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晔旻
教育世家却从医
人生经历了几乎整个20世纪的苏祖斐(1898—1998)如今虽然以儿科医生的身份载入史册,但用她本人的话说,自己“本来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很自然的”。因为苏祖斐出身于一个沪上“教育世家”。
苏家的祖籍在福建汀州永定,苏祖斐的曾祖父苏升因为从商的关系迁居上海,其后三代经商,逐渐有了社会地位。苏祖斐的父亲苏本炎先后担任过上海城厢内外总工程局议董、上海商团公会会长等职,称得上是当时的“海上闻人”之一。
1903年,苏本炎与几位兄弟一同创办了一所学校,为区别于当时省立上海中学和教会学校,特意定名为“民立”中学,成为上海有名的私立中学之一。两年后,苏本炎夫妇又决定开办一所民立幼童学校,由苏本炎夫人任校长。当时上海的地方政府为了表彰苏本炎的办学精神,还授予其“富教兼施”的匾额。
苏本炎不但热心教育事业,思想同样爱国进步。1898年,戊戌变法的夭折对他刺激很大,他因此将这年10月23日出生的“祖”字辈女儿起名为“苏祖斐”。《论语》有“斐然成章”之句,但苏本炎取的“斐”字并非来自古籍,而是来自苏菲亚·利沃夫娜·佩罗夫斯卡娅,这是一位放弃了安逸舒适的生活,为了推翻沙皇专制统治而献身的俄国贵族女青年。当时的苏本炎无疑是期望女儿未来也能成为这样一位女革命家。
只不过,长大后的苏祖斐既未投身革命激流,也不曾按部就班地成为教师。世事难料,家庭的变故改变了她的人生。1913年,反对袁世凯独裁统治的“二次革命”爆发,苏家的宅院被袁军纵火烧毁,苏母因此气急成疾。由于母亲多病,苏祖斐放弃了成为教师的理想,决心学医。
以医科水平而论,北京的协和医学院在当时的中国首屈一指。它以“可与欧美最优的医学校相媲美的高水平的医学教育”为办校宗旨,对标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培养医学精英人才。又由于协和医学院独特的国外渊源(最初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出资),其毕业生所获的学位也不同于其它院校——除了本校的学历,还可以获得纽约州立大学博士学位。为了将来成为一名医术高明的医生,苏祖斐的报考目标,正是协和医学院。
时人对“协和”谈论得最多的,是它的8年学制,比起别的学科和别的大学,8年实在太长。在这8年中,3年是预科,5年是本科。协和医学院的预科分散在全国各地的8所大学。当时没有全国“高考”,“入学考试很简单,只考语文和英语”。苏祖斐如愿考上了金陵女大。谁知天有不测之风云,1924年,直系军阀与皖系军阀为了争夺上海,爆发了江浙战争,沪宁路上顿时战火一片。苏祖斐阴错阳差地转入了上海沪江大学。沪江大学的课程里有化学,偏偏是苏祖斐在中学里没有学过的。为了赶上学习进度,她只能向其他同学请教,自学中学化学。结果她在第一次化学月考中便考得76分,老师和同学们都为之震惊。至于生物、数学等学科,她都考得满分。到了第三年,她积累的学分已多于协和医学院的要求了。
不同于预科,协和医学院的入学考试是非常严格的。考试为期3天,测试课程有语文、英文、法文(或德文)、生物、化学等,还要详细查看医预科的实验记录册。撇开考试难度,对于苏祖斐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她其实没有报考协和医学院的资格。协和医学院招收的新生,以24岁为限。可是,苏祖斐从沪江大学毕业时已经29岁了。为了学医,苏祖斐不墨守成规。当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年龄的证件,苏祖斐又个头矮小,她索性自报24岁。结果她顺利参加了入学考试,并被录取。被录取只是开始,协和医学院讲究“严进严出”,功课非常繁重,又实行淘汰制。苏祖斐入学时,全班共有32人,到她毕业时(1932年6月)只剩21人了。
