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谈
棕褐色的窗帘略显陈旧,铝制窗框并未合严,如剧院帷幕不慎露了一角。空隙里有蜘蛛在表演走钢丝,被无情的观众隔绝在纱窗外。窗户框住樟柏几枝,翠叶掩住一方舞台,蝉的高音正偷摸练声。办公室内,张布的双手在键盘上舞动着探戈,警服背脊处渗出一丝汗迹,像山间石缝渗出的喷泉,浸染一片蓝天。蝉噪若哀乐挽歌,挂钟规律地配着节拍,空调轰隆隆作响,像和弦与琶音。敲门声适时响起,三短一长,为歌曲注入主调。
五指劈叉,张布滞思一会,想到下午确实约了人做笔录,对门外说了声“请进”。
“您好,是张警官吧,我是李目,接到您的电话来做调查。”进门的人低头谄笑,他面相近三十岁,未表现出该有的油滑气,反倒束手拘谨。
“我是张布,来,先坐,喝杯茶。”张布看见李目后略皱了一下眉,但很快隐去,递完茶后还捎了根烟,“之前电话里也大致跟你说过了,找你来是关于吴正的事,他的遗体前天被我们在出租房发现,你是他手机常用联系人,也是最后联系人,所以今天叫你过来做个笔录,了解一下情况。”
“明白,那他家里人……”李目落座时,包里传出颗粒碰撞声。
“我们已经通知了他的妈妈,因为人在外地,过两天才能赶过来,所以先找你了解下情况。”张布边说边打开电脑笔录系统,“包里装着药呢?”
“对,刚从医院过来,有点高血压。”
“这么年轻就高血压了啊……”
“没办法,遗传性的……对了张警官,您之前是业州实验中学的学生吗?我同班同学也有个叫张布的,我看着您有点眼熟。”李目试探性问了一句,看他没说话,又补充道,“我那会上学的时候大家都叫我‘尼姑,哈哈哈哈。”
“哦,‘尼姑啊,我想起来了。”张布恍然,吐字稍热情了些,嘴角也挂上笑,“咱们好像有十年没见了吧。”
“对啊,没想到你这都当警官了,哪像我们,还在外边瞎混。”
“我也是没办法,父母觉得公务员好,高考志愿给我填了警校,瞎混到现在。”
“那也比我们强啊,咱们那小地方的高中,考出省的人本来就不多。”李目呷了一口茶,“对了,阿正到底怎么死的,你知道吗?我这几天比较忙,只来得及看一眼他的遗体。”
“这个……”张布表情显露一丝尴尬,“其实具体情况不太方便对外说,而且最近案子多,尸检结果还没出来。不过我当时出现场,没发现打斗痕迹,家里窗户门锁也都正常,尸体表面也没有明显外伤,初步推断可能是自杀或者意外吧。”
“这样啊……之前他确实也有过这事。”
“嗯,我们查到他有抑郁史,他家人接到通知的时候,反应都不算很激烈,可能父母也都有心理准备。但因为具体结果还没出来,所以需要找他认识的人先做一些了解。”
“明白,你问吧。”
“行,你先说一下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吧。”
“他啊,他是我高中同学,那会你在其他的班,所以应该不知道。当时他又瘦又矮,跟我一样都比较边缘,所以走得比较近一点。关系蛮好,后來毕业之后他在本地上大学,我到了北京,基本就没怎么联系。不过五年前,他跟我说要来北京发展,我搭把手帮了点忙,然后又熟起来。”
“那他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张布边打字记录边问。
李目沉思半晌,道:“挺怪的,比较沉闷。上学的时候老瞎琢磨一些有的没的,自己给自己下套走不出来。”
“嗯?比如说?”张布停止打字,表情显得饶有兴致。
“他特别喜欢小的东西,比如什么微雕小人,说这样能感觉自己像个巨人。入了魔,天天脑子想,有什么用呢,上课铃响,照样现原型。一个小矮瘦子,没人搭理,可以说比较孤僻吧。不过他后来还交到一个女朋友,家境挺好,也不知道怎么凑到一块的。人家过生日,阿正攒钱送了一套数码宝贝小人,搁现在应该叫手办,算不错了,感觉他那些玩具里边,这是最能拿的出手送女生的。”
“确实,”张布托着腮道,“皮卡丘是挺可爱的。”
“……那个是神奇宝贝。”李目舌头打结,看着张布比较尴尬,决定略过这段,“谁知道那女孩不喜欢,扔给她们班别的男生玩,东西传来传去被班主任逮着。那会不让带玩具到学校,问是谁的,想也没想就把他卖了,结果顺道把早恋的事也捅出来了。”
“这事我有印象,听说跟年级主任怼起来了。”
“是,我也没看出来他那么倔,主任其实也没说太重,老三样教育他:早恋不好,耽误学习,没有结果。你说你低头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结果他倒较真,当面呛主任:说第一,哪有‘早恋,只有‘早性,如果单纯恋爱,不伤害正发育的性器官,为什么不行。第二,这玩意耽误学习,那是不是也耽误工作呢,您为了事业要不要跟老婆离婚?第三,恋爱为什么一定要有结果,人生下来的结果都是死,那人就不活了吗?一通说不带喘气,太猛了。主任直接兜心踹倒,本来屁大点事,最后变成回家反省一周。”
“有点意思。”张布抿了口茶,手重新放回键盘,“这人没学傻,虽然孤僻一点,想的事还不少。不过类似八卦的事咱聊聊也就算了,不好写到笔录里面,你想想还有什么其他事,能体现他性格之类的。”
李目仰卧在沙发上,思考片刻,对张布说:
“……对了,他家庭也挺奇怪的。他跟我说,他妈什么都要管,他爸什么都不管。讨厌妈妈,但爸爸也不跟自己亲,也挺可怜吧。小时候问爸爸为什么不陪他,他爸骗他说工作忙,要挣钱养家,然后他就自己攒零花钱,差不多半年能攒一百块,找他爸买一个小时陪他。之后才知道,他爸根本就不关心他俩,他妈挣得多,又不愿意离婚被分割财产,两人早分床睡了。
“我还劝他,可能误会你妈了,应该跟财产关系不大,不离婚是怕对你影响不好。
“他很奇怪,说离婚才是对孩子好,难道看父母持续性形同陌路,间歇性苦大仇深才对孩子影响好?现在这年代,继父继母虐待那套早不适用了,他爸妈也不是那么没主见的人。别的不说,压岁钱都能多领两份。
“他也算看得透,他上大学之后,他爸放弃离婚,直接走了,一分钱没拿,一分钱没留。他妈倒洒脱,生活一点没变,安排他在本地上学,安排他进熟人单位。他说,本来这辈子就这样了,一眼望到头,听他妈安排,买房、还贷、结婚、生子,偶尔跟朋友喝点酒,网吧打打游戏,再回家跟老婆道歉。和小城所有人一样,这辈子啊,就这样了。但是有一天,他上山去河里游泳,以往他会顺着往下流游,省劲。但那天不知怎么的,可能太阳太大,扎眼,晒得人头晕,他闷头冲上流,有的地方浅,水里石子滑,要上岸往上爬。边爬边游估摸几个小时,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地,有一个像废弃哨岗的小屋,他从没见过。很久没人,比较破败,进去之后,墙上糊着老挂历,日期是2004年,地上有个废弃的烧水壶,壶底已经穿了,铁锈跟水墨画似的。他很累,躺那睡了一觉。睡醒天已经黑了,他就一条裤衩,光脚下山,石子划脚,全是血眼,但他不觉得疼,反而跑起来,甚至说希望碰着蛇,碰着能眼冒绿光的山鸟、荡秋千的猴子。那天回家之后,他就辞掉工作,跑来北京。他说所有细节他都记得,而那天的星星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多最亮的,感觉那里只有他自己,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也都不在乎。我说,那你记得你进城的时候没穿衣服么。他说,我不在乎。我说你这有点奇怪,逆反期还带复发的呢。他反问我,你觉得真的有逆反期这种东西么。我说我不清楚,不过心理学都有定义,应该是有的吧。他摇头,说我不觉得,人一旦开始三观成型人格独立,过了崇拜父母的阶段,那余生都是逆反期。不过十几岁时候年纪小,你没钱,‘寄人篱下,所以只能写脸上,听两句烦就要犟嘴,显得自己长大了。可等到后面成人之后,其实同样逆反,但你知道有代沟,闹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躲不了就忍,回头跟人抱怨,你看,隐忍不就是成年人的逆反。”
