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大家的书房

2021-08-12 13:25方绪晓
同舟共进 2021年5期
关键词:书房笔记

赵珩:书房藏有家族四代人的档案

早年读过赵珩先生的《老饕漫笔》,很欣赏他笔下的“食话掌故”,一直想找机会认识他,约他写更多老饕食话。后来又读到《彀外谭屑》《旧时风物》等作品,认识到赵珩先生在社会文化方方面面的掌故和历史,都有很深的造诣和非常丰富的认识。

赵家是世家大族,自太高祖达纶算起,“一门六进士”。曾祖父赵尔丰为驻藏大臣,署理四川总督。彀外堂藏有家族四代人丰富的档案,经历那么多时代变迁,这些档案、史料大部分保存至今,这是赵珩先生最欣慰的事情。

彀外堂位于一栋普通居民楼里,赵珩先生在这里有三套单元,门对门两套,一为彀外堂,另一套为夫人吴丽娱老师书房,楼下一套为生活起居。

方绪晓:读您的《二条十年》,真羡慕您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和阅读启蒙。少年时代的阅读对您意味着什么·

赵 珩:这本书记录了我1955到1964年住在东四二条的生活,正好是六岁到十五岁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少年时的阅读对我影响非常大,后来人生的很多面向,在这里都能找到痕迹。

1956年时我8岁,上培元小学,放学时喜欢溜达回家,每天必逛隆福寺。隆福寺是民国时期北平两大书籍中心,另一个中心是琉璃厂。高峰时,隆福寺有二十几家书店。但五十年代公私合营都并入中国书店,只剩下一家叫“修绠堂”,专营传统的线装书,按经史子集四部摆放。我不懂古书,却喜欢店里的氛围,总爱在店里转来转去。时间一长,几个老年店员都认得我,有什么不懂就问他们,慢慢地也明白了一些经史子集,我的目录学知识大概就是在“修绠堂”打下了一些基础。

还有一家书店,是儿时记忆中难以忘怀的,在我家所在的东四二条对过的“曹记书局”。店里卖各类新书,但主要经营小人书(连环画),既卖也租,我小时候看的小人书,多是这家书局租的。我现在还藏着一套一版一印的《红楼梦》小人书,还有老版的《三国演义》《水浒》《说岳》等小人书都还在。除了小人书,正经读传统历史书,应该是从林汉达的《东周列国故事新编》和《前后汉故事新编》开始,这两本书对我儿时影响很大。

小时候记忆力好,像《古文观止》《论语》这些经典文言文都能通背,而且很难忘记,直到现在我基本上还能背诵不少篇章。《古文观止》中,我父亲给我讲过两篇,一是《郑伯克段于焉》,二是《归去来辞》,从此对《古文观止》印象深刻。上学时,老师让读的书都不怎么读,就爱读这些课外书。

小时候因为喜欢《水浒传》,就想了解相关的历史背景,刚好看到父亲有线装的《大宋宣和遗事》,这套笔记中的《元集》《亨集》里,有关于宋江等人的故事。后来又寻来余嘉锡的《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俞万春的《荡寇志》等,继续自己的《水浒》考据兴趣。正是在这些由浅入深的阅读中,开始了我这辈子与书的不解之缘。可见,孩提时期,家庭的阅读氛围和环境对孩子的成长多么重要。

赵家算不得望族,我们是汉族,但隶属汉军正蓝旗籍。从太高祖达纶算起,“一门六进士”。曾祖一辈兄弟四个,除了曾祖父赵尔丰不是进士,其他三位都是进士。老大赵尔震和老二赵尔巽是同治甲戌科同榜进士。赵尔震做到工部主事三品顶戴,赵尔巽做到四川总督、东三省总督、奉天将军等,后出任清史馆总裁;老四赵尔萃光绪己丑科进士,三品衔,后辞官回泰安故里。曾祖赵尔丰虽然不是进士,也是道员出身。做到驻藏大臣,署理四川总督,也算封疆大吏。清末九位总督中,我家占了两席。

