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玮
当1937年的淞沪会战打到8月下旬的时候,上海的战况已经出现了变化。
在苦苦挡住了中国军队的拼死进攻之后,固守待援的数千日本海军陆战队终于盼来了他们日夜渴望的消息:8月23日,日军的两个甲种师团——第3师团和第11师团,在日本海军密集舰炮的掩护下,于上海的吴淞口码头、狮子林、川沙口一带强行登陆。中国守军虽然顽强阻击,但无奈双方火力差距实在太大,阵地接连告破,最终让日军的大批增援部队登陆成功。
原本是由中国军队全面进攻的态势,一夜之间发生逆转。蒋介石知道情况不妙,立刻招来自己的亲信、时任军政部次长的陈诚,命他组成新的第15集团军,立刻开赴日军登陆地点,尽全力阻止敌人进一步突入上海市区。
第15集团军下辖罗卓英的第18军、夏楚中的第98师,以及正在赶来路上的王耀武第51师、俞济时第58师,统统都是中央军的精锐——在投入了87师、88师和36师之后,蒋介石彻底拿出了自己的底牌。
自8月23日起,中日军队以上海北部一个叫“羅店”的弹丸小镇为中心,双方前后投入了10多万士兵,展开了一场空前惨烈的攻防战,以至于“罗店争夺战”成为了整个淞沪会战期间最血腥的战场之一,被称为“血肉磨坊”。
当战役进行到8月30日的时候,虽然罗店战场战火胶着,阵地数易其手,中日双方均不能完全控制,但总体来看,登陆的日军已经完全站稳了脚跟,而中国军队的处境已比较艰难。
就在这时,日本“上海派遣军”指挥部发现地图上有一座小县城,成了一个必须要拿下的目标。这座县城虽然方圆只有十里,但东面和北面都紧靠长江,向南十里是吴淞炮台,向西十里是狮子林要塞,地处险要,为兵家必争之地。如果日军要继续往罗店、月浦一线推进,那么,这座县城就像一根刺一样卡在他们的喉咙里。
这座县城,就是宝山。
“守土有责”
宝山,雍正二年(1724)定名,地理位置重要,可称上海北面的“水路门户”。
向宝山城进攻的,是日军第3师团主力和第11师团一部,而防守的中国军队则是周喦(同“岩”)统率的第6师。第6师之前经过几番血战,阵容残缺,力战不支后退却。
关键时刻,第15集团军司令长官陈诚给第98师的夏楚中下了死命令:“必须拿下宝山城,不然提头来见!”第98师属中央军,更是出自陈诚自己的“土木系”,武器装备和兵员素质都高于一般部队,师长夏楚中也是一员名将。
然而,第98师自8月15日投入上海战场以来,几经拼杀,奉命转战罗店这个“血肉磨坊”后,更是伤亡巨大。但长官陈诚下了死命令,夏楚中咬牙拼凑出一个旅的兵力,在第6师残部的配合下,又夺回了宝山县城。
接下来,就是必须守住宝山。按照战略部署,第98师的主力沿月浦镇一带构筑工事防守,其中,584团在罗店以东的韩宅、五斗泾一带阵地钳制罗店方向的日军,587团在朱宅、孙家楼一带死守,588团兼顾狮子林—月浦—宝山一线,战线已经拉得很长。换句话说,夏楚中手里已经没有什么部队可以守宝山城了。
想来想去,夏楚中想到了麾下的292旅583团。此时的583团也已经过多日苦战,虽然士气仍在,但减员严重,同时还要承担重要防务。盘算之后,夏楚中决定投入583团3营。
583团3营原来是战略预备队,基本没有经过炮火洗礼,全营大约还有600人不到(一说700余人)。8月31日,之前已入城的98师583团3营营长,奉命率全营正式接防宝山县城。这位营长的名字,叫姚子青。
姚子青,字中琪,1908年12月24日(一说1909年)出生于广东省平远县,客家人。姚子青是家里的第五个孩子。虽然家里贫穷,但父亲姚苍士还是努力供他读书。姚子青从小学习优异,但读完中学后,他和当时很多爱国青年一样,认为只有投笔从戎,才能拯救自己的祖国。
1926年10月,姚子青考入黄埔军校第六期,毕业后进入国民革命军11师任见习军官。在中原大战期间,身为排长的姚子青奋勇当先,腿部中弹仍不肯退,立下战功,升任连长。到了1936年4月时,28岁的他已经成了583团3营少校营长。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姚子青部奉命随98师进入上海参战。和当时很多军人一样,姚子青的心情是激动的,自1931年以来,中国人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如今,终于要拉开架势和日本人真刀真枪打一场了。姚子青抱着必死的决心出发前往战场,出发前,他给家中的妻子写了一封信,其中写道:“此去倘能生还,固属万幸,如有不测,亦勿悲戚,但好好抚养儿女,孝奉翁姑。”
而在进驻宝山城并巡视过之后,姚子青其实就对自己在这场战役中的命运基本有底了:不出意外,这里将是自己的殉国之处。县城虽有城墙,但都是用泥土堆成的,且非常矮,一旦遭遇敌人进攻,不仅对方非常容易攀登,且一轰就塌。城外的护城河也非常浅,很难搭建有效的防御工事。用一句话来概括,宝山县城就是“易攻难守”。
从任何角度看,用一个营来守这座县城,都是一个必死的任务。但即便如此,姚子青还是给旅长发了一封电报:“守土有责,誓与宝山共存亡,请旅长放心。”
“人在阵地在”
从9月1日开始,围绕在宝山外围的日军就已经开始试探性进攻。负责进攻宝山县城的,是第3师团68联队,大约有近3000人。其中,第一大队约1100人负责主攻,第二和第三大队负责封锁宝山县城的西南地区,阻击中国军队的增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战当前,姚子青召集全营训话,鼓舞士气,誓要将家门口的侵略者驱逐出去,为受苦受难的同胞报仇雪恨,“弟兄们,豁出去吧!和鬼子们拼到底!”全营将士热血沸腾,一起高喊:“人在阵地在!”