李目回忆吴正的时候,张布也在回忆自己。他也一直觉得,父母安排是为自己好,干警察虽然累,但确实稳定,踏实、体面。他在念警校的时候,头一月军训,早上四点起来叠豆腐块,打扫内务抹布擦完要用手擦一遍。为了不整床单多睡两分钟,午休躺在地砖上睡,但经常被子叠不好被拆,一个午休也直接泡汤。頭一次站军姿就顶大太阳一次一小时,水不够喝,假装上厕所去喝自来水,被发现还要挨骂,说是故意想生病不训练。晚上10点困得打摆,还要在宿舍楼前蹲姿听教官叨叨半小时。白天要是犯了错,晚上就是一哨紧急集合,仓皇之余还要被拍视频取乐,拉出去会特意把人带到监控死角,一蹲前脚板就彻底失去知觉。看舍友抹防晒,图个乐,也试了一次,没抹匀,脸上几条白道,被罚跑圈用汗洗掉。来瘾偷摸抽烟被抓,教官让十根一起抽,抽完扔钢杯里泡烟茶,本来以为就是怪味茶叶,也没什么,哪知道火星淬完水,变成浮在水面的小黑斑,那玩意猛戳咽喉,一口就呕,吐完再喝,喝完为止。那时候确实恨透了家里,不愿再干这行,但学校封闭,早中晚集合点名,压根没找工作的机会。那想着先干两年再走吧,头几年在基层派出所,社区民警什么都得管,消防应急通道也归他查。周末轮班单休,辖区有景区,节假日无休巡逻。转到办案民警岗后,每天出去跑案子,一提审就是一天,嫌疑人有饭吃,自己饿着肚子问。实在有点过不下去,想转行,于是开始考司法,晚上九十点钟巡逻执勤完回家,孩子又闹着要玩。一躺沙发上看书,上下眼皮就要发情交配,撑不开,歪头就睡。就这么生生磨了四年,才拿到证。
但这些年下来,他反而习惯了。当初带他的师父说,公务员别的不谈,哪怕说买房借钱都好借,因为旱涝保收,单位固定,朋友借你放心。查消防的时候,大厂子老板虽然喝着龙井普洱,但得对自己毕恭毕敬,临走要再塞包中华过来,当时也觉得不赖。晚上执勤,摊位上买夜宵,老板分外热情,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出完警,酒桌上能跟朋友吹牛逼,夸大自己办过的案,红光满面,但其实大案都得移交上头。久而久之,他也没那么反感,没那么想跳出去。带实习学警的时候,也开始说教,说现在的社会哪那么容易打拼,我自己考到律师证都没转行,换个行业又得从零做起。别的不说,当警察,大到买房小孩上学,小到办户口办车辆违章,至少方便很多。今天听了一通已故之人的言论,他恍然发现,之前对后辈说教时,他其实是一直在说给自己听,劝的是自己。因为没法放弃,所以假装成熟。他以为按着自己意愿在活,其实不过是在大冬天被父母塞进凉被窝,想着先耐下性子,等父母出门再起身,结果被渐暖的温度所腐蚀,只能安慰自己说,外面很冷。可是,外面真的冷吗?或者说,自己真扛不住冷吗?
张布发呆时,李目没有吭声,掏出手机看看,但觉得好像不太尊重,又塞回去。窗外蝉鸣叫得他心烦,茶杯凉却,烟头摁灭。空调可能老旧了,室内并未凉快多少。他示意性地咳了两声。
回过神的张布浅揉下太阳穴,继续笔录。
“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或者你有没有发现他的自杀倾向?”
“要说异常,倒也没发现有什么,不过自杀倾向的话,肯定有。毕竟他抑郁症还挺深度的,病理比较严重吧,说整宿睡不了,吃不下东西,头发大把掉,都不敢洗头,工作也辞了。我记得是半年前开始的。”
“这么严重,那他父母不过来照看一下,或者把他接回家?”
“他妈事业挺忙的,而且他来了北京之后就再没回去过,也不跟家里联系,他妈倒一直劝我在中间和解和解,具体的情况我也摸不透,这半年给我定期转账,一直由我在照顾。虽说是朋友,但这样也不是办法。我刚跟前妻离婚,家里有小孩要照顾,工作也忙。本来想帮他雇个保姆,结果他不愿意让我花那钱。我也不方便说是他妈的钱,按他性子肯定更不能接受。只能定期给他带带饭,有空的时候稍微安慰一下。”一口气说了很多,李目喝了口茶,“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没照顾好,才出了这种事。”
李目最后的话说出来,仿佛给自己提点一般,突然怔在那,想到些什么,陷入沉默。张布发现他的手在抖,杯壁内,茶水翻腾出无声细浪,阴翳在他眼中成形,像海上蔽日的乌云。窗外蝉鸣宛若惊雷。不知是否因为屋内燥热了些,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你说……”李目的声线略有沙哑,“会不会是因为我没照顾好,才出了这种事。”
“作为朋友,你做得够多了。”张布劝道,又给他派了支烟。火舌的赐吻染红烟叶,李目深吸一口,吐雾时带出一声叹息。
“那你说,他为什么甩手就走。”李目抬头看向张布,张布发现他的眼睑渗出了水渍,被眼球的血丝衬得斑驳,如同赤色蛛网上的露珠,“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他的,感觉无事一身轻,不考虑买房买车,都没兴趣找个女朋友。像我这种,天天考虑怎么往上爬,怎么攒钱,房贷怎么还,周末要给孩子做什么新菜,多做些给他捎点……
“做菜,做个屁啊,老子都不给自己做,自己吃的都是外卖,盒子堆满下不了脚。是我懒吗?不能让孩子吃外卖,我会做,但凭什么我要这么照顾他呢?我也知道吃外卖不健康,我能怎么办?又忙又累,切菜的时候经常想,他妈的手不要抖啊,今儿才打多少字,比我累的多了去,你他妈在这矫情啥……
“谁活着轻松啊?我自己不也在挣扎?我还记得那天,他居然跑过来找我,说他得了抑郁。我说你装什么文青,他没说话,把医生开的单子递给我。我能说什么?看完说我不信,或者不关我的事?他妈确实不关我事啊,又不是我搞的,你说能关我什么事?不关我事,他为什么要跑来跟我说?想死自己找个角去啊,跟上学的时候一样,没人会多看一眼……
“突然跑过来,招呼不打,担子往我这一撂,好像在说,‘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现在我得病了,快来救我啊。是,我是朋友,正因为我是一个‘朋友,所以我必须得忍。收些矫情的文字语音,还得哄着,不能刺激他。半夜割腕,给我打电话我就得屁颠跑过去,拖干净一地的血,帮他洗干净,帮他包扎。正因为我是‘朋友,必须晚上陪他讲一宿的话,早上帮忙送到医院,再他妈给我孩子买早点回去上班。正因为我是‘朋友,所以得在他和他妈中间搭桥,给他们捎话,帮他送洗衣服被褥。所以呢?朋友就必须屎尿屁什么都帮你考虑到位了?不管你,我就会成那种‘哎呀连朋友抑郁症都不帮忙真是人渣?朋友……朋友就……”