曾祖赵尔丰膝下四子一女,我祖父赵世泽系幼子,家族大排行老九,被称为“九爷”。初随曾祖赵尔丰在四川,保路运动后,曾祖殉难,祖父逃出成都回到北京。辛亥革命爆发后,江苏巡抚程德全宣布江苏独立,祖父应召南下做程德全幕僚。程德全卸任后,祖父北上投奔退居在青岛的曾伯祖赵尔巽。

1929年,祖父举家从东北迁回北平,这是他颠沛流离一生中最闲适的一段时光。他博学多才,喜欢收藏碑帖、字画,在当时北京的古玩行,“赵九爷”的名声可谓不小。他的收藏尤以碑帖见长,品质很高。后来北平被日本人占领,祖父坚决不出来做事,因此断了经济来源。他的很多收藏就在那时候陆续卖了,散了。1950年初,祖父突发脑溢血过世,享年66岁。

父亲1926年出生于齐齐哈尔。1929年迁回北平后一直学习、工作、生活于北京。他从小接受中国传统式教育,在经学和史学方面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入读辅仁大学经济系。1958年,父亲由商务印书馆调去中华书局,从此,他的人生就没离开过“二十四史”的点校出版工作。

方绪晓:请带我认识一下“彀外堂”里的书吧。

赵 珩:我家的书啊,没什么稀罕的。著名藏书家、古籍目录学家黄永年先生来看过,他有个定论,“你家的书是读书人的书,不是藏书家的书”。收藏家韦力也来采访过,他把所有的书都搬下来,过了一遍,他也同意黄永年先生的看法。当然,也有几部不错的,但总体来说还是读书人的书。

我的书房比较杂,什么类型都有,属笔记最多。小时候在父亲的大书房接触中国古代笔记后,我一直在关注和收集笔记这种题材。中国历代笔记,我的书房里应该是非常全的,分成三类:史料笔记、读书笔记和社会生活笔记。像宋代的《太平广记》,可以称之为史料笔记;清代李慈铭的《越缦堂读书记》则是读书笔记;而像《东京梦华录》这一类,可称为社会生活笔记。

笔记和随笔、散文是有区别的,笔记还是史料,而散文、随笔属于文学。筆记是可以援引的,但有些笔记是不能援引的,如《清迈类钞》。我的《老饕漫笔》《彀外谭屑》《旧时风物》等就属于笔记,只不过写时用的是现在的汉语。

我的书房用一个字概括,就是“杂”,书画、文玩、笔记、饮食、戏曲、北京史、邮票……我喜欢的东西太多。吴丽娱那屋书房是另一番风景,她是典型的学院派,是陈寅恪陈门第三代弟子,她的老师是陈寅恪弟子——北大的王永兴教授。

我们的书分类很清晰。二十四史的《宋史》以前都归她(当然,前四史是每人必备的),《资治通鉴》也是一人一部。其他的史学著作,宋元以前的都放她那边,明清以后的则放我这边。还有讲制度史的,比如三通(《文献通考》《通典》《通志》)则都在她那边。

我们的书不交流,互相不看对方的书,也不涉猎对方的研究领域。吴丽娱是典型的研究型学者,逻辑思维很强。而我是形象思维的人,大脑里似乎储存着很多胶片,记忆力很好,小时候记忆特别清楚,尤其是读过的书,很多至今还能背诵。

方绪晓:如此规划的书房容量,都经历过什么?