然而,面对敌人的漫天炮火和飞机轰炸,一腔热血的中国军人不得不感到力不从心。抛开兵力数量上的劣势,从装备上说,隶属98师的583团3营在中国军队里已经算好的了:除了常规步枪外,全营还配备了20多挺轻机枪和6挺重机枪,并配备了一定数量的迫击炮,甚至每个战士都配备了德式M35钢盔。然而,在配备了12门75毫米步兵炮和4门75毫米野炮的日军联队面前,中国军队的火力显得不堪一击。
更何况,日军除了有飞机、坦克配合进攻外,更有停泊在江面上的日本驱逐舰和巡洋舰的舰炮压制。如果说,二战期间的日本陆军在世界范围内并不算强的话,那么,日本的海军确实堪称当时的世界一流。
姚子青不是不知道双方的实力差距,也不是没有向师部请求过增援。294旅旅长方靖在得知姚子青部深陷绝地后,曾派副旅长龚传文亲自去宝山城视察,在亲眼目睹防守条件恶劣之情状后,龚传文建议方靖派出增援。方靖下令587团的一个营紧急驰援,并授权姚子青统一指挥。
然而,这一个营的援军却在路上即遭遇日军飞机的扫射和轰炸,伤亡惨重,只能被迫撤退。姚子青唯一的援军被切断了。
9月4日,在炮兵和航空兵的狂轰滥炸后,日军第68联队对宝山城西发起进攻。姚子青率部主动出击,将敌人击退。然而,围绕宝山周围的整体战况却急转直下:周边狮子林等阵地的中国守军经过连夜苦战,在日军的强大火力面前,最终只能选择撤退,阵地皆落入敌手。宝山县城四面被合围,成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孤城。
9月4日这一天,30多艘停泊在吴淞口的日军军舰也开始集中火炮,猛烈轰击宝山。在巨大的舰炮威力前,中国军队构筑的工事如同泥巴捏的一般,被轻而易举地轰碎。当晚,姚子青和幸存的将士掩埋了战友的尸体,脱帽告别——是向逝去的战友告别,其实,也是在向彼此告别。大家都知道,炮火轰击之后,日军即将发起总攻。
9月5日拂晓,在切断了宝山县城与所有中国军队的联系后,日军的总攻开始了。在进攻的日军序列中,除了一天前的步兵68联队外,还增加了步兵第12联队、步兵第43联队和1个战车中队,另外还有3个炮兵大队。这几千人面对的,是一座城墙已经残缺不全的宝山孤城,还有誓死不退的500多名中国军人。
那天下午1点,姚子青向上级发电:“敌以兵舰三十余艘,排列于我东门江面,飞机十余架轰击我各城门,复以战车向我各城门冲击,职决遵命死守。”一个上午,日军发起4次冲锋,统统都被姚子青率部击退。
情急之下,日军开始发射硫磺弹,宝山城顿时火光四起:敌人准备烈火焚城。此时的中国守军已经伤亡过半,姚子青清点了一下伤亡名单:4个连长阵亡了3个,9个排长阵亡了6个。姚子青下令:“所有勤杂人员,包括架线员、炊事员、传令兵,一律到前沿阵地去。”
随后,他不顾劝阻,自己也来到了东门阵地。在出发之前,他做了一个交代:“我死了,连长接替我指挥,连长牺牲了,排长接替,排长死了,班长接替,班长死了,老兵接替。到时候不用请示报告,自动接替就行。”
傍晚时分,日军第68联队的联队长鹰森孝自己带头,在坦克的掩护下,率军向宝山城发起了又一次冲锋。面对冲到阵地前沿的日军坦克,中国守军的手榴弹无法起到作用,于是,抗日战场上悲壮的一幕再次在宝山阵地上演:3营2连的上等兵李卫明,在自己的腰间捆满手榴弹,手里还举着两颗,大吼一声,一跃而起,钻到了日军坦克的履带下。一声巨响,坦克瘫痪,日军退却。
壮烈牺牲
日落时分,姚子青在断壁残垣中再次清点人数,发现全营只剩100多人了。师长夏楚中的复电也来了:“宝山城关系全局,该营长应仰体委座意旨,战至一兵一卒亦须固守。吾辈成功成仁,本无二致,该营应以宝山为归宿地,建立不世之奇功。并应准备充分巷战,万一城垣被陷,亦当与敌偕亡于城中也。”
姚子青知道,师部是不可能再派援军来了。事实上,夏楚中手里也确实无兵可派了,整个98师在罗店争夺战中几乎打到了最后一兵一卒,而98师背后的第15集团军,也无兵可援。