李目逐渐有些狰狞,眼皮鼻耳涨红发紫,眼泪像冲破水闸的汪洋,将他浸泡在一种名为悲伤的绝望中,过度哽咽中断了他的言语,只能不住碎念一些朋友相關的字眼。
张布上前抚背,李目低着头,看不见表情。良久才找回一口顺气,但说话时声线颤抖:“你说,我做这么多事,他凭什么拍拍屁股就走啊……”
张布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捏捏他的肩膀。墙上秒针一格一格跳,混着烟草燃烧、窗外蝉鸣、空调外机的声音,像进入了哀乐的高潮。片刻之后,感觉李目情绪恢复了些许,张布打破沉默继续发问:“最后一个问题,咱早点做完了事。你是最后一次跟他联系的人,当时说了什么?他有没有透露自杀倾向之类的。”
李目思考了一会,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之前一样的闲聊,说一些怪话。”
“怪话?”张布把这句话打下来,问道。
“跟我说他脱光了。我说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在家脱光没人管你,大街上脱光警察管你。他说他发现,肉体再鼓囊都是假的,真正的巨人是不穿衣服,不受束缚的。我说巨人肯定不是不穿,是没那么大码。”
“怎么聊到那去了?”张布问。
“我们聊天是这样,他得病后话题一直比较飘,”李目回,“我还以为他忘了巨人那茬,没想到一直琢磨到现在。他问我,很多人都是死后被人发现很伟大,他说不定也能成为那种。我说那些人都是搞艺术有作品,要么就是搞革命的,你在这年代想学他们,好歹留下点东西。你看,我到最后还在开导他。
“后来又聊到抑郁、厌食、失眠对他有多折磨。失眠我懂,陪他打电话睡不了,我是很折磨,但抑郁、厌食我不太明白,我就问他。他给我讲,他的症状,简而言之就是口舌太敏感,吃东西容易腻,吃一半就吃不下去,想吐。说像上学时候打球,打完口渴,快速咕嘟灌水,经常感觉喝不下去,但嘴还是渴的,那种肚子告诉你喝够了,嘴却还想喝的矛盾挺难受。厌食就经常出现这种情况,肚子很饿,但嘴吃着想吐,这是厌食对他的折磨。
“然后抑郁比较难描述,除了病理性的失眠、厌食之外,还会感到烦躁和低沉。他给我推了篇文章,像村上春树写的场景,说半夜醒来,不清楚具体时间,两三点差不多,周围漆黑一团,死寂一片,感觉自己被隔离开来,远离认识的人,熟悉的地方,已知的一切。想象一下在那种场景下,感觉一个人坐在床上,拿出手机刷二十分钟,没劲,刷完又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干什么。想要做点什么,却又没有什么可做,做什么好像也没有任何意义。人就泡在虚无里,不得不去思考活着这件事,非常清晰感受到自己这条命的存在。心脏什么也不管就闷头在那跳,没有尽头,然后只能想为什么会这样,身体这种没意义的机械运转要怎么撑起一个有意义的灵魂,这时候呼吸也变成一种负担,开始急促,开始烦躁……”
第一次听人描述这种感受,虽然是转述且笼统,但张布还是感觉很新鲜。他突然想到什么,问李目:“你说……这种情况,我们总说是想不开。但有没有可能,恰恰是想开了……”
他蓦地闭上嘴,因为这番话不符合自己的职业身份。他憋回去的话是:恰恰因为连生死都想开了,所以选择去寻死,当然也有选择觅活的,但其实二者是同一类。
核对签字,笔录制作完毕。张布留了李目的联系方式,说改天可以吃顿饭。李目浅笑,说过几天给阿正办葬礼,他们可以聚一餐。张布思索了下,觉得毕竟是同校同学,又是自己的案子,是应该去一趟,便应承下来。李目用卫生纸揩拭食指印泥,向门口走去。手落在门把上,突然软塌,扶着不动。低头沉吟一会,没有回头,问了句话。
“我昨天看到了阿正的遗体,他为什么变那么胖了?”
张布愣住,随即失笑,解释道:“那个不是变胖,他是去世了两三天才被发现,身体已经一定程度腐败,然后皮肤比较完好,所以滋生的气体把皮肤撑起来,这种现象叫巨人观。”
“是嘛,巨人观……”李目呢喃着,眼睛不知道看向何方,又在思索什么,“也算是成了一种巨人吧。”下定决心般,开门离去。门板给门框扇了个清脆耳光,声音回响在空荡的走廊,状若挽歌里转调的鼓点。
张布看着离开的李目,有些呆愣。叹了口气,回头整理刚才打印出来的笔录。手机铃声响起,小提琴空灵优雅,随后其他乐器加入,旋律变得铿锵清扬。张布放下笔录,接起电话。电话那头通知张布,尸检结果出来了,体内残存两种药物,是药物混用致死。张布问,哪两种药。那头说,一种叫氧化酶抑制剂,一种叫利血平。张布说,氧化酶抑制剂他知道,嫌疑人有严重抑郁史,医院开的,另一种利血平是什么药。那头说,高血压药。
桌上杂陈各式卷宗,垒出三面环山的谷壑。窗外的风打着旋儿,扶着白色小塑料袋跳芭蕾舞。窗台的绿植边角已然枯黄,被风摩挲作响。电话里的人还在不停汇报情况。但后面的话张布都没再听清,他回想起痛斥朋友的李目,回想起他包里撞响的药物,回想起没用的空调以及杯中干涸横陈的茶叶。他转头望向李目离开的方向,神若出窍,念如陷沼,红木门板隔绝视野,之前清脆关门的声响,掺着恼人的蝉鸣在他脑中萦绕,挽歌进入最后的尾调。
屋内凉转,蝉歇停了。
“咪啦哆”,这是吴正家的密码锁音乐,婉转降调。李目始终无法习惯,因为一般密码锁乐都是升调,迅捷轻快,这种音乐有潜意识鼓舞愉悦作用,利于舒缓下班后的疲惫。但没细想,李目进了屋,房间阴沉,只有沙发旁一座台灯犟着,光晕昏暗,挺出一方微缩黄昏。
吴正在客厅独自斟饮,进门的李目坐到对面,瞥一眼桌子,“四玫瑰”威士忌和力娇酒,度数不高,适合聊天长谈。李目抄起一瓶,夹了几块冰,给自己倒一杯,问道,电话叫我来,是单纯喝酒,还是有什么事谈。
吴正回,算是有事说吧,来,抽根烟。
李目愣住,光线太弱看不清脸色,半晌,叹口气接过,问:“什么时候又抽上了?”
吴正笑道:“就今天,看来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等我再次抽上烟,估计活不长了。虽然是玩笑话,但有一半是真的。这种细节你居然都记得,你人太好,这辈子能交上你这样一个朋友,我觉得就够了。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
这语气是告知,而不是商量。李目低着头抽烟,手指略有颤抖,烟灰簌簌而下,斑驳了外套。他想了一会,说:“从你生病开始,我也一直在等这一天,虽然希望永远等不到。”
“谢谢你一直以来苦心照顾我,今天除了喝酒告别,还想跟你说些事,真正掏心窝子讲我的事。本来打算烂在肚子里的,但纠结很久,觉得你付出这么多,不该瞒着你。虽然接下来我说的,你可能不信。”顿了会,吴正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再抽烟活不长这种话么?”