赵 珩:我家的书,一部分主要是继承我父亲留下的,大概占1/4,全部是经史类的,其余的3/4都是我们俩后来慢慢积累的。我涉猎的领域太多,以至于各种书籍疯长,当然,也在不断地淘汰和优化。夫人做学术研究,书房基本是清一色的经史类书和当代研究著作,容量惊人,其规模比我有过之无不及。

在今天这个信息时代,纸媒是不会消失的。阅读这个东西必然存在,书是有温度的。书籍、书札、手稿等方面的收藏也越来越热。虽说如今不通过读书也能达到“黄金屋”和“颜如玉”,但对于个人的享受,没法用“黄金屋”和“颜如玉”来比拟。

方绪晓:非常同意。我看到您家书房除了书,还有各种古玩、字画等,那里一定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吧。

赵 珩:是的。我家书房里,大多数东西都有历史。我的书桌、书柜、印泥盒、阅读灯、笔筒、扇子、儿时的玩具等,都很有些年头了。例如这个书柜里存放的大多是线装书,虽如黄永年先生所言,没有藏书家的书,但也有一些不错的古籍,如明嘉靖本《白氏文集》等。还有像邓之诚注本《东京梦华录》,这是第一版,上面有邓之诚送我父亲的上款,这个版本只印有几百册。

书房中最让我珍视的,是我们家族几代人的档案,总算是留下了一些。如我太高祖的诗集、高祖的墨迹、祖父的藏品,还有祖父当年在江苏都督程德全那里做幕僚时,替程德全撰的很多电文的底稿,尤其是祖父改编的很多昆曲本子。父亲十三四岁的日记,以及很多手稿;母亲年轻时的绘画等等。

马勇:我的书房,为用不为藏

1979年,恢复高考第三年,马勇考入安徽大学历史系,入学后到图书馆借的第一本书是侯外庐的《中国思想通史》,正是这本书影响了马勇的学术方向,书中提到哪本书,就把那本书找来看,大学四年,几乎把大学图书馆里与思想史专业相关的书都读了一遍。

1983年,马勇顺利考上复旦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师从著名思想史学家朱维铮教授。1986年毕业后分配到了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从事近代史研究。

像大多数爱书人一样,马勇家每个房间也都是书,但多而不乱,不同书架都有各自的主题和分类,像客厅沙发背后,以书目、索引、年谱、日记等书籍为主。马勇反复强调,读书目是做学问的第一要诀,要通过大量的阅读书目和索引,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学问路径,知道哪些书在哪里可以找到。

而谈到书房的未来,马勇也是愁上心头。他说,人再长寿,生命也只是一个过程,而人过世之后,那些曾被我们珍视的书,就永远失去了主人的守护,变得很“可怜”。

方绪晓:您的书房是怎么样“成长”起来的?

马 勇:我是农村出来的,父亲读过私塾,对孩子读书还是很支持的,我们小时候,如果你愿意读书,就会给你创造条件。印象中,上世紀60年代邢台地震,我们安徽家家都搭地震棚,我和大弟一人一个地震棚,在里面读书,我的阅读启蒙差不多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但那时我们能读到的东西很少,印象中只有浩然的《金光大道》《艳阳天》,还有巴金的作品。大概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我到新华书店买过一套鲁迅的单行本,后来我把它们装订成册。

1986年大学毕业到北京来的时候,我带的全部资产就是12个纸箱的书。为什么能够在七年读书期间积累那么多书呢?因为我是带工资上学,像有一套《中华大词典》,就是我在读本科的时候买的,当时大概就30多块钱。

刚来北京,我住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对面的东四头条社科院宿舍院内,给我的是一个20平方米的里外间,根本谈不上有书房。但宿舍离单位近,我的书都放在办公室。到2005年搬家之后,才有了一个20多平方米的书房,但实际上每个房间都是书,楼下还有一个地下室也是书,加起来大概有三万多册书。直到退休前,才彻底把办公室的书都搬回到家里来。

我是学古代思想史的,后来到近代史所工作,当时的研究环境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我们是刚来的年轻人,老先生不让我们写东西,也没那么大压力,就静静地读了五六年书,算上本科,专心读了十几年书。

等到后来开始写东西时,脑子里对历史有无数种自由组合,也知道材料在哪儿,随时可以调动这些资源。我写东西面比较广,得益于当年阅读比较系统,可以从古至今打通。

方绪晓:在书房和图书馆之间,您是如何取舍的,比如哪些书收在家中,哪些去图书馆阅读?

