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
对宇文柔奴(寓娘)一直非常好奇。当然是因为苏东坡的那阕词,《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东坡在词序中说,王定国(王巩)的歌儿名柔奴,姓宇文氏,长得眉目娟丽,善于应对,她家世代都居住于京师。王定国被贬于南方,归来后我问柔奴:“广南风土,肯定很不好吧?”柔奴却这么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我因而为她填了这阕词。
这首《定风波》真是好到极致,句句沁人心脾,浅易如大白话却又新鲜别致,读来口角噙香,回味时则通体怡然安恬。从东坡的描述中知道,柔奴是东京人,肤色皎,容貌俏,言辞巧,歌喉妙,更难得的是,有玲珑、通透的胸襟。白居易曾有诗句“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柔奴的说法跟他异曲同工,即便有所借鉴,也自有其心得。估计,许多饱读诗书的士大夫,其心态、见识不一定赶得上这位可爱可敬的丽人。
东坡的诗词一向脍炙人口,“点酥娘”曾经遐迩闻名。蹊跷的是,有关柔奴的其他记载,却非常稀少。东坡说柔奴是王巩的“歌儿”“侍人”。后人却好心也好事地演绎出一段“爱情佳话”,将宇文柔奴的经历,按照才子佳人故事的套路勾勒出来:她原是名医之后,不幸因家庭遭逢变故而沦落歌楼,艳名远播于京城内外。与“琢玉郎”王巩相遇之后,彼此倾心,遂被他携出风尘。王巩遭贬到宾州,柔奴万里跟从,常以清歌暖语,慰藉郎君。他吟诗作文或求贤问道,她则温情陪伴,又以气节砥砺。柔奴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能歌善舞,还经常上山采药,以高明的医术,给当地百姓治病,被宾州人誉为神医……故事很美好,也了无新意,让我们只遗憾东坡先生太节省笔墨,没有在词序里多铺陈一些。
为宇文柔奴填写的《定风波》,深挚、庄重;柔奴是可爱与可敬的女子。这位“清歌传皓齿”的点酥娘,既有侍儿的美貌、才艺,更有士人的智慧、旷达。看得出来,苏轼落笔时特别用心尽意。
这里面,除了柔奴本身的不同凡响,还跟“琢玉郎”王巩密切相关。背后更有一段曲折,说来话长。
罪 臣
神宗元丰二年(1079)七月底,苏轼在湖州州衙被捕,遭押解回京。御史臺掀起文字狱,对他兴师问罪,威逼诱供。御史中丞李定等小人处心积虑,构陷罗织,欲将苏轼置于死地。苏轼的友人王诜、王巩等,因为收到他的所谓讥讽朝政的文字而未检举,都受到各种攻击。受“乌台诗狱”牵连而致罪的,近三十人。他们或被免职、贬官,或被流放、罚铜。秘书省正字王巩受到的处分最重,遭谪往宾州(今广西宾阳)监盐酒税,跟苏辙被贬在筠州(今江西高安)的工作一样。
从真宗一朝开始,被流放到南方五岭以南的臣子,寥寥无几。王巩被贬窜到岭南宾州,当时那里是特别偏远、荒僻之地。其实他并没有被罗织到太多罪证,与苏轼来往密切,经常互相宴请、互赠礼物,居然都成了被列举的劣迹。王巩之所以遭到这般严惩,另一个原因是他身为张方平女婿。政敌剑指德高望重又反对变法的张方平,遂拿他代罪。
众多友人甚至师长因自己而获罪,令苏轼万分愧疚。王巩流放至南荒,远离至爱亲朋,苏轼的不安因此更深,甚至担心他对自己有所抱怨。极度的内疚与牵挂,时刻煎熬着苏轼,却又不敢率先去信。王巩被开封府差人押出京城后,在途中先给已贬至黄州的苏轼来信,不仅没有一丝疏远之意,胸中毫无芥蒂,还能“以道自遣”。压在苏轼心头的一块巨石,这才稍微挪开。他赶紧回信,派专人送去,希望能赶得上王巩坐的船。信中“汤火芒刺”四个字,将他内心的翻腾、难受,描绘得活灵活现。苏轼写道,由来信而知,王巩是通达可爱之人。自己十分庆幸,日后还能以衰颜白发,继续厕身于对方的宾客之列。他让王巩千万要自我爱重,用叮嘱我的那些话自戒。