李目摇摇头。吴正声线变得沙哑,抿口酒润了下喉,从头开始说起:“咱们出生在业州,那镇子太小,你、我,很多人都一样,人生早就被安排好。我家教尤其严格,从小就没自由,所以会一直崇拜巨人。在我眼里,巨人是强大、独立、自由的代表。我之前跟你讲,我爸不怎么管我,主要是我妈管,但其实最开始不是这样,婚姻破碎总要有个由头。我妈不仅控制欲强,疑心病也重。她挣得多,占家里开销大头,本来我爸就没面子,她还认定,我爸偷她钱接济自己的兄弟姊妹。我爸觉得,既然这样,那对我好是不是也算拐她孩子呢?后来矛盾越来越深,他一心想着离婚,再没关心过我,宁愿在单位跟同事挤宿舍也很少回家。即便回来,也会故意吵架打架。
“当时,我年纪不大,又瘦又矮,在学校被人瞧不起,回家也不舒服,还要面对一些不清楚状况的痛苦,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爸要去卫生间拿一桶冷水浇我们,晚上都睡不了床。为什么我妈被菜刀砍,还要把淌血的手指头伸到我脸上,要让我记住。我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自己又为什么要面对这些。压力很大,却没地方让我逃避,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是探讨邪教的,我记不太清,大致意思应该是,为什么邪教让教众伤害自己,却还是会吸引大批人信仰。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些认知水平有限的普通百姓,面对生活带来的苦难,自己无法解释和解决。他们的信仰是一种逃避,将精神依附于一个创造出来的神话世界和善恶逻辑里,从而将自身苦难合理化。如果一个人,拥有一定的认知基础,足够理性,那么这个人并不需要所谓的信仰进行逃避,自己就能妥善面对苦难。这篇文章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所寻求的逃避是没有意义的,堵不如疏,最根本的問题没有解决,那就只是埋头的鸵鸟。可我又无法改变同学怎么看我,无法改变父母婚姻关系,那我只能改变自己,让自己不会因此受影响。于是我认定自己要做一个以理性为原则的人,认为只要我足够理性,我能直面所有苦难,从而面对任何伤害,我都能不再痛苦。
“我开始每天沉浸于此,开始摸索理性生活的状态,观察每个人说话和他们的内心状态。先从最细枝末节的地方入手:没营养的社交谈话浪费精力,我决定不再花时间闲聊天。走路我认为毫无意义,因此我决定最大程度节省时间,弯道甚至讲究走两内角的切线。长此以往,我变得孤僻,疯疯癫癫。
“后来我意识到,这一切细节只是表面理性,一种自嗨,跟中二病没区别。被女生甩、被老师骂、被家长打,照样可以伤到我,感觉到羞辱和难堪。那时我明白,情绪问题才是理性的内核,理性的人不会为情绪所困扰,不解决这个问题,我永远只是门槛外的小丑。但怎么解决?我不知道。摸着石头过河一直摸不到岸,痛苦却像河水,一直在涮我。所以我经常会想,应该撑不到那天了,干脆让河水冲走好了。于是,我第一次想到自杀。
“当然,我还是秉持理性角度来策划这件事的。从现有工具、死亡效率和痛苦程度三个方面,查了点资料,我最终决定,要像川端康成一样,用煤气自杀。前一天晚上,我拿本小说看了个通宵,目的有两个,一是自杀的时候尽快入睡,避免自己胡思乱想,临时反悔;二是可以在梦里死去,感觉不到痛苦。当时我房间的灯还是拉绳开关,这种灯拉开会有火花,可能引起爆炸,因此我把灯绳剪掉,把家里遥控器和打火机都藏起来。一切非常顺利,等早上10点家里没人,我把煤气搬到房间里拧开,躺在床上,不到5分钟就睡过去。但我没料到,计划到了这一步还是没有成功。
“我吸了两小时煤气,直到12点家里人回来做饭,我都没死掉,甚至头晕都没有。很神奇,那一天,幸运女神在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降临。要知道,一氧化碳中毒会影响到大脑皮层,如果中途被救活,可能会变成植物人,生不如死。但幸运的不止是这个,更重要的是,那一天,我得到了我一直想要的东西。
“有人根据眼球转动做了个测试,人一晚能做几十个梦,在睡眠状态下,人的大脑会异常活跃,感受的时间至少是现实的四到五倍。你别不信,你课间10分钟肯定补过觉吧,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担心自己听不到上课铃,感觉自己睡了十分钟,突然惊醒,却发现才三四分钟?还有,班里虽然吵闹,但旁边突然有人说话或者有些动静,不小心听到耳朵里,梦里会瞬间捏制一个合适场景人物让这个声音出现得合理,等你醒后才会发觉?我认为,吵闹声只相当于白噪音,这种听进去的突兀片段会把你搞醒,但很累确实需要休息,这是大脑为了保护你的睡眠不被打断。正是因为大脑如此活跃,所以做梦产生的记忆太多太杂,保护机制会让你醒来后迅速忘掉。你早上刚醒,做的梦本来记得,一会就像沙子一样被吹跑了,你越用力去握,它跑得越快。大脑的奥秘多少年都没被研究透,那么,如果出现一些更神奇的东西,是不是也能理解?我之所以讲这些,是因为接下来我的经历比较离奇,我觉得很可能是大脑的作用,也希望你能相信我。
“在那两个小时里,我清晰记得所有的梦境。照理来说,梦里体会到的时间不会延长太多,但那次的梦,我感觉做了一辈子。我像上帝一样看着那些认识的人,包括我自己。我看见婴儿时的自己刚睡醒,周围没人,开始哭,我妈以为我饿,以为我尿了,其实没有,我只是没理由想哭,因为在我眼里,世界是死的,一哭就活过来了。我看见我两岁学说话,一个词学会了却故意读错,因为大人纠正我时那个着急表情很好玩。我看见我四岁上街,我妈在抱怨,说我走的时候要抱,抱的时候要走,但抱的时候我腿不舒服,走的时候腿短容易酸累,仅此而已,我很内疚,但没法说。零零碎碎的记忆,没什么用,但这时候一个个蹦出来,强行往我脑子里塞。
“我还看见你,看见其他朋友,你们在聊天交谈,‘我站在人群中间。那时候咱俩关系不是很熟,你们都离‘我很远,‘我在那就看你们说话,而我也在看‘我看你们说话。我想,得嘞,走马灯?别人都不后悔自己来过,我倒好,不后悔自己离开。但是,想着想着,我突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看你们,因为是上帝视角,所以能很自然了解大家的心理活动,甚至能看见每个人的‘心理构造。看你们交谈的时候,我发现,每个人脑子里的话和说出来的,并不是同一句。比如说,你骂我傻逼,我本来应该反击骂你傻逼,这是保护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但我没有,选择骂自己——对,我是傻逼,我应该被剪刀凌迟,来来,把你围巾给我,我在电风扇上吊死。如果这么讲,也是趋利避害,最终目的是怕撕破脸双方都没面子。”
“类似于情商?”李目第一次插话。
“不止,那个构造里有一个核,处理情绪的一个核。”吴正捻灭烟头,续上一根,“情商也属于情绪管理的一种。我看见那个核能把情绪转移、消化、抒发掉。比如最简单的悲伤,它能通过你的眼鼻喉,变成鼻涕眼泪呻吟,一旦这些渠道不够,就会转移到离头部最近的胸腔,胸口正中心偏下一点,你会感到那揪着疼,这就是在消化情绪。看到这,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心脏仅有输血的功能,却在古今中外说的话里都有‘心碎这个情绪词。
“那如果转移渠道变更,从其他看不见的地方消化,不就能彻底解决情绪问题了?这个核,正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于是我回头看我自己的‘心理构造,找到了我的核。”
“然后毁了?”李目说。
吴正摇摇头:“没,那我不成了情绪失控的疯子?我把它改造了,然后真正成为了一个不被情绪左右、绝对理性的人。”
气氛第一次陷入沉默,李目摁着太阳穴,轻微疼痛让他稍清醒些。吴正似乎不打算具体说如何改造,也能理解,这块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即便吴正描述再生动,也终究不过是魔幻玄乎的东西,只能降低故事可信度,如果吴正真是这样理性,略去不讲的确更为明智。刚才谈话虽时间不长,但信息量多到有些难以负担。吴正拿起酒杯,似乎并不着急,等他慢慢消化。
台灯似乎垂垂老矣,不時有所闪烁,黑暗趁虚而入,又被逼退,像潮水,一浪浪冲刷着沙发上的二人。良久,李目问道,所以你像机器一样,成为一个全凭逻辑而没有情绪的人?