马 勇:我的书基本是一个流动状态,所做题目相关的书都在我的书房,暂时不做的就搬到地下室去。需要参考和补充的基本是去图书馆,但很多时候,做研究需要借助更多的地方。比如,当时我做蒋梦麟的研究,不少图书馆跑遍了却没找到太多的材料,这就需要借助台湾、香港等研究机构的图书馆。而我的书房本身,我保持它是流动的状态,随着自己的研究变化而变化。我的书房是用的书房,而不是藏的书房,到现在为止,没有一本书是因为藏而买的。

客观造成我书多的原因是,我原来做古代史,所以积累大量的古代史方面的书,大学毕业后做近代史,又大量购买近代史方面的书。加之三十多年来,我的书都跟着题目走,不同的题目又增加了不同的书。比如,有学者找我合作做抗战时期的中国思想文化,就增加了大量抗战史的书。后来做严复的研究,关于严复的书基本上都收齐了,还去沈阳看严复的资料、手稿等。之后又做章太炎的研究,用三年的时间读章太炎的资料,《章太炎全集》最后就是我参与一起合拢的。

到目前为止,我自主性的研究比较少,只有梁漱溟算是我自选的,还有几本论文集。而我自己真正想写的是“经学史”和“儒学史”。上世纪90年代初,庞朴主持“中国儒学”项目时,曾约我参与,第一卷《儒学简史》就是我写的。

方绪晓:这么多研究项目,如此高速的图书增长,您的书房如何容纳得下,有什么好的书房优化手段吗?

马 勇:我会随着项目的变化处理一些书,主要散给像孔夫子、布衣书局这样的二手书店。不散书,家里可容纳不了。淘汰书很不忍,人都有占有书的欲望,但没有办法。别人送的书,我是不敢往外散的,这类书还不少,所以我通常放在书房最高处,免得不小心散出去,就很尴尬了。有一次,我在一个流动书摊看到自己送给一位老先生的书,可能是老先生过世后,家里人处理出来的。人的眼睛在这时候特别敏锐,一眼就看到自己的书了。

在书房里,经常会碰到找不到书的情况。所以我一般先上网下载书的电子版,也许过不了多久,找不到的书又“自动”出现了。很多大型的书我一般保留电子版,比如《清实录》国家清史档案丛刊,还有如大象出版社出版、虞和平主编的“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全套30多万,我买个电子版才100元。

方绪晓:我看您书架上有很多目录学方面的书,这也是您学术研究的一部分吗?

马 勇:我很同意历史学家陈垣的一个观点:“人的学问最终是一个书目。”他通读了《四库全书》——一个人怎么可能通读完《四库全书》呢,他其实是在读书目。我的太老师蔡尚思,一个假期读完了江南图书馆,其实他也是在读书目,后来,当然写了很多关于目录的书。

会读书目是做学问的第一要诀,你要通过大量的阅读书目和索引,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学问路径,知道哪些书在哪里可以找到。老一代学人非常重视收集和阅读书目。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我在上大学时反复读,这种书要读下来,会在心里形成一个学术的版图。这个是受张之洞的影响,他的《书目答问》就是一本非常重要的举要性书目。做学问,就是要从这儿进入。

现在有了互联网之后,大家似乎对书目、索引类的书不注意了,认为网上都有。但我遇到这类书,依然都买。因为互联网的检索系统和我们以前读书目在大脑里形成的检索系统,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自己脑子的学问地图和可以检索的学问地图相比,还是有自己的检索系统踏实。另外,史料书、年谱长编一类的书,我都是遇到就买,尽管有些暂时不做,我也会收集起来,非买不可。