苏轼致王巩的信,现存四十余封。到黄州初期,他告诉王巩,自己寄居僧舍,随僧人吃素,除了感恩念咎,“灰心杜口”,不曾去拜访谁。每天不过是去村寺沐浴,或在水边溪谷,钓鱼采药以自娱。
他还说,自己重九日登栖霞楼,歌《千秋岁》,尾句就用的是当年在徐州逍遥堂与王巩的和诗。满座主、客无论认不认得,都在怀念您。
苏轼去信屡次写道,王巩并无过失,只因受自己连累才遭贬谪。神宗元丰六年(1083),他收到王巩的诗,作《和王巩六首并次韵》,依然沉痛地表示,对方这几年在南荒形同囚禁,“苦雾变饮食”,都因受自己牵连。
王巩是世家子弟,长于绮纨之间,按说有优渥家境中养成的娇气,但他在宾州监盐酒税,职务低微,琐事繁冗,却并无颓丧、怠惰。黄庭坚的《王定国文集叙》写道,王巩在岭南刻苦阅读经书,撰写解说,阐明心得。秦观的《王定国著<论语>序》也说,王巩少有才名,到宾州后更加刻苦自励,每天早起到局里办理公务,严谨认真地监管盐税,下班则穷经著书,或吟诗自娱。
苏轼知道王巩不会荒废学问,建议他多读史书,而且最好亲手抄录。他也向后者传授各种养生之道,比如少饮酒,调节饮食以健胃,用绝欲、练气和“摩脚心”等法抵御瘴气。他还特别体贴地提醒王巩尽量俭省,因为地处边远,首先要防备匮乏不继;而且,这是困厄中消灾致福的途径之一。
大概晓得王巩未能“戒之在色”,苏轼规劝他“爱身啬色”:“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似狐而体型更小)之流,深愿以道眼看破。”他叮嘱道,定国美才多文,天生忠孝,将来必定有所作为。“日见可欲而不动心,大是难事。又寻常人失意无聊中,多以声色自遣。定国奇特之人,勿袭此态。”苏轼特意解释,因为相知太深,言语才这么直截了当。的确,这类涉及私人生活的劝勉,彼此关系必须异常亲近,才会无所忌讳。
在贬谪中要消化无限愁郁的苏轼,尽管有着远超寻常人的洒脱,却也难免有苦闷之时。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脆弱与空茫,他也会在信中向王巩流露。这是知交的言无不尽。
苏轼告诉王巩,自己写信依旧用他送的墨。王巩要送他桂州丹砂,他表示,如果不难获得,就请寄十余两;如果费力,就一两也不要。这是好友之间的不见外。
苏轼写于黄州的《王定国诗集叙》说:三年来王巩受株连获罪,在宾州的处境非常差,一个儿子死于貶所,一个死于家中,他自己也患重病差点去世。“而定国归至江西,以其岭外所作诗数百首寄余,皆清平丰融,蔼然有治世之音,其言与志得道行者无异。”
元丰七年(1084),苏轼的贬所从黄州移到汝州(今河南临汝),依旧是团练副使,但汝州更靠近京师,算是得到一点优待。赴任途中他请求去常州居住,也得到神宗皇帝批准。
被贬谪五年的王巩也获准北归,苏轼为之喜不自禁。长期居于瘴疠之地,生活如此困苦,王巩却依旧妙语精辟,不废诗酒,志趣高旷。苏轼的《次韵王巩南迁初归二首》,为他大难之后不曾萎靡、憔悴而高兴:“归来貌如故,妙语仍破镝。那能废诗酒,亦未妨禅寂。”
神宗去世后,司马光等旧党诸臣被重新启用。元丰八年(1085)夏,苏轼被任命为登州(今山东蓬莱)知州,十月十五日到任,五天后就奉调礼部郎中。这年十二月他到达京师,不久迁为起居舍人。邹同庆、王宗堂所著《苏轼词编年校注》将《定风波》的写作时间考订为转年(哲宗元祐元年)年初。劫后余生的苏轼、王巩久别重逢,柔奴于席间为苏轼劝酒,后者即席为她填写《定风波》。
这是百感交集的文字:对柔奴的赞赏,对王巩的歉疚、钦佩,对彼此大难不死的庆幸,还有弥久历坚的情谊,泰然自若的共性,“吾安往而不乐”的共鸣……都被苏轼揉进了字里行间,每一句都千回百转,不知抚慰了历朝历代多少游子迁客。千年之后读来,不觉丝毫隔膜,唯有享受、沉浸,心境为之澄澈。
