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兴媛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00]
欧阳修曾在其名篇《秋声赋》中写道:“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人间忽晚,山河已秋,在这样一个肃杀的秋夜,他似乎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或许并没有真正懂得自己内心世界的人。写作此赋时,欧阳修五十三岁,知天命已三载,身居高位的他看清了改革前路的艰难和人生无常的凉薄,他已然把准了时代的病脉:“国家自数十年来,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及其弊也,循默苟且,颓惰宽弛,习成风俗,不以为非,至于百职不修,纪纲废坏。”他也曾给宋仁宗上书评价国事说“事至忧危,可为恸哭”,当是时,北宋“三冗”之弊端已经充分暴露出来,然而他却只能看着时代的列车一步步滑向他所预见的错误轨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他的前半生如同一壶烈酒,低微草芥的出身,在时代的锅炉之中蒸腾、淬炼、翻滚,出锅后辣香刺喉,直击社会之弊、官场之污和文学之怠。然而自他被贬颍州数月后,便流连于西湖美景,中年人的力不从心和归隐之思渐渐浮上心头。因此,后半生的他将自己煎成了一杯清茶,在觥筹交错之后、人散夜阑之时,独自叩问着“坚守”和“妥协”之间的平衡。于是,他在风月之轻上找寻情感的寄托,也在风月之格里获得前行的力量。本篇以其词作和散文为主要研究对象,从生平所经之处宏观勾勒、据细微毫末之中勾稽探赜,一步步挖掘出他作品和人格里的“风月”之说。
没有晨钟暮鼓的约束,不复庙堂之高的忧患,在江湖一隅,于平凡世间,记叙着最淳朴的民情,游览着最盛世的美景,也把玩着最烟波浩渺的风月与浪漫,而所有的这些,在欧阳修的词作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用欧阳修《减字木兰花·伤怀离抱》中的一句词来概括他闲雅词的特点最合适不过,即“细似轻丝渺似波”,情感似轻丝般纤细却缠绵悠远,有时却又如波涛般一浪高过一浪,涌上心头,直击人心中最动人隐晦之处。
然而,词中情感比起六朝的靡丽和南唐的哀怨,更多了一种转变的惊奇和层次的丰富。尤其当吟咏对象为女性时,常常由乐转悲、由得意转入怅惘,有时还会由嗔转悔,发出无理之怨。上下两阕看似情感差异之间对比十分强烈,然而都有迹可循、有理可依,也恰恰符合女性情感多变化、喜怒无常的特点,真实且打动人心。例如《渔家傲·叶有清风花有露》中“莲女妒,惊飞不许长相聚”转变为“须回步,枉教雨里分飞去”,上阕写叶笼花罩下鸳鸯交颈而语,含情脉脉的景象激起了莲女的嫉妒,于是她敲击双桨惊飞鸳鸯;下阕写天晚雨降,采莲女又后悔不该惊扰鸳鸯,在这天寒日暮中担心着它们,期望它们赶快回来。寥寥数语,一个娇痴嗔怒、善良心细的采莲女跃然纸上,她直率不成熟的性格和真纯不掩饰的善良,两句之间戛然而转的情感,都令古往今来的读者印象深刻,难以忘怀。还有著名的如咏歌女弹筝之作:“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娇云容易飞,梦断知何处。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上阕的歌女得意潇洒,弹筝谈到高潮时往往会情不自禁地顾盼是否席中有知音见赏,五个字中似乎就能听见其指下纷然的乐音、看见她眸中盈盈闪烁的光点。不由得让读者想起电影《胭脂扣》中张国荣和梅艳芳包厢酒席、花团锦簇中初遇的那一幕,两人俱是眼中顾盼生辉、一见倾心,何等的旖旎多情。然而词的下阕却忽然惊醒、大梦方归,徒留下黄昏凄凉景、深院寂寞人。唏嘘之间,读者仿佛读完了一篇精简版的《琵琶行》,词中多层次的意蕴不仅刻画了歌女由明媚到晦暗的性情转变,也含蓄表达了欧阳修对中下层女性命运漂浮不定、身世不能自主的同情,正如黄苏于《蓼园词选》中所云:“遇合无常,思妇中年,英雄末路,读之堪下泪。”所谓“风月”,不过男女之情耳。能将“风花雪月”描摹把玩到极致浪漫的男性,是能真正了解女性心理、体察女性幽暗内心的。上述可见,欧阳修可谓“情场老手”也。
英文中有个词叫做“infinite”,意指“无穷尽的事物”和“上帝”,如果诗意一点,笔者更愿意将它翻译成“风月无边”。两者之间,无论是意境还是意蕴,都极为契合。
高处凭栏,山高水长,翼空低徊,遥看天际的地平线日复一日地显现又隐没,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也“但恐银河落,宁辞酒盏空”,深夜独处时,面对这神秘星空,你是否也会疑心上帝的存在和有无呢?
