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宁子 沈佳芸 黄石明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琼花”这一名词的历史由来已久。有学者认为最早见于 《诗经·齐风·著》中“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一句,其实是不太准确的。尽管在古代汉语中“华”的确是“花”的通假字,结合学者姚际恒《诗经通论》中“华、莹、英,取协韵,以赞玉之色泽”的批注我们可以发现,这里使用“华、莹、英”三字不过是追求音调的和谐整齐,没有什么实在的含义。另一种观点认为琼花最早见于西汉司马相如所作《大人赋》中“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叽琼华”一句,指仙境中琼树所开之花,在笔者看来似乎更为妥当。许慎《说文解字》:“琼,赤玉也。”琼花意象的大范围出现始于唐朝,共有两种含义。其一用“赤色”意,指红色的花朵,诗仙李白就有“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的留墨(《秦女休行》);其二用“色泽晶莹”意,美玉透亮晶莹,雪花亦是如此,因而用以借代雪花,如王初《早春咏雪》:“句芒宫树已先开,珠蕊琼花斗剪裁。”
大多数学者认为,作为植物的一种,“琼花”实际得名于北宋诗人王禹偁。至道年间王禹偁任扬州太守,一日于后土祠旁发现一株奇花,树大花繁,洁白可爱。百姓都说这是琼花,王禹偁便创作了两首《后土庙琼花诗》,以二月薄冰、八月轻霜作比,极言琼花之美。有关王禹偁所命名的“琼花”究竟是不是一类新的树种,历来争议很大,“自宋到清皆有辩证文章出现,仍各有所见”。部分学者仅根据二者某些特征的不同,便得出古琼花与聚八仙并非同种植物的结论,这一做法是值得商榷的。徐晓白教授在《“扬州琼花”的探讨》一文中认为,结合史料记载、生物进化论观点和植物突变推论,“初步可以确定古琼花是聚八仙的一个优良突变种”。值得注意的是,有学者认为尽管古琼花与聚八仙极为相似,从文化角度来看,仍应该把琼花视为一类全新的树种:“琼花的移地不开,孤高清傲,不染世俗,与宋王朝相始终的忠贞不贰,都使得琼花高标独立,不同于其他任何一种植物。”
琼花是扬州的市花,扬州是琼花的故乡。照理说,作为扬州景致的独特一角,描绘琼花的大运河扬州段诗词本应是数量纷繁、数不胜数的。然而经统计,含有“琼花”二字的大运河扬州段诗词流传至今者不过11 首,其中还包括描写美酒“琼花露”与名胜“琼花观”的3 首。笔者认为,导致这类诗词中琼花意象鲜见的主要因素如下:
且看宋人郑兴裔在《琼花辨》一文中是如何区分琼花与聚八仙的:“琼花大而瓣厚,其色淡黄,聚八仙花小而瓣薄,其色渐青,不同者一也。琼花叶柔而莹泽,聚八仙叶粗而有芒,不同者二也。琼花蕊与花平,不结子而香,聚八仙蕊低于花,结子而不香,不同者三也。”按照郑兴裔的说法,掌握了这三个不同点之后,家中小辈“皆能识而别之”。然而周武忠教授在《琼花史考》一文中针对以上三点一一批驳,认为部分鉴定方法因人、因时不同,其中也存在与现实不符的地方。可见琼花与聚八仙实难区分,连“细观熟玩”者都未必准确,更何况乘舟过扬的游子们。如此一来,诗人们即便得遇琼花,也未必将其写入诗词。
元人宋无在《蕃厘观感琼花》中咏道:“圣运俄惊辍,兵强忽肆拿。……尤品终芜没,珍不逐水涯。”欧阳修出任扬州太守时,为观琼花,特命人修葺“无双亭”,寓意琼花“天下无双”。“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当元军铁蹄蛮横地踏上南宋国土,这株无双之花竟于一夜之间神秘凋零,殉国而去。琼花的早逝,是诗人的遗憾,也是扬州的遗憾。
