂却一口拒绝了。
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退匪的主意。
王少堂想,这帮土匪咱惹不起,但總能躲得起。那十万大洋,可买百亩水田,自己要做四五年生意才能辛苦赚到。如今社会动荡不安,说不定哪天就变了。但无论谁当家,对土匪都是零容忍。现在春茶已经收毕,只要把它偷偷地运到上海,全家就是在上海待上三五年也划算,反正家里的水田土匪也搬不走。
王少堂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近十年,对具体事情都会做得细致周密。他派出几班山民以采山货挖草药为由,暗中盯着王大麻子一伙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改变计划。为防万无一失,他带着长工储成存挑着青花瓷罐装的极品雾里青,走旱路去上海,让父亲王全中带着雾里青从水路奔上海。
王少堂找了数十名挑夫,连夜从徽道上把雾里青送往秋浦河边,然后乘竹筏至贵池长江口,再上大船运往上海港。
可是,雾里青茶叶刚上竹筏走了不到两里地,突然,从河边密林中钻出一伙强人,用钩杆将竹筏强拉到岸边,不分青红皂白,便将近百篓雾里青挑往密林深处,然后,将王全中等人押解上岸。
王全中以为王大麻子会撕票了,可那帮人却不要大洋,开口闭口说要他交出炒制雾里青的秘方。这让王全中大惊,联想起不久前郑六要买自家的秘方,他禁不住问道:“你们是郑六派来的?”说罢,他又后悔了,但已经迟了,几个强人知他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不由分说,将他沉入了秋浦河中。
王少堂在路上听到父亲遇害的消息,赶紧折回头来,将父亲的尸体找到,抬回仙寓山厚葬了。
摆在王少堂面前的事非常辣手,父亲被土匪杀害,雾里青被抢,上海的生意黄了不说,而且还跟土匪杠上了,在家里待不安稳。现在,这妻儿老母一大家子,怎么办?
二
王少堂有位同学叫刘年树,家里很穷,王少堂当年在学校里没少接济他。刘年树现在已是国军的团长了,而且,他的部队就驻扎在仙寓山附近。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找找他或许能闯出一条生路来。
刘年树见王少堂拎着一罐极品雾里青,十分感激,安排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还邀团部几个副官作陪。王少堂喝了不少酒,趁着酒劲,他斗胆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哪知道,刘年树却责怪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跟我说?别说王大麻子,就是郑六那小子也隔三岔五向我进贡呢!”
数年前,郑六见无论如何也弄不到王家的秘方,便心生一计,一边暗中派人给王大麻子找茬,一边联系当地政府,意在置王大麻子于死地。然后,悄悄把王大麻子从暗道里带走,扮演了一出捉放曹。王大麻子不知是计,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要请他上山做大当家的。可郑六不愿抛头露面,便成了幕后指挥者。郑六念念不忘王家的秘方,便让王大麻子给王少堂送了勒索信。可王少堂不但不成人之美,而且还悄悄地运走茶叶,结果,被多疑的郑六逮个正着。
王少堂责怪刘年树:“你们有这么多军队,不但不去剿匪,而且还和他们来往,这不是助纣为虐、祸害百姓吗?”
刘年树却说:“少安毋躁。你不知内情,只要那帮家伙不做太出格的事情,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江北国军节节败退,我们连自己也不知道以后的命运,哪还有心思剿匪?”
刘年树说:“虽然令尊的性命被强人所害,但不能证明就是王大麻子干的。我给你保证,从此以后,我只要在这个地方一天,王家就绝对安全,王大麻子一伙绝不敢动你家一根毫毛。”
虽然自己安全了,但杀父之仇不能不报!这郑六跟自己家还沾亲带故的,怎么就那么狠心?可是,不等王少堂报仇,自己却在一场豪赌中输得惨不忍睹,不得不变卖水田败家保命了。
三
王少堂自从跟刘年树接触后,经常到部队跟那些当官的赌博。一天,石棣镇的一场豪赌,使王少堂输掉十万大洋。那些当官的哪肯放弃这次发财的机会,便翻脸不认人:如果王少堂不打欠条限期还钱,就要当场下掉他的两只胳膊!
万般无奈,王少堂只好打了张欠条,三天后还钱。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在石棣镇附近传得沸沸扬扬。
王少堂在短时间内哪能筹足十万大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卖田。可仙寓山附近有几家能买得起那么多田呢?想来想去,最后,他还是上了郑六家的门。
对郑六来说,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儿。因为刘年树的缘故,他不敢动王家了,就在他死了这条心的时候,却遇上了送上门的大肥肉。但他怕是计,毕竟刘年树那些官痞子得罪不起,便拒绝了。
可王少堂死缠硬磨:“都是乡里乡亲的,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如果人连性命都没了,还要这田地做什么?”
说得倒也是。郑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能见死不救,这样,你找几个中人,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把事情商量好,以免以后人家说我郑六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于是,王少堂邀来刘年树等一些当地有头有脸的要人,以十万大洋将家里百亩水田卖给了郑六。
至此,王家只留下家门口几亩上好的水田,也仅能维持一家人的吃喝。偏王少堂破罐子破摔,整天跟刘年树那帮兵痞子混在一起,把家丢给了长工储成存。储成存是世上少有的好人,一天到晚起早贪黑地帮王家侍弄着田地,却住在牲口棚旁以牛马为伴。
这天晚上,王少堂来到小屋,告诉储成存,自己因为败了家业,无脸面对先人,准备到很远的地方闯荡,走后,妻儿老母就交他照料。说罢,竟然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个响头。
储成存受宠若惊,赶紧扶起王少堂,摸摸他的头说:“少爷,你没发烧吧,怎么净说胡话?”