吴正回:“不,我说了我只是改造它而非消除它。情绪依旧存在,但绝大部分我能直接消化掉。没有了情绪影响,我思维方式也变了,看问题变得讲究广度,尽量考虑所有情况,和自己的承受能力,要权衡利弊,再去选择。这种思维又能在事先预判所有可能产生的情绪,从而反过来也弱化情绪影响,这二者相互作用。比方说抽烟,以前我戒不了烟,原因是什么?弊端在于戒除生理、行为成瘾的痛苦,就是说戒除尼古丁上瘾以及戒除对抽烟这个动作上瘾,而利端仅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健康。但绝对理性让我发现,利端方面,在抽烟已经不刺激不过瘾的情况下,增添了几项痛苦的消除:一是当下的金钱支出,二是没烟抽更加痛苦,三是剧烈运动后的喘气痛苦。我会从不那么虚的生活细节入手了,这样更让我有利害观念,更容易权衡。所以先前说,再抽烟代表我活不长了,并不是因为戒烟失败,而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李目恍然:“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超级大脑?”
“什么玩意?是不是我说话太正式,书面语有点多让你误解了?”吴正抚额道,“一旦想劝、想说服别人的时候,人说话是会变得非常书面非常规范非常严肃,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说服力嘛,这方面我也不能免俗。我智商还是原来水平,思维方式变了而已,我想到的所有各方面因素,都是我本来已经知道,但之前不会考虑到的,不是什么超级大脑。而且,绝对理性还有附加赠品,就是不会后悔并且没有‘选择困难症。”
“虽然很啰嗦,但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李目道,“可是这样不是很好么?过日子通透了,也不会再受伤。”
吴正说:“对,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比方说恋爱,我在确定关系前,考虑到双方的性格和三观,预料到所有可能发生矛盾的地方,所有可能的分手原因,因此吵架和分手,她再过分也伤害不了我。但正因为考虑多了,我又是‘不婚族,所以恋爱一定会面临分手。那么一开始不投入真感情,伤害就会最小化。但这样的话,我再体会不到恋爱的快感。那还能剩什么?肉体快感和生活矛盾綁在一起,要还是不要,已经很容易选择了。我发现恋爱对于我来说弊大于利,因此就不再恋爱。家庭也一样,我和他们断绝关系了。当然,出于维护名声,我会定期给他们打钱,仅此而已,因为家庭给我带来的痛苦,抵消了他们应有的情感陪伴。
“更重要的是,绝对理性的痛苦,也在于失去了生活美感,娱乐活动很难能娱乐到我。看电影不再能沉浸,我开始无法忽视摄像机、调色剪辑、创作者这些东西的存在。看喜剧我很少笑,我开始分析它的包袱属于什么类型,是预期违背、荒诞预设还是丑化角色?看悲剧我不会哭,我在想角色情节是否足以支撑悲情氛围?尤其国产影视,一煽情配乐就开始拉小提琴,太难受了。看恐怖片我不会吓到,突然一声巨响会本能让人恐惧,因为远古时期,人类用这个本能来躲避野兽,恐怖片都差不多用这个套路,你估摸等鬼要出来捂一下耳朵就行,我反而会评判,常用这种技巧是不是太过商业?看画画我在想光谱,看小说我在想语法,看风景我在想对美的主观臆断和客观标准。刺激变弱,我更加去寻求,从而阈值又更高,愈加感觉不到刺激。我再没办法从中获得乐趣,陷入死循环。
“绝对理性最核心的地方,就是情绪。之所以能消化,就是因为提前的预料和分析。当然副作用也很强,就是带情绪的行为对我已经无效了。社交谈话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去思考每个人说话带有什么样的情绪。比如网上一直盛传何炅解围,但你能否认,大家都知道是解围,那被解围的人其实没有被解围吗?如果你能懂我这个例子,那你应该明白我所谓的情绪预料和剖析。不止是情商说话,所有情绪被剖析后,就已经没用了。而这个角度下,我不再被情绪所影响,但我也不能再产生自己应有的反应情绪,理性告诉我出于礼貌之类的,必须以适当情绪来回应,否则更麻烦。所以我在社交中,脸上所有表情都变成纯表演,自然越来越没耐心跟人交谈。很累,社交对我而言也失去了最根本的意义。
“弱化情绪的作用,不等于情绪没有作用。烦人的是,我更能为自己的负面情绪找借口,比方说懒惰拖延,明知道智齿不拔一定会疼,但没体验过这种疼,没有概念,而当下的麻烦摆在那,况且到时候疼起来更有动力。就这样想着想着,我越来越纵容自己。
“最折磨我的是如何消化负面情绪,消化不等于消失,消化后面接的词一般是吸收。那吸收不了会怎么样?会释放。一般情况下的释放我跟你说过,哭啊叫啊。但那样不是等同于我依旧被情绪控制吗?所以我把它改造为纯吸收。结果没想到,它慢慢淤积,已经在我体内寄生成了瘤子。等我想释放已经晚了,绝对理性的处事原则,让我无法再进行情绪的抒发。一个人如果得知有效的调情技巧,那这技巧从此对这人无效。情绪抒发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已经明知宣泄的原理和方法,那我再去宣泄减压时,已经很难起作用了。像之前说的那个心绞痛一样,所有累积的情绪已经逐渐转化为生理痛苦。我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伤害而痛苦,却自己造就痛苦,是不是很讽刺?这就是理性的诅咒。”
“可是现在不都在说,什么看看无脑综艺放松解压,大家也都知道这是情绪宣泄啊,不也有效?”李目问道。
“本质上不同,大家的压力来自于哪?工作家庭,他们所谓的放松,其实是转移注意力,一种逃避。等回到工作家庭中,事解决了,压力也就没了,然后再去迎接下一个压力和焦虑。我面临要解决的就是情绪本身,随时随地在那,能逃避到哪去?”
“所以你的抑郁症就是这么来的?”