纵观扬州段运河诗词,内容多以记叙旅途为主,部分间杂游子心事。一叶扁舟之上,是旅人,是过客,是少小离家、老大得归的征夫,其所作诗词自然寄托离愁别绪,抒发羁旅思乡之情。游子们遥望着运河两岸,身后是不尽的浪涛,依依垂柳、满地芦花、清风明月自然入诗。至于美丽多情的扬州风物,须得闲适心情才能欣赏,更何况这难辨、难觅的琼花。
元朝诗人胡助在《沙河舟中》一诗中写道:“老吟苦处愁为客,春睡浓时梦到家。渐近淮乡风物美,扬州准拟看琼花。”将至广陵,诗人一洗羁旅思乡之苦闷,“准拟看琼花”一句晓畅如白话,旷达情怀跃然纸上。令诗人这般魂牵梦绕的琼花美在外表,更美在精神。结合有关作品,对大运河扬州段诗词中琼花意象的审美意蕴浅析如下:
得名于祠旁的那株古琼花,后土祠又名“琼花观”。作为扬州的著名一景,琼花观屡经修缮,至今已有两千余年的历史。这里最初供奉着主管万物生长的后土女神,后经宋徽宗赵佶赐匾改名“蕃釐观”,取《汉书》中“惟泰元尊,媪神蕃釐”之义,以求多福少灾。清顺治、康熙年间,琼花观因故成为道家圣地,进而引申为仙家、隐者的居所,散见于清代部分笔记之中。自此,琼花与宗教文化相连,象征着遗世独立、远离尘嚣的隐士精神。
要做扬州梦,先饮琼花酒。酒文化是地域文化的组成部分,琼花酒的兴盛也是扬州经济、文化发达的重要象征。自宋朝始,扬州盛产名酒“琼花露”,采琼花中露珠为液,取大明寺泉水酿酒,味极甘美,回味悠长。清代画家罗坤有一首《广陵看月》,其颈联“青幔琼花酒,珠帘云母舟”描绘了一幅文雅自在的舟中品酒图,充满诗情画意。
琼花亦是文人墨客审美生活的佳侣。明代文学家张以宁在《邵伯镇》中“已有小舟卖新藕,便思携酒看琼花”两句,绝类陆游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春雨”“新藕”是眼前之景,青涩可爱;“杏花”“琼花”是心中之景,使人饱含期待。不同的是,“深巷卖杏花”是生活中较为常见的景象,被诗人敏感的神经所捕捉,因此有了审美价值:叫卖声一响,悠远的花香便伴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而“携酒看琼花”则更像是作者审美生活的一部分——琼花既是审美客体,亦是相酌对象。当酒香与花香交织共舞,诗人究竟是因酒而醉,还是因美而醉呢?
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那样,“一切景语皆情语”,诗歌极少单纯写景,这景中一定含理、含情。诗家常以“琼花”代指陈后主所作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明人林恕又借琼花抒发历史兴亡慨叹。在《夜泊扬州》一诗中,他感叹道:“琼花观里春光去,杨柳塘边野色秋。休听秦淮商女曲,岂知亡国是迷楼!”隋炀帝杨广昏庸无道,于扬州大兴土木建造迷楼,劳民伤财,极尽奢靡之能事。民间传说在其计划观赏琼花的前一日,原本茂盛的琼花却一夜凋零,一朵不剩,隋炀帝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不久后农民起义爆发,这位亡国之君也最终没能走出扬州。春光已逝,秋色如许,琼花凋零,国运衰微,这一切怎叫人不感慨万千!
琼花意态优雅,遗世独立,其历史身世则更是谜团重重,令人费解。她的美是神秘的,是朦胧的,仿佛隔着面纱盈盈望来的美人。因此,高逸之士多借吟咏琼花寄托其审美理想与悠远情思,言情抒怀曲折婉转、迂回动人。明末清初人邓汉仪博学多识,尤工于诗,其咏琼花诗意韵深远,耐人咀嚼:“选得琼花只一枝,分明隋苑未开时。殷勤护取春风夜,小语私怜却问谁?”(《余澹心来吴陵,即返棹郡城,载桃叶东去,因此祖命催妆韵奉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