还有日记,我是见一本买一本。日记只要读的多了,才能体现出故事,单独读一本日记是没意思的,只有在不同记录的佐证下,日记的价值才越发呈现出来,可以从中类比出一些史料的真实性。比如《胡适日记》,写得当然是很真实,但是胡适有好多东西不写,于是,需要借助别的日记来看到他不写的那些东西。比如,胡适与曹诚英的故事,他自己日记里没记,通过别人的日记,慢慢就勾勒出来了。这些就是日记对于学术研究的独特功用。

解玺璋:以书会友,风义长存

解老师家的客厅有一面墙,摆着整整齐齐一排靠墙的书架,里外两层码着书和文件盒,看起来很有年头了。解老师说,住进这所房子已十几年,现在这排书架上,包括有二十四史、历代笔记和特别多的年谱,还有早些年买的很多線装书。文件盒里收纳的是各种名家书信、朋友书信、读者来信和投稿,还有各种戏票、电影票、戏剧海报等。很敬佩解玺璋、李辉老师等前辈对历史资料的留存手法和运用能力,这是他们成为学者型编辑的基本素养。

解玺璋老师最初的阅读从中国古典文化开始,抄录和阅读了大量中国古代典籍、线装书,另一方面,他的思想方法又深受马恩影响,抄录和模仿他们的笔记和格言。最终,他选择中国近代人物传记作为自己的研究和书写方向。这种古今中西的贯通阅读,为他的写作提供了大格局的视野,而传统的抄卡片式研究法又让他回归到书写本身,整个书写过程,不仅是最终呈现作品,还梳理和留存的大量史料和研究路径,这是当下稀缺的学问本质。

走入解玺璋老师书房,可以看到一位读书人在学问之途的孜孜耕耘,临走时,他拿一张旧卡片,题签“以书会友 风义长存”送给我,这张卡片我一定会珍惜、留存。

方绪晓:您的阅读和买书,可以从哪儿开始追溯?

解玺璋:我的读书启蒙应该追溯到在北京第二化工厂时,我所在的车间是生产硅材料的,要求技术水准很高,下放来的高级知识分子特别多,我属于车间里文化水平最低的。但我们厂很重视青年工人教育,给我们办夜校。

车间的知识分子师傅们都爱看书,互相传递和交流着书籍。对我阅读影响最大的是陆俊师傅,他是宣传科的,来车间看我办的黑板报还有点样子,就有意培养我。我一开始背古诗、古文,都是他一句句教的。他自己没上过大学,但他父亲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有家学根底。

他老带我去琉璃厂、隆福寺等旧书店,上世纪70年代初,清理出很多旧书,像样一点的在架子上摆着,没函套的都在地上堆着,像小山一样,特便宜。陆俊师傅喜欢中国古典文化,受他影响,那时候我主要看中国古代的书籍,把王力的那套四卷本《古代汉语》好好学了一遍。我的古文功底基本就是在工厂那些年打下的。

方绪晓:这么讲来,感觉您一路是读古典过来的,应该是走古典学术这一路,怎么后来转向了近代史方面研究?

解玺璋:的确,在工厂时就对古典学术有了浓厚兴趣,1977年恢复高考,我报的三个专业都是北大的,一是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二是图书馆系,三是考古系,当年北大要300分,我差几分没考上,也没填服从分配,就没上成。半年后,参加了78级考试,陆俊师傅建议我考人大新闻系,因为他父亲就是人大教授,结果就被人大新闻系录取了。

上了人大新闻系后,听方汉奇教授讲《中国新闻史》,讲到梁启超,就开始对梁启超特别感兴趣。我跑到北京图书馆的报库,当时在北新桥那边国子监对面有一个柏林寺里,就天天来看梁启超办的《时务报》《国闻周报》等。那时的原报没人看过,全是灰,在那儿读了一学期旧报,做了大量笔记,之后写了一篇论文叫《梁启超新闻思想初论》,正好学校举办学生论文竞赛,我就交了,还得了二等奖。方汉奇先生看了论文,主动跟我说,你毕业论文就写这个吧,没人像你这样把旧报纸一篇篇读过的。