战乱之中建医院
当时的协和医学院,在毕业前并不分科,学生毕业时还只是一个普通医师,必须在毕业后按自己的兴趣、志愿,再在选定的专科里作为该科的助教或住院医师进修三到五年,才能精通业务。因此,协和的毕业生很少立即出去开业或就业,大多数都会留校再待上若干年。苏祖斐也不例外。她毕业后便以儿科医生的身份,在协和医学院继续工作到1934年。
这年,湘雅医学院聘请苏祖斐担任儿科主任,她欣然南下湖南长沙。名为“儿科主任”,其实是唯一的儿科医生,她既要担任主任,又要做住院医生的工作。这是因为湘雅医学院的儿科刚刚草创,苏祖斐的助手只有轮流来实习的医生,每月只来一人。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苏祖斐仍旧尽其所能,为控制当时在长沙肆虐的脑膜炎做了大量工作,湘雅医学院儿科收入了所有儿童病号,3年内,只有3名重病儿死亡。
1937年夏天,苏祖斐请假回到了阔别10年的家乡上海。不过,此行并非为了省亲,而是为了乘船远赴美国波士顿儿童医院进修,舱位都已经预订好了。然而,就在苏祖斐到达上海的第二天,“八一三”事变爆发,上海滩转眼便沦为抗击日寇侵略的战场。
在淞沪抗战中,日军所经之处,烧杀劫掠,无所不有。闸北区的石库门弄堂和繁华的街道成了一片焦土,恒丰路、共和路一带,只剩下一幢孤零零的三层水泥楼房。大批民众无家可归,沦为难民,“在炮火下避至租界者,总数在二十万人以上”,尤其是“成千上万的中国儿童沦为难童,沦为孤儿、弃儿、流浪儿,身心过早地承受了不应该由他们背负的苦难”。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日寇的炸弹“炸醒”了苏祖斐出国进修的梦。亲眼看到难民收容所内的儿童疾病丛生,每天還有许多儿童死亡的惨景后,苏祖斐毅然放弃了赴美的机会,决定留下来为难童服务(直到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她才实现赴美进修的夙愿)。她与儿科专家富文寿教授一道,创办了上海难民儿童医院。
这座医院建立后,名义上的院长是富文寿,实际主持医务工作的则是苏祖斐。难民医院的条件在当时看来还算可以,病房宽敞,有100张床位,还设有专门的药房。医院开业后,每天都有5~6个难童由收容所送来。让苏祖斐震惊的是,在这样的护理之下,在第一个月里入院的病童中,竟然还有60多个最终死亡。为何死亡率如此之高?苏祖斐认为,这是因为难童在难民收容所里,天天吃萝卜干与洋籼米,导致营养不良的缘故。于是,中华营养促进会发起募捐,组织豆浆站,每天将豆浆送到难民收容所。区区一碗豆浆,虽然价值低廉,但对于难民来说却是雪中送炭,他们及时得到了营养补充,难童的死亡率也直线下降,印证了苏祖斐的判断。
值得一提的是,苏祖斐晚年回顾自己的医学生涯时,曾总结了与疾病做斗争而“从未打过败仗”的“七大战役”,其中,与上海难民儿童医院有关的就有两次。兵荒马乱之时,很难聘请医师,即使请到医师,也往往不能安心工作,有时苏祖斐只得亲自代班。在医院开业后的17个月时间里,共收治脚气病240余例、干眼症281例。尤其是前者,苏祖斐在协和医学院学习时,师长从未提起,进口的原版医学书本上也没有记载。苏祖斐经过研究,认定上海地区的难童大都无衣食保障,生活条件极其艰难,严重缺乏维生素,各种疾病随之而发:维生素B1缺乏症即为“脚气病”,维生素A缺乏症就是“干眼症”,因此对症下药,抢救了不少危重病儿。
