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轩
在我八岁的时候,因为父亲接受了一份在美国的工作,要到美国一所大学当教授,所以我们全家搬到了纽约。在纽约的郊外,我的左邻右舍都是白种人,一直到初中我都是学校里唯一的一个华人。我在纽约已经住了二十一年,照理来说,我的中文应该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没有。其实这么多年来,我的中文水平不但没有退步反而进步了,这是怎么得来的呢?血泪换来的。
还记得我刚到美国的第二天,时差都还没倒过来,我父亲下了班回到家就递给我一本书——中文课本。我说:“老爸,我们现在到了美国,不是应该要学英文吗?”他眼睛一瞪:“你只要在这个家里,你就要学中文。”他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教育我。
我们家附近有一片池塘,他常常会带我去那边玩耍,拿一个小石头丢到那个湖里去,说:“儿子你看湖面上的那个水波啊,这个叫‘涟漪,记住了啊,周五要考试。”回家吃晚餐的时候,他夹起一块肥肉,说:“老爸胆固醇高可还是想吃这块肥肉,中国人会说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的小书桌对着一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都是我的美国同学,他们在那边骑着脚踏车来来回回地玩,玩得很开心。他们过来想要找我出去玩,我说:“不,我不行。”他们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因为我是中国人。”“因为我是中国人”,这句话后来变成了一个我通用的借口,来解释我家里很多的怪异现象。所以,每次我的同学只要问我说:“K,为什么你家总是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因为我是中国人。”其实那个味道是我奶奶烹饪时用的五香粉的气味,我只是懒得解释而已。“为什么每一次你的家长都要你考第一名,然后还不让你出去玩?哦!我知道了,因为你是中国人,对不对?”“是的,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个理由变成我的“文化原罪”。
我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最想要的礼物是当时非常流行的、男生都会戴的金项链,所以,我一直很希望我爸可以送我一条。结果呢,他送我一块玉佩,还不是那种绿色的玉佩,上面有一种红红的、脏脏的颜色,然后他还轻描淡写地说:“儿子,这块玉佩也不太值钱,如果走在马路上有人抢的话呢,那你就给他。”我心里想:最好有老外那么识货。
那时,刚好我有一个美国同学过生日,邀请我去参加他的生日派对,可我不知道要送他什么,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那块不太值钱的玉佩,所以我就想转送给他。结果我老爸知道了,他大发雷霆:“你这个孩子,我跟你说它不太值钱是怕你在路上被人抢,怕你舍不得东西跟人争,怕你被人家枪杀,我才跟你说它不值钱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石头叫鸡血石,比黄金还值钱。好在我还没送给我那個同学,不过我自己也没佩戴,一直把它挂在我房间的墙壁上。因为对于我来说,这块玉佩象征着我跟父亲的代沟,它象征的是我们家里面的怪异、我与美国同学的格格不入。
当时的我差不多十五六岁,进入了叛逆期,几乎天天都跟老爸吵架,有时候我们两个几乎是对着彼此大吼。我永远记得有一次回到家,我已经很累了,父亲又在那边改我的中文作文,作文被批得一无是处,当时我真是气疯了。我说:“老爸,我的压力已经够大了,你还在家里改这个,我实在受不了了。”那时,我老爸也是真的暴怒了,他说:“不要忘了,这是你的根!”我说:“什么根?”然后转头就走。我跑到我的房间里,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块玉佩,我把它拿下来,气愤地说:“这是你的根,去你的根!”“啪——”我用全力把它砸到了书桌上,桌上的东西撒得满地都是。没想到我这一拳头下去,竟然把桌子给砸破了,地上全都是金属跟木头,还有很多玻璃碎片。但那块玉佩却完好无损,我的手被划出很多伤痕,开始淌出鲜红的血。
那一天,对于我跟我父亲是个转折点,因为从此以后,他就没有再强制性地逼我了。上了大学以后,我的内心开始有了转变。因为那时,我身边有很多华人同学,因为他们从小在美国长大,很多美国人会问他们有关中国的事情,然而他们一问三不知,觉得很丢脸,所以他们都去学中国文化,我也跟他们一样开始去学。在我的选修课程里,我选了中国古代历史、儒家思想,还有文言文课程。讲到文言文就有趣了,因为我文言文课程的老师是个犹太人,我就问他:“你为什么会爱上中文?”他说:“全世界所有的语言,只有中国古代的中文是那么的精简又优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简直愣住了,而且觉得很羞愧,因为他懂得欣赏我的文化,可我只懂得抱怨。
后来我才真的发现,其实文化是什么呢?寻找自己的文化,这不是一个累赘,而是一个定位。现在在欧美,越来越多的西医开始研究中医,越来越多的企业家开始阅读“四书五经”和《孙子兵法》,最近在一些关于量子物理学的研讨会上,竟然开始出现了《易经》的概念。连2015年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屠呦呦,不也是从一千六百多年前东晋时期的一本古书里找到了用青蒿去做抗疟疾的配方吗?我们有五千多年的文化底蕴,这是一块多么肥沃的土壤啊,我们应该要好好去挖掘,好好去栽培,好好萃取提炼并把它发扬光大,让中华文化能够走出历史,让中国有一天出口最有价值的东西,不再只是家电和成衣,而是我们的创意、思想和智慧。
【原载《风流一代·经典文摘》,本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