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晚报》,在副刊做文艺评论,写影评、剧评、大众文化评论等,后来的读书,基本围绕着工作展开了,尤其是电影理论书、电影史方面的书。还有戏剧、文学、艺术理论等方面。

但对于梁启超的兴趣一直没有间断,也没有停止过阅读梁启超。直到退休以后,有了充分的时间,才重新系统读任公的书,一点点重拾我在不同时期对他的认识。写梁启超对我的研究之路特别重要,让我更加系统、深刻地认识传记写作的难度和高度。近二十年来,我读的最多的书就是《饮冰室合集》,碰到问题,总从这里找灵感、找答案。

方绪晓:您对传记写作有些什么样的体会?这种研究方法大概有些什么特点?

解玺璋:现在很多传记最大的问题是虚构成分太多,材料不确实的太多。我写传记尽量做到都有出处,如果有多种出处和说法,也尽量都放进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对于材料的可靠性来说,我认为书信要比日记可靠,日记中虚构、主观的东西太多,比如说《胡适日记》,本身就是写给后人看的。墓志铭相对比较可靠,因为要刻在墓碑上,但因为是当时人写的,也有一些问题,中国人死者为大,往往有很多夸大成分,溢美之词偏多,在引用的时候,要注意其可靠性。

写传记是特别小心谨慎的活儿,除了对材料运用要细心分辨,在引用资料时也不能过度解释,尤其不能用今天的立场来解释当时的文献,尽量要回到当时的环境去体察传主的情况和感情,在写作中,我时刻警惕自己,要跳出来,不能陷入对当事人的情感当中。

除了日记和书信,年谱对写传记特别重要,年谱的脉络能让传主的形象特别清晰,写作中,要时时考察年谱,再根据年谱中提到的时间和事件,寻找相关的材料,就能事半功倍。我对做年谱的人特别钦佩。我的书房里年谱书特别多,基本上看到年谱都买。

当然,传主本人的文集和所有文章,当然必须得看。传记的研究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阅读和掌握尽可能全面的资料,根据不同资料比对,才能更客观地呈现传主的真实性。我的研究方法还是最传统的“抄卡片法”,当年在化二厂时,师傅给我印了很多很多卡片,现在还在用,有些书中可能只有一两条相关资料,抄出来就特别方便,不用再一一去翻书。抄卡片的功夫做到家后,把卡片一排,大致的思路就出来了。

方绪晓:除了中国古典文化,以及刚才谈到的传记,在您的阅读史中,还有哪些著作深刻地影响了您?

解玺璋:要说特别具体的影响,还有《马恩选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书对我的思想方法特别有影响。马恩的书我看得特别仔细,做了大量的笔记,划了很多重點,这些笔记我都还保留着。比如《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这句话:“哲学把无产阶级当做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地,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做自己的精神武器;思想的闪电一旦真正射入这块没有触动过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

还有恩格斯的《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我特别喜欢,一遍遍地读,记录了很多很多金句,比如谈历史:“不论历史的进程如何,人们总是这样来创造历史的:各人都在追求自己的、自觉抱定的目的,而这许多按不同方向行动的欲望及其对外部世界发生的各种各样的影响的总和,就是历史。”

马克思和恩格斯说的话,有时候真的特别棒。当年在工厂时,读到这样的句子,可以想象对我的震撼有多大。而马恩书中,这样精辟的话比比皆是,我都一句一句抄下来,随时翻阅。当时还特别爱模仿,模仿列宁的《哲学笔记》,我也做他那样的笔记。各种颜色分区,划板块,这样的笔记就特别一目了然。这个办法就是学的列宁。

我很感谢工厂那些年的读书生活,那些看似传统却深刻影响我的读书方法,如今在我的研究和写作中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那些年抄的书,记的读书笔记,也是我书房中最珍贵的史料。

(作者系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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