“没错,就诊时已经很严重,医生开的是氧化酶抑制剂。”吴正道,“抑郁症对我来说,是情绪堆出来的悲伤和痛苦,那用什么来治疗?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所谓的‘快乐。抛开不合法的激素层面,我开始思考,人类的精神快乐究竟是什么?于是,我尝试接触最接近快乐的行业——去学喜剧,但我没想到,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种情绪,越熟悉、了解越是深入,阈值就越高。你经历大动荡就不会因为小挫折而颓废,同样,越了解喜剧,尤其越了解‘笑这回事,我自己就很难再笑出来。而且学习后我发现,虽然没有权威的理论体系,但你看我前面提到的几种包袱形式,喜剧创作确实是有一般规律的。这意味着什么?让我们发笑的快乐只是一种技巧,一种创作手段?那我们所快乐的又是什么?是打破预期的言语,还是荒诞场景的联想?我们看喜剧的快乐难道仅仅是臣服于这些创作技巧所引发的生理本能?那类推的话,生活的快乐是不是也这样,大家寻求改变,寻求良性预期违背?但我已经思考过所有的生活走向,无论哪种,不论是所谓知足常乐小确幸,还是不切实际的暴富成名,都被我彻底思考过,打破不了我的预期,那我是不是就不会再快乐了?喜剧的内核,从业者自己都没有明确,我又能找到什么?是不是悲剧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是快乐。
“而且抛开喜剧,生活中的快乐到底是什么?据我观察,本质上可以归纳为生活曲线的上升,具体情况无非两种:一种是从无到有,我得到了我没有的东西,比如中彩票对吧;一种是由损复常,就是说痛苦的消除,比如我欠一屁股债被人给免了。以这个标准,那我能从哪种情况获得快乐?第一种情况,我对名利没有兴趣,真不是装逼。可能这么分析自己挺奇怪,但这就是事实——因为原生家庭的痛苦,归根结底在于‘钱这方面,导致我对钱和婚姻已经产生抵触。而基于不幸的过去,我并不希望被人挖出来,因此对名也没有追求。第二种情况,我对重回正轨这种事也不感冒,因为只有情绪本身带给我痛苦。既然我能消化其他所有悲惨带来的痛苦,那我便不会对这些悲惨的结束感到快乐,你懂我意思吗?而消除情绪本身的痛苦,目前最简单的,就是死。”
气氛陷入第二次沉默,烟灰缸已经爬满白蛆,四玫瑰见了底。夜凉如水,吴正敞着窗,没开空调,小区绿化不行,只有很远能听到零星蝉声,稀释在黑暗中。
“那你后悔吗,如果当初没有改变,你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李目问道。
“对于一个绝对理性的人,是不会后悔的,‘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这种问题根本没有意义。”吴正说,“为什么不后悔?因为事前已经权衡利弊,作出了当时认知中利大于弊的选择,即使发生意外也属于认知外的变量,跟选择本身没关系。即便回到当初,同等认知下还是会做同样的事,而你说,带着记忆呢,那不同认知下,自然按照新认知作出利大于弊的选择。这事又不可能发生,这个问题也只是想看看回答者的情绪表现而已,毫无意义。不用绝对理性,一般的理性就很少有后悔一说。当然,啰里八嗦说了这么多奇怪的事,你可能不太相信我。”
“其实我信。”李目说,“仔细想一想,除了那个梦,这事也没你想的那么玄乎。外边强迫症一大把,极端情况的病理性强迫症也不少吧,那在我看来,你这相当于极端情况病理性的‘理性症而已。说不定,你活着还能给现代医学带来进步。”
“你应该知道,我也不是冲动作出选择。心理治疗我去过一次,他们不会给出实际问题的解决方案,更多是倾听,帮你缓解情绪,对我而言没用。”吴正叹了口气,“其实我理解你想劝我的情绪,你是我唯一的亲密朋友,理性角度来说,我不该告诉你这些,甚至一开始生病就不该麻烦你。因为你会本能地来劝解我,但你的劝解注定是无效的,而且,一旦我死了,你可能会觉得责任在自己,因为没有让朋友‘想开。甚至——你可以否认,但既然到这一步,你也不傻,讲这么久,能明白我在想什么——甚至,你会潜意识开心,因为我是你的负担、累赘,我死了,对你来说,是解脱。而且,可能你发现自己有这种情绪后,会更加自责。你啊,你就是这么个老好人。”
李目沉默,没有否认,酒精作用下,脸颊的毛细血管在奔腾怒号,捏着杯子的手止不住颤,他骨头瘫软,一阵无力感袭来。他知道,吴正说得没错,这也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不仅是刚才的潜台词,今晚的安排、烟灰缸的盘虬支错,无不昭示着那个已成定局的事实。就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其实我啊,也有点不甘心。”吴正摆弄着空酒瓶,似漫不经心般说道,“死亡对每个人的意义不一样,可能是消失,可能是中断,可能是解脱。对于我来说,仅仅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于利端,是我目前痛苦的结束。于弊端,是生物性上趋利避害的本能。虽然我一直自残,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自杀,因为我还没权衡出答案。有利一方非常明确,有弊一方却比较模糊,因为除了求生本能,我还有一个筹码,就是我不甘心。难道绝对理性的人,没有活着的意义么?”
“那……这个意义,你找到了么?”李目问,虽然答案很明显,但他还想问。
“没有,和第一次一模一样,我撑不到那天了。”吴正面无表情,但语调中能听出一抹悲凉,“摸石头过了河,没想到上了岸后面还有一条河,这次河里的石头更尖,水更急。我倒没想过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也没想着一次会踏入两条河流啊。我琢磨着,这次幸运女神会不会再让我见见她老人家。不过几率也不大,况且就算这条河过去,后面说不定还有条江。”
李目愣了一下,很久才反应过来,他好像是在说高中地理学的三河并流,照这路线,倒是走远了。他心里叹口气,这都什么破梗。
“那这么说,我的自责,没法成为你死亡弊端的筹码?”李目试图再挣扎一下。
“对不起,让你陷入这个境地,我也很自责。虽然很无情,但这两者抵消了,这就是我的思维模式,一个不值得活着,绝对理性的思维模式。”
确实,去你妈的绝对理性,确实没有活着的意义。蓦然,李目又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除了无力感,心里被挫败填满。仿佛为了应景,台灯倏地熄灭,夜色掩埋掉沙发上的两人。
感谢主持人,感谢大家来到我的告别专场《向死而生》。刚才主持人也介绍了,我们这个单口喜剧的表演,发源于英国,发展于美国,就是一人一麦,不扮演什么角色,就在台上讲自己的事。
话不多说,演出开始前,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在座的朋友有文盲吗?有的话请举个手。
没人举手,很好。既然大家都不是文盲,那么买票的时候应该也能明白,从这个专场的名字也能看出来,我今天会谈到死亡。与其说是单口喜剧,其实更像演讲,不是很好笑,请大家不要抱有什么期待。不过你们稍微想想,应该也能理解。首先,这都告别演出了,老子爱讲啥讲啥。其次,我要能很好笑,我他妈用得着告别?
当然,如果你觉得这种题材让你不适,那我只能说——你活该。因为你买的就是这种演出啊,好比路边摊买牛肉面,你骂老板:为什么面里有牛肉?老板估计都懵了,你丫买的就是牛肉面啊。
最后一次演出,我想跟大家讲讲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个小镇上,父母的教育理念是,棍棒之下出孝子,不能惯着孩子,因为纵容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当然,这个教育理念也非常成功,至少教会了我一个人生道理——做人还是要靠自己呀,亲人是靠不住的。
他们不仅自己动手,还撺掇老师打我。逢年过节送礼,说这孩子,不听话随便打骂。有的老师劝他,暴力教育是不好的。我爸说,不打的话,骂也行。(满脸疑惑)我说你这是什么话,就好比请老师吃麻辣火锅,老师说不能吃辣,我爸说,不吃辣,那全麻。这种老师还算好的,有的老师一听,两眼放光你们知道嘛,看样子不敢相信,好像在问,还有这么好的事?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家庭长大。关于家庭,我还有很多故事,但并不想分享出來。因为我还没有直面那些的准备。大家成天说童真,你们见过有哪个小孩很自豪,说自己有童真?你们小时候有觉得自己童真么?女孩子偷偷用妈妈化妆品,男孩子偷偷穿裙子,不对,穿爸爸衣服,你们认为这是童真?哪个小孩不想快点长大,只有上了年纪才搁那讲童真。大家成天说人权,却没有一个人,说过未出生孩子的人权。如果一个小孩,不希望自己被生下来,那父母是不是在侵犯这个小孩的人权?