陈诚后来在日记中这样记载:“因该师伤亡过大,仅存五百余战斗兵,夏师长告急请援,而予手中无一兵可援。现该师尚有一营之数,你(指夏楚中)应有你即营长之决心,以一营挽救全局,如仅剩一连或排,你即以连长、排长自任。总之,希转告所部,无命令决定始终坚持固守,而上官亦绝不会使各部做无价值之牺牲,并已有整个计划矣。”
当晚,姚子青给师部回电:“抱誓与敌偕亡之旨,固守城垣,一息尚存,奋斗到底。”
9月6日凌晨,日军的又一波攻击开始了。在日军的重炮轰鸣中,宝山县城的城墙多处出现坍塌,缺口无数。上午近10点,宝山县城南门的中国守军,在经过近1个小时的肉搏战后,全员战死,南门陷落,日军蜂拥而入。
这时候,只剩下几十人的3营,再也没办法去堵上缺口了——没有悬念,巷战。一屋一瓦,坚决不退。此时,姚子青身边只剩下20几个弟兄了,没有一个人退缩。在姚子青的号召下,幸存的官兵都在枪上装上刺刀,毅然决然地冲向潮水般涌来的日军。
没有确切的资料记录姚子青最后是怎样牺牲的,有说是被炮弹击中,有说是被子弹击中。可以确定的是,姚子青就是在9月6日上午10点左右殉国的,时年29岁。
在9月5日晚,姚子青曾派一名叫魏建巨的9连士兵趁夜出城汇报战况。除了魏建巨,以及几个因伤被提前送出城的幸存者外,姚子青和部下全都死战到底。98师583团3营,全营在宝山城殉国。
宝山城一片沉寂。攻入城内的日军第68联队在短暂的欢呼之后,也陷入了沉默。这支在8月初刚刚踏上中国国土的侵略者部队,直到登船离开日本前,接受的教育都是:中国的军队是不堪一击的,只要我们一开火,他们就会溃退。
此时,恐怕他们也无法弄明白,明明已经没有任何救援,明明实力相差如此悬殊,但眼前的这支中国军队为何宁可战斗到最后一滴血,宁可全体牺牲,也不愿投降。这个疑问,将伴随着他们,从上海到徐州,从武汉到长沙……直到1945年他们战败投降。
余 音
抗战胜利后,据何应钦回忆,淞沪一战,3个月内,中国军队阵亡团长28人,营长44人,连长及以下级别没找到确切统计数据,但以第98师为例,营级以下军官,含副职和临阵升职者,阵亡数就达到了200人。
一场战役,从最高指挥部发出指令开始,战略意图经战区长官、集团军司令长官、军长、師长层层传递,最终到达“神经末梢”,并体现整体战略意图和战斗意志的,其实就是团长到营长这一级——他们上能接纳和传递战略意图,下能在危急时刻率队冲锋。
然而,比起淞沪会战中的军长、师长,那些阵亡的团长和营长里,除了谢晋元、姚子青等少数几位,我们还知道几个名字呢?更不要说那些和战友们一起趴在壕沟里阻击,一起上刺刀冲出去肉搏的连长、排长和班长们了。
谢晋元(之前是团附)因为率部死守四行仓库,后来被媒体广泛报道,青史留名;姚子青率部死守宝山县城,最后惊动了蒋介石(称“实开近世战争之创例。此种光荣哀劣,震惊中外”),故成楷模。他们当然是可敬可佩的,但除了他们,还有太多的团长、营长、连长、排长和班长,乃至千千万万的普通士兵,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尽管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历史不会忘记他们,甚至,他们的敌人也不会忘记。在宝山县城陷落的那一天,日军参谋本部派往上海视察的第三课部员西村敏雄少尉就向东京发去报告,第一条就是:“敌人的抵抗实在顽强,无论是炮击还是被包围,绝不后退。”
从某种程度上说,战争年代,中国军队的骨气、中华民族的精神,就是通过这些奋战在最前线的官兵展现的——他们表现得如何,就代表着这个民族表现得如何。或许他们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但后人会铭记他们——中华民族的勇烈之士。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华人铭记君。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