到了1940年,上海战火暂停,难民陆续散去,难民儿童医院已完成历史任务。由于现有设备和人员已略具规模,停办不免可惜。苏祖斐与富文寿聘请沪上知名人士组织董事会,改组医院,成立上海儿童医院,这也是我国第一所儿童专科医院。当时,日寇依然盘踞上海,严重威胁医院的前途,幸赖两位创始人苦心经营,才使得医院稍具规模。建院不久,医院搬到香山路,有一栋三层小洋楼和一个大花园。病房共有床位45个,全为社会各界捐赠而来。苏祖斐又招收了不少包括协和医学院毕业生在内的医生,建立起坚强的技术力量。她后来在回忆时也自豪地表示,“儿童医院一时阵容整齐,声名鹊起,医疗质量可与当时的教学医院并驾齐驱”。
深耕儿童营养学
创办上海儿童医院无疑是苏祖斐一生事业的一大闪光点。但她后来感慨,在1937年到1947年这10年间,自己虽然创办了难民儿童医院,救治了无数难童,又改组成立了我国第一家儿童医院,“但医学知识不进则退”,实属“半浪费的十年”。她真正“梦寐以求的事业”,是儿童营养学。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儿科教程只有几个星期,主要内容为儿童生长发育与营养。所以严格说来,在这方面,苏祖斐谈不上受过正规系统的培养,她绝大部分的儿童营养学知识都是自学而来的。
发现维生素C的功用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例子。在北京协和医学院担任院儿科医生时,苏祖斐就发现,协和的医疗水平在当时的中国是第一流的,但入院病儿还是经常有死亡案例。死亡原因大都诊断为肺炎或腹泻。之后,她来到长沙湘雅医学院,这里的条件虽然远不如协和,但儿科病人的死亡率十分低,只需经过精心治疗,患者一般都能抢救过来。
两者的情形为何会如此大相径庭?苏祖斐逐渐注意到一个细节。北京冬天天气寒冷,只有大白菜供应,城里见不到青菜;反观长沙,不仅绿色菜蔬一年四季都有供应,而且桔子铺天盖地,只要5分钱一斤。恰好此时,她又在图书馆看到《中国生理科学杂志》里有一篇有机化学家萨本铁发表的,关于滴定维生素C含量的论文,她便推测,湖南患儿的低死亡率,可能与维生素丰富的供应有关。
当时,世界上关于维生素的研究刚刚起步。苏祖斐从文献中得知,人、猴和豚鼠自身不能合成维生素C。于是,她便利用豚鼠进行维生素C实验。她找来8只豚鼠,分成4组,在自己寝室的阳台里放上4只缸,分组饲养起来。这次实验断断续续进行了4个多月,结果证明,不供应维生素的豚鼠全部出现了齿部及关节出血的症状;相反,获得充分维生素供应的豚鼠则完全不出现症状。这一实验结果印证了她的猜测,也证明了维生素对健康的重要性。
在一系列的科研成果之外,苏祖斐在儿童营养学的知识普及方面,也可说是居功至伟。她每次看到病儿死亡,就联想到要普及育儿知识,深感向社会大众宣传母乳喂养知识的重要性。为此,在协和医学院做儿科医生的第一年里,苏祖斐就在繁忙的临床、教学工作之余,查阅参考国外文献,写了一本书《儿童营养》——这也是中国第一部中文儿童营养专著,在此之前,只有外文版本。当时正逢苏祖斐母亲六十大寿,她特将此书赠送母亲,并在书的扉页上题词:“敬献高堂老母,晋祝遐龄;更愿天下婴儿,同登寿域。”
这本《儿童营养》只有短短4万字,不过一本小册子而已。谁知出版后极受欢迎,首印的3000本很快售罄,1935年再版,1943年增订再版,前后共印刷1万册。这是因为书里既有浅显的基础理论,又有适合于各年龄段的食谱,非常具体。当时,苏祖斐每天下午都到广播电台宣传广播《儿童营养》,共12讲,包括“儿童营养需要量”“母乳喂养的重要性与母乳喂养的技术”“婴幼儿辅助食品”“幼儿食谱”,等等。当时有一对年轻夫妇,从亲戚那里得到这本书,便将4万字工工整整地抄了下来,并按照书中的方法,把孩子喂得很好。苏祖斐后来还回忆,“当时上海有一位宋医师,他的女儿也是按书中喂养方法喂哺的,八个月时,体重八公斤,精神活泼,双眼灵动,两颊呈玫瑰色,见人常面带笑容……”