家庭的不幸促使我变成一个不婚主义者和丁克主义者,合起来应该叫“不孕不育主义者”。
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而我没有家庭。不过我之前考虑,找个同样不婚的朋友,帮忙结个婚再离一下,把户口本变成“离异”,因为离异听起来好听点儿。你们想啊,到了四五十岁,介绍自己,说离过婚,别人会想到三个词:很正常,受过伤,会疼人。但是四五十岁,你要说不想结婚所以没结过婚,别人只会想到另外三个词:找借口,没人要,老嫖客。
现在丁克越来越常见,但还有人会问我,为什么要丁克。其实我很奇怪,不丁克才需要理由吧,什么喜欢小孩、养儿防老、传宗接代、酒后乱性……而且,你们想,如果大家都丁克了,以后是不是就不存在毒害未成年人的低俗产品了?因为咱没有未成年人了啊。那些网上卖黄片的,被抓的时候会说,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合法公民。
中国的教育也非常有意思,尤其是小地方,待遇不高,当老师的人很难保证是什么货色。很奇怪,我总能碰上一些“劣等教师”。
从上小学开始,英语老师就开始给学生起英文名,说实话,很让人反感。什么你叫R-O-B-E-R-T,Robert,你叫L-I-L-Y,Lily……问到我,我说我有英文名,她问是什么,我说H-E-T-U-I,he,tui。还有的老师拿书本上那些俗了套的名言来教育你。他说书上写:时间就是金钱,大家要珍惜时间。我纳闷,因为书上还写了,要视金钱如粪土。
后来我在当地上了一个私立中学,那里的老师真的是放飞自我,无法无天。上课抽烟那是天天能见到,更多的是暴力教育,我们班级门口长期是打断的棍子,还会罚你跪在教室后面。当然,有些人觉得,这在以前都不是个事,但你不能这么比啊。在以前还有流氓罪呢,对吧,(指着观众)这位大哥,手放哪呢?结束之后跟我到派出所去自首,别觉得委屈,在以前这就是个事。
咱说回来,关键那班主任还特装逼,天天讲国际局势,不知道还以为阿富汗战争是他指挥的。有一次他大放厥词,说中国文学著作《红楼梦》只能排第二。我很生气,让同桌站起来反驳他。同桌不敢,我劝他,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帮个忙。他说,咱同桌一个月不到,哪来这么多年交情,我说,度日如年嘛。
不知道为什么,同桌更不愿帮我了。我压不住火,那就只能自己站起来反驳:《红楼梦》在中国已经算公认的第一名著了吧,这都只能排第二,那老师,您说第一是哪个。这老师轻蔑一笑说,第一是毛主席诗词!我说……嗯,有道理有道理。
讲到这大家也能看出来,我为什么要告别了。
碰到的老师让我失望也就罢了,至少我还有奔头,就是毕业工作。但现实再一次让我失望。我发现刚刚步入社会,就面临很多困难。
第一个,没有生活经验。
我之前买了点香蕉,放冰箱里,过几天拿出来发现全烂了,我很纳闷,然后同事告诉我,说热带水果好像不能放冰箱吧。我不知道这事啊,但我在想,为什么热带水果不能放冰箱?水土不服吗?
生活经验的匮乏,最大的问题,在于不会做饭,一天三顿外卖。大家也知道天天吃外卖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卫生难以保障,指不定就有什么有害物质。之前不是流传一句话么,说把咱中国人拍扁,就是一张元素周期表。各种物质元素都沉积在体内,身上都有毒了,我感觉自己活着就是在污染环境。尤其对不起屎壳郎。你想,那屎壳郎推着食物回到了家,高兴地说:“儿子,看爸爸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快,趁热吃吧!”儿子吃到一半,脸色苍白——想象一下屎壳郎脸色苍白有多恐怖,然后它开始吐血,临死前留下遗言:爸,别吃,屎里有毒……
第二个问题,缺乏锻炼,身体不好。
吃的方面已经很惨,但现在工作之后,早出晚归,周末补觉,基本就不再运动,身体更差。上学的时候运动的机会多,什么篮球足球、什么荧光夜跑、什么小树林……而现在懒,目前只有一个运动在坚持每天做,就是抖腿。我很担心,身体越来越差怎么办,有一次我就问,有没有哪位老板愿意投资我,给我买个保险,我猝死了咱们对半分。之前我线下演出讲到这段,底下一个大哥看着我,义正辞严地说:“三七。”
……(观众不解的表情)
第三个问题,生活环境不好。
咱们在北京生活的朋友都知道,北京的空气,一言难尽。雾霾、沙尘、杨树毛子。雾霾近几年还算好一些,杨树毛子是真的烦。你听听林语堂怎么说:“楊毛”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木”,有“昜”,有“彡”,有“乚”。木梢昜落春风下,彡毛乚厘紫禁中。人间斥雪须罩面,唯我空化白髯公。——毛长量多木满城当然很烦,可你无可奈何,这就叫杨树毛子。
当然,大家一般都说杨絮柳絮,那为什么我单说杨树毛子呢。我认为北京柳絮其实还好,而我是真亲眼见到杨树飘毛子,那家伙,风一吹,一大把一大把的。你说猫掉毛,它好歹知道给自个留点,这杨树就往秃了掉,比我们掉头发都狠。这玩意实在太烦了,到处都是,我跑到咖啡厅也躲不了,喝到一半发现杯子里一层白毛。刚开始我不知道,还在琢磨,说这咖啡师挺牛逼啊,拉花都拉出3D效果了。
第四个问题,身边朋友精神头不太好。
现在的年轻人,就感觉安心过小日子,不争不抢,但野心很大。你看雍和宫,大把大把年轻人去许愿。寄希望于这个,我是不信的。我有一次在庙里问僧人,您说,佛祖灵吗?僧人说,心诚则灵。我问,您僧侣心诚,佛祖实现了你们的愿望么?他说,我们无欲无求。
最好玩的是,我朋友许愿,还帮天南海北的朋友代许。当时我很震惊,问这玩意也能代?就看着她插上三炷香,说:“佛祖保佑我遇桃花,您等下,也保佑我的朋友(拿出一個笔记本):“李狗蛋、王铁柱、田翠花……”念着念着还沾唾沫翻个页你们知道嘛,我心想佛祖会保佑你这个?你这供的香都没花钱,人家送的。
家庭、教育、生活,与人关系最密切的三个方面,最能塑造一个人。我身边就有这样的朋友,被塑造得很悲观。你们有这类朋友么?我告诉你,这种人很烦,像个受虐狂,你骂他就好像在夸他。真的,前阵子我跟一悲观的哥们吵架,我骂他:你这种人,就是个垃圾。他还很自豪,说:对,老子就是垃……我说你等会,吵架哪有这么吵的。
但我还不解气,我就接着骂:你不仅是个垃圾,还是个有害垃圾。这回他居然生气了,给我看了他的《器官捐赠志愿书》,说,什么叫有害垃圾?老子是可回收垃圾!
我当然彻底不敢跟他吵了,然后我问,你没事怎么把器官捐了?他说,器官留着多浪费啊,烧成灰,跟棺材灰一起装在骨灰盒里。我问,骨灰盒不是只有骨灰么,怎么还有棺材灰?他说,你怎么一点常识没有?你以为呢,到了火葬场,把你跟剥瓜子一样剥出来,放炉子里烧,烧完刨出来放进骨灰盒……那这棺材留着干嘛?打地铺吗?你说你,你活着买不起房就算了,死了棺材还要租嘛?咋的,共享棺材啊?
讲到这,我想补充一下。写共享棺材这段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是电视里的英国火葬,他们灵柩到了火葬场是不允许再打开的。但我后来网上查了一下,发现中国不是,而且棺材是真的可以租的。
同志们,按咱们这现代经济发展,共享轮椅早就有了,那共享棺材不是指日可待?想象一下,大家上班路上那些停靠点,一出地铁口,左边一排共享单车,右边一排共享棺材。都不知道你是去上班,还是去上坟。
虽然二者也差不多,都是给领导烧纸嘛……不要笑,你们琢磨一下:我每年去上坟,在坟前说,我今年过得怎么样,不要担心我——哎,我每年也要写年终总结报告啊,对吧,说今年干得怎么样,不要开除我……
回头说这共享棺材,扫开之后,应该跟共享单车一样,会有机器人语音播报,那它语音报什么内容?面对一个来租棺材的人,大家说,用什么语音比较合适?
这边儿“欢迎使用哈喽棺材”——你可别哈喽了,人他妈都拜拜了。
那邊儿“美团棺材,送啥都快”——租个棺材能送啥啊?送终呗。
“饿了么棺材……”——您等会,我不敢饿。
而且现在共享单车都有语音广告,那共享棺材适合植入什么广告呢?我都替他们想好了,很大的商机。你们想,很多家属会给死人化妆,那化妆品广告是不是很合适?广告词我都替他们写好了:
美宝莲,做人要走得体面。
曼秀雷敦,让您的亲人栩栩如生。
雅诗兰黛,在头七王者归来。
其实刚才讲的故事里,那个悲观的“可回收垃圾”就是我。我为什么要用第三人称讲?因为人啊,很奇怪。咱们这个剧场密闭空间里,大家可以随意地笑看不见的悲惨第三者,一旦那个悲惨的人变成台上演员或台下观众,很多人就不笑了。在想:“啊,他这么可怜,我笑出声算不算嘲笑?”
对于这种观众,我只想说,你那是自己标榜道德的自我感动。真的,我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可怜,你凭什么觉得我可怜?