欧阳修有三首《渔家傲》词连写天神牛郎织女七夕相会之场景,无论是“喜鹊填河仙浪浅”中所描绘的相会时的浪漫场景,还是“乞巧楼头云幔卷”里所记叙的天上人间共欢愉的喜庆氛围,抑或是“别恨长长欢计短”中相会刚刚开始就即将匆匆结束的悲痛怨恨,情感都极其浓艳瑰丽。与此同时,神仙间的“人情之悲美”也令俗世男女感慨不已:这看似无边无际的天界之中,原来也有重重束缚制约着看似法力无边的天神们,这样想来,人世间的种种不如意和无可奈何也就处之淡然了。
这类足以抚慰人心的动情之作,体现了欧阳修词“广阔自然”的特点,也不负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叙》中对其“诗赋似李白”的高度评价了。在捕捉其词作这一大特点之后,继续穷源溯流,他在创作中是通过何种手法成体系地形成此特点的呢?
其一便是借鉴民歌,在富丽堂皇、暗香浮动的曲子词中熔铸进纯朴清新、直白健美的民歌元素。例如《渔家傲》:“花底忽闻敲两桨,逡巡女伴来寻访。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醉倚绿阴眠一晌。惊起望,船头阁在沙滩上。”词中描绘了一群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少女,大大超越了传统词作中多愁善感的贵妇形象。这类词往往风格清新,语言含蓄典雅,更多地以日常生活为对象,描写普通人的平凡生活,抒发他们毫不掩饰的喜怒哀乐之情。
其二则是诗意与土性的完美融合。欧阳修还有一首脍炙人口、流芳千年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虽然此篇曾因被误作朱淑真词而引起巨大争议,但是它的文学价值和开创意义却是不容忽视的。宋代时,元宵节是青年男女幽会的好时节,这种暗愫萌生却也不羞不避的两性感情,极为触动人心,但写好写真却是极为不易的,而在作者看似质朴的笔墨之下,压抑不住的却是两颗年轻真挚的心。词句的语言虽通俗甚乃有些土白,然而其情感的纯粹自然和浩荡广阔却是几乎接近人性亮点之顶峰的。所以卓人月才在其《古今词统》一书中高度赞叹此词道:“元曲之称绝者,不过得此法。”
欧阳修的这类词作不愿自缚于字词句的打磨和雕琢,也不屑于极致场景的塑造和刻画,他真正追求的是意境的广阔以及情感的自然。正如你抬头看这无边之风月,感受到清风拂面,也沐浴着月辉暗凉,你一直看得见,却永远捉不住。而这一切的成功,通通离不开生活的点染和情感的着色。
纵观欧阳修之诗文,“顾我实孤生”“余生本羁孤”“仆少孤贫”“某孤贱”“臣生而孤苦”“某平生孤拙”……其中单单“孤”一字出现之频率就非常高。
欧阳修多次陈述的“孤”不仅仅是对自己身世的自怜,以更全面的眼光来看,也是他对自己奉行之道的自陈。他所谓的“孤危”,是对因循守旧的政治和廉耻尽失的士风的强烈挑战,天地无光风急雨骤之时,人人都在时代的大雨中迷失了自己,只有他,也唯有他,举着一把土黄色的旧伞,奔走呼号:“带上他吧!古之四维不可弃啊!”例如作于庆历元年(1041)的《石曼卿墓表》,其中的一段话虽是对石曼卿而言,同样可以视为欧阳修的自况:“呜呼曼卿!宁自混以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谓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负者愈大,则其自顾也愈重;自顾愈重,则其合愈难。然欲与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难合自重之士不可为也。”新型士人具有远大抱负,必须自重身份,以名节立身,只有这样才能成就大事,建立奇功。这句话充分反映了欧阳修等人在庆历初年面对强大的政治压力所生发出的孤独感和焦虑情绪。
由此可见,欧阳修的人格如同伫立在陵园里的一棵劲松,刚直铮傲,不畏奸佞,痛批奸臣之无耻无能,也不一味顺从圣上旨意,敢于直谏,甚至有时丝毫不留情面。松涛阵阵,明月清辉普照世间,清风吟啸,不时吹起林中男人的粗布长袍。正如陶德文所赞曰:“其光华始终超越群星。”
在文学方面,欧阳修也无愧于一位“光风霁月”的前辈,其以博大的胸襟和独具的慧眼发掘了许多文坛后辈,且大为赞赏,大力提携。欧阳修与苏轼留下的一段佳话就流传度颇广,他曾对老友梅尧臣说:“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这种洒脱与坦然令人敬佩,也令人折服。
八月的秋霜,酒壶里的月影,三两苦涩味的清欢,一生中被忽视和疏离的时刻,内心里执拗、有时又有点矛盾的价值观,和黑夜里坚持过的荣光……这所有的所有,都被他一点点结成块筑成了厚壳和心上的城墙,然而可惜的是,这城墙,阻拦不了风月,也抵御不了风霜,正如欧阳修以一人之力永远也拦不住訇然前进的历史车轮。但值得庆幸的是,他留下的“清风明月”,仍然飘荡在黄口小儿的琅琅读书声里,依旧飞舞在耄耋老者的笔墨之下,千年以来,欧阳公之风骨长存清河之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