相 知
苏轼视王巩为“平生相知”;后者也认为,自己平生相交,关系最为持久的是子瞻。
两人的交好,有个重要原因是趣味相投,性情相似。苏轼、王巩与山水画名家王诜是书画上的同道,王巩收藏有不少王诜的画作,苏轼为其中的《烟江叠嶂图》等画题诗。王诜藏有许多法书名画,经常请苏轼为之题跋,后者快意地写过《韩干画马赞》等。王诜也迷恋苏轼的书法,求其墨宝时,常常送他好纸佳墨。
苏轼信中与王巩说起自己书画上的进益,十分自得:“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品。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他盛赞王巩的小草韵致高,说虽然逊色于古人,但也必定有可以传世的。还说,从多封信中看出,其笔法已渐渐逼近晋代书法家。王巩向他索画,苏轼回复:并非每幅画作都满意,往往醉后画一二十张,时而有一纸可观,但是都被人拿走了。送给您我怎么会舍不得呢?只是仓促间画不好,之后待醉笔中出现佳作,我收集起来寄给您。
苏轼兄弟与王巩还是投缘的诗友。神宗熙宁十年,王巩在居室之西筑清虚堂,苏辙为之作《王氏清虚堂记》。苏轼兄弟是清虚堂的常客,同在京师期间,几人不时聚会,吟诗、赏画、饮酒。王巩得到王诜的赠酒,要邀请好酒的苏轼同饮。有一次韩丞相告诉苏轼,王巩今日独坐于玉堂(翰林院),他也要写诗表达思念,怀想其悠闲洒脱之风姿:“昼卧玉堂上,微风举轻纨。”苏轼离京赴任杭州等地后,苏辙、王巩常相往还。
无论同处一城还是天各一方,苏轼、王巩不时唱和或互赠诗歌,也互赠礼物。王巩远赴徐州探望苏轼,则留下一则黄楼欢聚的佳话。
神宗熙宁十年(1077)四月下旬,徐州知州苏轼到任。七月中旬,黄河在澶州决口。八月下旬,南清河水暴涨,巨浪铺天盖地而来,“水穿城下作雷鸣”,徐州民众惊恐万分。苏轼一面赶赴军营,请驻军帮助抗洪。一面组织人力,在城外抢修长近千丈的防水堤坝。又征集几百艘公私船只,系于城墙下缓冲水力。这些举措效果显著,虽然连日大雨倾盆,洪水高涨,围困城墙,徐州城池却有惊无险,未被冲溃。苏轼夜不归宿,日日在城墙上巡视,又命官吏分段值守。直到十月初,大水终于消退。中旬,黄河复归故道。
徐州城躲过一劫,苏轼又马不停蹄,请求朝廷拨款在城外建造石堤御水,以解除隐忧。次年(元丰元年)春仍未获批准,他又申请改石岸为木岸,这样可减省一半工程款:“此事决不可缓……职事所迫,念此一城生聚,必不忍弃为鱼鳖也。”后来,工程顺利完工,还在城东门上建造了一座以黄土涂饰外表的“黄楼”,采用五行中土能克水之意。以后苏轼被贬黄州,在信上对王巩玩笑道,大概当时命名黄楼,就埋下了贬窜黄州的伏笔。
忙完这些要事,苏轼可以稍稍放松。于是,王巩载着家酿美酒,远道来访。重阳节那天,苏轼在新建成的黄楼宴请处境不顺的好友,宾客尽欢,喝得大醉。
据苏轼的描述,王定国容颜润泽,体型清瘦,个子不高,有贵介公子的雍容和游侠的精悍。有一天,他与颜复(长道)带着三位官妓马盼盼、张英英、卿卿,同游泗水,北上圣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乘月而归。苏轼有公务在身,无暇参与,遂于晚间穿上羽衣,在黄楼上置酒等待,想象着他俩与佳人轻舟弄水,醉里荡桨,肩袖摩擦,颊生笑靥的情景。只听得笛声渐近,飘满山谷,几位畅游者舍舟登楼,苏轼忍不住与王巩等相视而笑:自从李太白死后,人世间已经三百多年无此乐事了。王巩在徐州逗留十来天,吟诗近百首,苏轼夸他写得敏捷而精巧。
沉 浮
苏轼兄弟与王巩等出于对民生的忧虑,都不赞成王安石的新法。政治立场与立身处世的原则一致,使他们的深厚情谊能延续几十年,饱经患难却不曾衰减。