不仅如此,《儿童营养》也引起了我国儿科界的奠基人诸福棠教授的高度重视。他决心写一本我国自己的儿科教本,遂邀请苏祖斐编写其中的儿童营养部分。这一计划后来实现了。在初版的《实用儿科学》中,关于营养的各章均由苏祖斐执笔完成,由此奠定了她在儿科界营养专家的权威地位。1964 年,苏祖斐进一步主编出版了51万字的《实用儿童营养学》,这部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儿童营养学专著,是我国第一部比较全面的儿童营养学著作。
奇特家庭老寿星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苏祖斐在儿童营养学上的研究,一直持续到她的高龄阶段。在编写《实用儿童营养学》时,她已年过花甲,早已过了该退休的年纪。到了1978年,上海市卫生局又批准苏祖斐创立了我国第一个儿童营养研究室,实现了她40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研究室开办之初,经费仅8000元人民币。苏祖斐派员带课题去上海第一医学院营养与食品卫生教研室学习,指导建立符合规格的动物实验房,逐渐使研究室初具规模。
苏祖斐晚年自述长寿秘诀,其中讲道,“80岁以后,我退居二线。每晨6:30起床,午饭后午睡半小时,晚8:30就睡。我亲身体会早起早睡,可以保证老年人的健康”。其实她当时哪里算是“退居二线”?尽管已年过八旬,苏祖斐在改革开放后仍两次赴美国及欧洲四国考察访问。1982年,这位84岁的老人还亲自参加“第十二届国际营养会议”,与世界卫生组织(WHO)达成协作课题,在我国首次进行了“母乳喂养情况”的大规模调查研究,为日后社会提倡“母乳喂养”打下了基础。
苏祖斐虽然在事业上取得了不同凡响的业绩,有些甚至是同行男性都难以企及的,但她在爱情上却并不如意。这当然有客观原因,苏祖斐早年求学时无暇顾及个人问题,工作后所接触的又多是年轻学生,年龄大一点的医生大多已成家,结果便是她始终“独来独往”。用苏祖斐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太爱医学这份职业了”,“我没有时间结婚”。
实际上,因为事业而牺牲婚姻的情况,在20世纪早期杰出的女医生中并不罕见。同为协和医学院的毕业生,林巧稚与苏祖斐一样终身未婚。比苏祖斐高两届的林巧稚在前者实习时曾与其有一面之缘。苏祖斐感叹这位妇产科总住院医师“待人接物也十分诚恳,对病人更是体贴入微”,“她的确是一位把一切献给妇产科事业的好医生”。
但另一方面,苏祖斐又说,自己“有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这又是怎么回事呢?1938年1月,苏祖斐的三弟媳生了第七个儿子,名为苏肇伉。孩子并不缺乏母爱,可是长到6个月后,似乎与苏祖斐特别有缘,和她十分亲昵。久而久之,苏祖斐也习惯了有他做伴。时值抗战,上海沦陷,苏祖斐的二弟、四弟一度无故被日本宪兵拘捕。众人惶惶,唯恐同在一个户口会被日寇伪军抓壮丁,因此决计分户。户口簿上便写明,苏祖斐与苏肇伉是母子关系。几十年后,这个“拼凑”的户口,竟成为七口之家、四代同堂的“五好家庭”。无怪乎苏祖斐坦言,这“岂非意外的收获”。
1998年8月,还差3个月便年满百岁的苏祖斐安然辞世。她在漫长的人生中,为中国儿童医疗和营养事业发展作出了卓越貢献。功在当代,泽及后世,苏祖斐无愧为中国“儿童营养学之母”。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