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风骨

张艺谋　许知远

电影《千里走单骑》中的高仓健

20世纪70年代，高仓健成了男性荷尔蒙的代名词——硬汉、酷、沉默寡言。

他是我的偶像，我有幸在他生前能与他合作一次。

中国古代那种“士”的精神，全部体现在他身上。每一次见面，无论你多早去，他都已经在楼下守候。老先生70多岁了，晚上，在角落里候着——因为他是公众人物嘛——你的车一停，他就从角落里出来，远远地在灯光下给你鞠躬，送你时也是这样。

《千里走单骑》是我第一次站着拍完的一部电影，因为老先生一直都是站着的。我说：“没有您的戏时，您坐旁边休息。”他说：“不，对这份工作，我永远怀着敬畏之心，所以我工作的时候，都是站着的。”

我特别惊讶，就让摄制组把凳子全部拿掉，我们陪他站着拍完这部电影。

拍完，撤队，他朝大家一个一个鞠躬，最后才上车。

他是个老派的日本人。在日本，人们都叫他“电影皇帝”，可见他在日本的地位很高。比如我和他在咖啡厅聊天时，从大堂经过的日本人，只要认出他来，都会走到距离十几米的地方给他鞠个躬，有年輕人，有老人，鞠完躬就走，不打扰他。

我能看见，可他背对着他们，完全不知道。他在日本就有这样的地位。

有一次，我们要拍一场监狱的戏，和云南监狱商量后，他们找来几十个年轻犯人。所以《千里走单骑》里的犯人都是真的。每个人都签了字，愿意出演，监狱也很支持，有意让他们来接受教育。

演了几天后，老先生才知道他们是真犯人。

拍摄结束的时候，他突然提出，想跟他们说几句话。

他说：“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讲过话，今天我想讲几句。”

在我印象中，才说了几句，老爷子就泣不成声。

他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你们来给我做群众演员，我们是有缘分的，你们还很年轻，希望日后你们好好改造。”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老人这样捂着脸抽泣。

他说不下去了，就一直在说“感谢你们、感谢你们”。他就是想谢谢他们。

我们剧组100多人都哭了。

他对人的那种爱，会让你很感动。在他身上，你会看到古典的风骨。

（小 双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十三邀1：“我还是更喜欢失败者”》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