王少堂说:“我可不是开玩笑,你为我们家操劳,我们王家无以为报,妻虽不贤,却能跟你说说话儿,日后还能给你洗衣做饭。再说,我们家少不了你,没有你里里外外忙碌,他们会被饿死。你千万记住两件事,一是无论如何也要照顾好我娘和桃花母子俩,二是无论如何也不要离开你住的小屋。”
一个无月的夜晚,王少堂跟刘年树的部队南下了。临走时给桃花留下一封信,说这一走,可能一辈子也回不来了,就权当他死了,要桃花跟储成存成亲。那桃花可是山外大户人家的千金,从小娇生惯养,没想到,现在落难到跟一个长工成亲,怎么也想不开,便把一条白带甩上了屋梁,然后踩着凳子上去了。
王家每天都是王少堂娘起得最早,她叫醒儲成存后,便去叫王少堂,屋里没有人搭理,推门一看,见桃花悬在梁上,赶紧去喊储成存。储成存一跃上了凳子,把桃花给救了下来。还好,经过抢救,桃花保住了性命。
王少堂娘也不顾身份,拉着孙子一起跪在桃花面前:“请你看在我们老小的分儿上,以后再也不要做傻事了。”
后来,桃花只得下嫁储成存。这个百里挑一的好庄稼把式,幸运地娶了桃花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子,还有现成的儿子,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几个人能想到,仙寓山一带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可郑六就是能知未来的精明人,他跟刘年树的交情也很深,听说部队不久要开走了,便差人驮了两车大洋,送给了刘团长,然后,秘请刘团长等军人在家吃饭。
几天后,刘年树率领一个连,夜袭仙寓山王大麻子的老巢。那天,因头晚王大麻子一伙做了非常顺利的一单,回来后高兴,都喝高了。整个山寨里的人除了几个哨兵,全都沉沉地睡下了。刘团长的部队轻车熟路地绕过天险,不费吹灰之力便端掉了土匪老窝,未留下一个活口。刘年树从土匪窝里搬下了几十担金银财宝,更有地方官员平民百姓夹道欢迎。
当然,这一切都是郑六的策划。他之所以这样做,是知道要变天了。但无论是谁当家,这土匪是没有任何政府欢迎的,新政府肯定首先要剿匪,自己是那窝里的人,为了保全自己,他巧妙地利用刘团长之手,杀得仙寓山土匪一个不留,这样,以后就再没人知道他的背景了。
不久,仙寓山一带解放了。随后,便开始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为了土改工作的顺利进行,新生的人民政府准备镇压一批土匪、特务和恶霸地主。因为郑六家里有一百多亩水田,是方圆百里仅有的一个大财主,理所当然地当上了恶霸地主,被人民政府公判枪决。
那天,方圆百里的人们,齐聚石棣镇,成千上万人观看了现场枪毙郑六的公判大会。这离郑六买王家水田仅隔一年时间。
桃花想,这世上的事情也真是蹊跷。当初,郑六处心积虑地要夺王家的秘方却没有得逞,偏王少堂不争气,自己送上门去。而在郑六还没有乐够时,却因为这一百多亩水田断送了性命。她这时才想开了,要是王少堂不走,今天恐怕也难逃一劫。
从此,桃花跟储成存死心塌地地过日子。因为储成存不跟任何人计较,在历次运动中,他们一家从没有吃过苦头,虽然依旧住在那间破旧的小农具屋里,日子过得倒也暖融融的。
然而,数十年后,王少堂的一个电话,又打乱了桃花家的平静。
四
这年春天的一天,桃花忽然接了个电话,是王少堂打来的,说他已从台湾回到厦门,一个星期后就能到家。
原来,当年王少堂竟然跟刘年树去了台湾。
王少堂回到家乡,晚上来到储成存的小屋。桃花局促不安,储成存正要知趣地离开时,王少堂却拦住了他:“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我在台湾已成家,哪里知道今生还能回来?看到你们平安,我就高兴了,哪还有脸来拆散你们!”
王少堂告诉他们,他准备把老屋拆了,重新建一幢别墅,还准备把公路修过来,用柏油铺到家门口。两人一听,这得要多少钱呀,你带了那么多钱?王少堂说他在台湾那边开了多个工厂,但因为过境不允许多带钱,只好就地取材了。
就地取材?两人迷惑了。
王少堂说:“多亏你们一直守着,这笔财富本来就是我们家的,现在该让它重见天日了。”
储成存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把他住的两间破屋给拆了,竟然从地下挖出了十万块大洋,同时,还挖出了几坛极品雾里青。在场的人一下惊呆了!
当人们纷纷议论王家藏了十万大洋时,王少堂却暗自高兴:这极品雾里青,每一坛都比这十万大洋值钱啊!他打开盖子,撕开锡纸,里面的茶叶竟然青翠欲滴,散发出阵阵幽香。掏出来泡上一杯,居然比现在的茶叶还有味道。
王少堂请人预算了,这些大洋建一幢别墅,修十几里公路绰绰有余。
原来,当年王少堂输钱、卖田全部都是计谋,他用一箭双雕的办法既套死了精明的郑六,又保住了家产,还报了杀父之仇。他把卖田的银子叫当兵的埋在长工储成存的床底下,只要储成存不离开那屋,没有人知道那破屋下有宝贝,也没人挖到。即使他这一生回不来了,他的儿孙也会在上面盖房子,那笔银子最终还是会重见天日的。
桃花呆呆地望着王少堂,心里翻江倒海:真是个俊杰呀!如果他不把自己逼嫁给储成存,那他们母子,他的母亲也无宁日了!
选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