我之前曾经用第一人称演这段。大家一听我说自己是个悲观主义垃圾,底下鸦雀无声。第一排观众离我不到半米,这个位置,有个大姐,估计也有孩子了。你们知道吗?从头到尾,她看着我一脸慈祥。我讲到一半,她从手腕上摘下来一串佛珠……
更过分的是,有些观众他不笑也就算了,等我下了台还主动跟我打招呼:哟,垃圾?
……
我讲这些,就是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很可怜,或者误认为自己很道德,在那里自我感动。所以呢,这么多铺垫之后,接下来我要讲一个自杀的故事。
嘿嘿没想到吧,到了后面居然是自杀式袭击。
一些老观众之前看过我这段表演,有次我在线下演,刚说,我给大家讲讲我自杀……底下有的观众开始鼓掌。我都懵了,我本来准备的词是“现场气氛有一丝诡异”,我说你们这一欢呼,是真他妈很诡异——台上演员在那说自杀,底下欢呼,不知道的以为现场表演自杀呢。
嗯,等一下……不好意思,忘词了,我看一眼。
哈哈哈,谢谢大家的鼓励,不是我找借口,最近一段时间我生病了,所以状态一直不好,经常忘词。每次忘,我都找好朋友寻求安慰。朋友也很贴心,安慰我,没事,你很好笑的。
当然,他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他原话是:没事吧?你是来搞笑的吧?
好,想起来了,咳咳,我感觉现场气氛有一丝诡异……
有些人可能觉得我像卖惨,可真不是,要卖惨我上来的时候,就应该抱个灵位,上边贴个收款二维码,给观众扫一扫……
自杀首先要考虑怎么死嘛,我首先尝试的是割腕。
你看电视里边那些美女割腕,手放在浴缸里多凄美啊(手腕向外伸展),跟蜘蛛侠吐丝似的。哎,我在想,蜘蛛侠发现自己吐丝,是不是就是割腕发现的?因为一般人都知道,蜘蛛是用屁股吐丝的嘛。
总之,我就学着去割腕嘛,最后失败了,原因不是血液凝结什么的,热水我都放了。单纯就是太疼了,我是不怕死,但我怕疼啊。可是热水都放了,也不能浪费(看看热水,看看手腕)。那我还是洗个澡吧。
洗澡的时候我就想,什么方式不疼,最后想到用煤气自杀,你看川端康成这么文艺的作家,就是用煤气自杀的。决定之后,前一晚我就通宵,希望第二天赶快睡着。通宵的时候我就看比较刺激一点的网文,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我看的一本书,叫《网游之雄霸天下》,听名就很low对不对,更low的是,它里边有个情节,(咬牙切齿)说主角,用了几艘核潜艇!把南极大陆!拉到了太平洋中间!成立自己的帝国。
(深吸一口气,满脸惊异)你等会这位作者,我觉得,你但凡学过初中地理,不至于能写出这玩意。中华人民共和国!在1986年!用法律形式规定了九年义务教育!你……违背了自己的义务。
我通宵看的小说就是这样的?(难过地抬头看天)我说老天爷啊,我都是将死之人了,您,这是让我死不瞑目啊。但我都已经计划好了,只能接着来,我把煤气罐搬到房间放气,那会我房间的灯还是拉绳开关,那种开关开灯瞬间可能有火花,可能会引起爆炸,我还把灯绳给剪了——我不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澄清一下,我没有把我父母比喻成鸡和犬的意思。
这次当然又失败了,吸了两小时没死,甚至有点飘飘欲仙,我琢磨着不对啊,这是不是有点不合法啊?然后我妈回家做饭,她打火半天打不着,低头一看,呀?煤气哪去了?还有小偷进门偷煤气罐的?进了房间,发现我,我妈就很痛心,(拧紧煤气)开始训我:你这孩子,啊(指指煤气,指指我)——煤气不要钱啊?怎么这么浪费,等我做完饭再来收拾你。
拖着煤气往外走,走到一半,折回来问我,诶,这灯绳是你剪的吧……
其实,我知道,这个专场不怎么样,本来表演要服务观众,却成我一人自嗨。我们俱乐部小,老板也劝我,观众来是找乐子的。可我坚持要讲这些东西,因为我就想讲讲自己。大家也能发现,这次票价很便宜,一分钱一分货,懂吧。
现在咱们都特别害怕谈死亡,你刷短视频,字幕“死”用字母“S”代替,而那些电视综艺,说句“笑死我了”,死还要加个引号。不是,你不加引号,难道我会真认为这人笑到死了?大家似乎很避讳谈这个,一直有人呼吁完善国内的性教育,却很少有人呼吁死亡教育。难道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就不存在吗?
当然,我这个年纪,二十来岁,没资格对大家说教,更不敢说自己能探讨出什么答案。我只是把我的故事说出来,把现象和我的思考展示出来。如果大家今天听了我讲这些,能引发你多一些思考的话,我就很知足了。无意浪费大家时间,破坏大家情绪,毕竟是告别演出,在台上瞎逼逼了一会,希望大家能包容一下我的小任性。
很早我就开始在想死亡是什么。小时候看郑渊洁的书,有句话印象很深,大致意思是:过生日为什么要庆祝?每过一次生日,离死亡更近一步,应该伤心才对。我一想,有道理啊,以后生日不应该唱生日快乐歌,我应该吹唢呐啊。(突然贼笑一下,从后面拿出一个唢呐,吹了两句凄惨版生日快乐歌)
但后来我想,如果死亡本质上是一件快乐的事呢?那我庆祝生日也是应该的。可能有人问,死亡是快乐,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我这么认为的,死亡确实是一件快乐的事,但它的快乐是一次性且必经的,而且体验过就没法体验别的快乐。既然如此,这个快乐迟早要来,那为什么不在它到来之前,抓紧时间享受其他的快乐呢?所以,希望大家能够尽可能收获更多开心。希望到了那天,大家都可以自豪地宣布:我集齐了这辈子的所有快乐。
好,谢谢大家,谢谢。(在掌声中深鞠躬)
影像画面定格在主角鞠躬时,并逐渐由彩色转为黑白。有人拉开灯,屏幕里的吴正又黯淡一分。大厅里也是黑白两色,空中悬挂着“奠”字。底下落座的都是吴正的普通朋友,没有家人在场,一些俱乐部的人很捧场,即便都看过这些表演,對每个包袱还是会大声朗笑。其他的人多是面目肃穆,一些女性手里攥的纸团换了好几波。
李目认识的人不多,他上前走到中央,宣布接下来是致辞环节。俱乐部的人挨个上,在吴正生前授意下,想用他们的职业精神打造出一派葬礼上的吐槽大会。李目听了两段,他们都不真正了解吴正,槽点都是一些生活细节,没有深入,也深入不了,结尾还试图同时戳人笑点泪点,着实有些无聊。
无聊之余,巡视大厅,李目想找点有意思的东西。随后他注意到吴正的灵位,上面粘着一个收款二维码。他突然笑起来,虽然这是他自己安排的,他还是笑了,起先是用鼻息笑,肺部把空气一簇簇挤压出来,之后他笑出声,越笑越痛快。致辞人一脸疑惑,因为包袱还没到呢。李目仍在笑,没有停,久了,他笑得腹腔抽搐,笑得眼泛泪光,笑得声带嘶哑。到了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满座宾客向他投射狐疑的目光,他真切体会到所谓的目如针芒,像溺在潮水里,氧气被榨取殆尽。他感觉身处一片密林,枝干如骨,茎叶若皮,骨畸皮溃,墨似恶狱,吞噬着本来所剩不多的氧气。偶尔簌簌飘下几片残叶,落脸上能烫出块疤。他喘不匀,摸索着要离开。张布想上前查探,被他摆手拒绝。他一边笑一边往门口走去,拧开把手,感受着身后冷气向外逃逸,身前蝉鸣向内晕染。他迎着日光走出,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