王巩的命运轨迹,与苏轼兄弟的宦海起伏,深度缠绕:神宗熙宁、元丰年间,他因位列旧党而遭厄运;哲宗绍圣元年(1094)至元符年间,元祐旧臣惨遭迫害,苏轼谪居惠州、儋州,苏辙谪居雷州,王巩则被贬到荣州(四川荣县)、广西全州等地。元符三年(1100)才遇赦北归,次年任河南(今洛阳)通判等职。
王巩因为屡屡被“谤焰”烧烤,也曾万念俱灰,懒心无肠,他给苏轼的信中流露了消沉之意。苏轼在颍州回信给他,直言大可不必。他首先以来日方长相勉励:大丈夫建功立业,很多都在晚年才实现,“定国岂愧古人哉!”非常遗憾您暂时命途艰涩,切莫半道气馁,一定要静以待之。就像国手下棋,无需十分刻意,就能赢得终局。苏轼同时也对王巩说,自己从来不曾去谋事,但只要事情来了,就不分大小,尽力为之。王巩夸赞他在杭州任上的作为,他谦虚道:您过誉了,那些事何足挂齿?无非是求得心无愧怍而已。如果您在我的位置上,所作所为肯定不止于此,会有更惊人的成就。
哲宗元祐七年(1092)九月,从扬州返京就任兵部尚书的苏轼,路经南都,登门祭奠已去世半年多的恩师张方平,又与患难之交王巩携手话旧,后者当时境遇不佳。距离尽兴极欢的黄楼之会已经十五年,重逢之日恰巧也是重阳。当年王巩才三十来岁,苏轼也只四十岁出头,不曾经历后来的入狱、贬谪与种种人世沧桑。此刻,已经年过半百、风烟满怀的东坡,有感成诗。他在诗序中无限感慨:十五年来的悲欢忧乐,进退出处,难以用言语形容,“(王)定国学道有得,百念灰冷,而颜益壮。”自己则衰年病体,心形俱瘁。另一首《九日次定国韵》,为王巩受挫而不平,也流露了宦海漂浮的厌倦无力和荒谬感:“王郎误涉世,屡献久不酬”,“仙人视吾曹,何异蜂蚁稠”,“俯仰四十年,始知此生浮。”
蘇轼去世不久,朝廷再兴党祸。崇宁元年(1102)秋,元祐旧臣司马光、文彦博、苏轼等,包括王巩等309人,被称为“害政之臣”,由徽宗御书刻石于端礼门。他还诏令各郡县也刻碑,以警示官吏。这就是著名的“元祐党人碑”。王巩再次被贬至广西,大观年间才回还,随后致仕。
徽宗政和二年(1112)苏辙去世,王巩有三首《挽苏黄门子由》,他与苏氏兄弟半个世纪的情谊,他对他俩的高度推崇,都浓缩在诗句中:“交亲逾四纪,忧患共平生”;“弟兄仁达意,千古各垂名。”
苏轼在相关诗文中多次提到王巩的容貌,夸赞他流放归来后“容貌如故,志气愈厉”。司马光也曾说到王巩的外表:“王定国瘴烟窟里五年,面如红玉。”苏轼引用此语后说:假如不是通晓天地之道、深谙人世之理,怎么可能做得到?
苏轼称王巩“琢玉郎”,可见他的确英俊。男子生得美姿仪,固然值得一说,但王巩引人赞叹的是他穿越磨难之后,容颜毫不凋残。所以,苏轼把他的“容貌如故”与“志气愈厉”相提并论。刘挚则干脆将气色与气度、心胸画了等号,说王巩到宾州后,安于患难,心无忧戚,“归来颜色和豫,气益刚实。此其过人甚远,不得谓无得于道也”。
这是来自亲友的过誉吗?不见得。岁月会给人的面孔镀上风霜,而人的心境、胸襟更容易磨蚀或修饰其外表与气质,所以世间才会有对油腻中年的调侃。假如王巩在岭南一直萎靡不振、怨艾忧闷,他就不可能陷身“瘴烟窟里五年”依然丰神俊朗。因此,“万里归来颜愈少”,就绝对值得点赞。因为,全靠“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淡定雍容,才成全了“面如红玉”的颜值。
所以,《定风波》其实是苏轼同时赠给王巩与宇文柔奴的。岭南瘴烟,此心安然,容颜不变,是他俩的共同经历。受难之后依旧拥有由内而外的俊秀,则是他们共有的心性达成的。
梳理王巩的生平、性情,再细细揣摩苏轼这首词,不由得要暗自猜测:王巩与柔奴之间,一定是有故事的吧。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