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石油：美国人改写的历史（上）

文 | 陈湘球

作者任职于中油国际管道公司

不甘心失败的英国想改变现状，但伊朗的故事已经由美国来决定了。

英国人走，阿巴丹曾经热闹非凡的体育中心和俱乐部彻底安静下来了。随着黄昏的来临，繁华的灯火不再与星星月亮一起，照亮波光四溢的海面，那座曾经记录着英国人在阿巴丹出生、洗礼、结婚和死亡的神圣教堂里的钟声也不再响起……

泵站不再通过管道输送石油,炼油厂被关闭了,港口不再有行驶的油轮。摩萨台开始面临巨大的压力，他再也收不到英伊石油公司定期汇过来的石油分成款。为英伊石油公司工作的七万名伊朗雇员，每月约800万美元的工资也成了空中楼阁。

对英国人来说，情况同样糟糕，英伊石油公司每年为大英帝国提供的30%石油和1亿英镑的国际收支，全都灰飞烟灭。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他们还不得不用已经处于危险低位的美元储备从其他地方购买所需的石油。

美国总统杜鲁门不愿意看到英国在这一地区燃起战火，拒绝了英国人武力夺回阿巴丹炼厂的请求。但是不甘心失去英伊石油公司的英国政府在海牙国际法院驳回其诉求后，又向联合国安理会提出了诉讼。

从成功到失败

这是伊朗第二次被推上联合国安理会这个国际舞台的中心。第一次是在二战快要结束的时候，为了让苏联军队撤出伊朗，伊朗国王巴列维在美国总统杜鲁门的支持下，遥控指挥他的驻美大使侯赛因·阿拉在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强据雄辩，大获成功。苏联军队在五个星期内全部撤出伊朗，为联合国解决国际外交危机开了先河。

这一次则是英国政府把伊朗推上联合国安理会的舞台，只不过表演的不再是伊朗国王巴列维，而是年迈体弱的摩萨台。1951年10月7日摩萨台带着一支庞大的顾问团队，搭乘一架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飞机，离开首都德黑兰。他的支持者挤满了这个小小飞机场，高呼着“伟大的安拉（真主）”的口号。狂热的支持者并没有让年迈体弱的摩萨台旅途顺利，抵达纽约机场时，他是被人们用担架抬下飞机送往医院的。两周后，他糟糕的身体状况依然未见好转，联合国安理会不得不暂缓考虑英国的提案。

虽然历史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对摩萨台的评价也众说纷纭，但在见过他的美国人眼里有一点是共识的，那就是他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和一个伟大的赌棍，他会巧妙地应付和嘲弄强国而从不作出一点点妥协。这一次美国之行，他的目标显然不在如何应对英国政府的诉讼上，他要摸清的是美国政府的底牌。

实际上美国人对他的这次到来也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美国国务卿迪安·艾奇逊专程到华盛顿机场迎接他，他完全不像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根据艾奇逊的回忆：“他扔掉了棍子，蹦蹦跳跳地跑到迎接他的那群人前面”。但是当他与总统见面的时候，他突然显得十分的苍老和可怜，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代表一个非常贫穷的国家说话——一个只有沙子和几只骆驼、几只羊的国家……”。总统回应说，他非常同情伊朗的事业。然而，他非常担心，如果石油危机失控，伊朗可能会落入苏联的手中，而苏联“像一只坐在围栏上等待猛扑过去的秃鹰”。他警告说，如果苏联占领了伊朗，“世界大战将一触即发”。

艾奇逊很晚才意识到摩萨台本质上是一个富有的、思想封建的波斯人，受到对英国人狂热仇恨的驱使，想要不计代价地将他们和他们所有的作品驱逐出这个国家。他会大吼大叫，大哭一场，他甚至会在议会上晕倒。他确信伊朗的反诉将远远超过英国石油公司在法庭上所能证明的任何损害，他告诉杜鲁门，国有化不会给伊朗带来任何损失。

美国国务卿远东事务助理乔治·麦吉一如既往的是美国斡旋伊朗危机的主角，摩萨台此次美国之行的主要接待和沟通任务显然会落到他的头上。麦吉这一次毫无保留地把美国人的想法告诉了摩萨台——由一家现有的国际石油公司组成的财团来经营伊朗石油。

他说：“我保证，美国人不会寻求在伊朗取代英国人，因为‘特许权转移’会对英美关系造成灾难性的影响，英国人是我们最为亲密的盟友。炼油厂太复杂了，不可能由一个雇佣技术人员的政府机构来经营。在世界范围内，它们都是由技术实力雄厚的公司经营的”。摩萨台的回答让麦吉十分惊讶，他完全否定了炼油厂国有化的事实。麦吉坚持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全世界都知道阿巴丹炼油厂被收归国有了”。摩萨台说：“相信我，那不是真的”。

突如其来的结论让麦吉喜出望外，他立即安排手下人准备了一份合同，当摩萨台在上面签完字后，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带着助手在纽约最好的餐厅，点了一份最好的晚餐。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这是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夜晚，阿巴丹炼油厂就在我的口袋里”。摩萨台同意妥协，成立一家国有实体——伊朗国家石油公司，通过包括英伊石油公司在内的任何中介向消费者销售石油。伊朗国家石油公司董事会将由三名伊朗人和不包括英国人在内的四名中标者组成，从一个中立国选出技术总监，购买石油的货币将是美元、英镑、瑞士或荷兰货币。伊朗将从世界银行借入所需资金。但是摩萨台仍然坚持一个额外条件：禁止英国石油技术人员在伊朗工作。

历史总是在不经意中开挂，一个曾经开创伊朗和英国石油历史的风云人物，在蛰伏几年后，又重新走到了这个舞台的中央，他就是丘吉尔。1951年11月23日，当摩萨台还在美国的时候，保守党赢得了选举，丘吉尔再次成为首相，安东尼·艾登是他的外交大臣。

作为后来发动推翻摩萨台政变的主要人物的科密特·罗斯福在他《反政变——争夺伊朗的控制权》一书中回忆说：“（就职的时候）丘吉尔和艾登倾向于不采取温和的伊朗政策。如果没有炮舰外交的尝试和挫败，他们肯定会尝试它。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把表面上的外交努力当回事，他们已经开始考虑采用其他的方法”。所以，在巴黎一次午餐桌上，当艾奇逊亲自把美国的建议向艾登透露以作试探的时候，艾登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而且摩萨台的额外条件激怒了艾登，他认为那是屈辱性的条件。抱有很大希望的麦吉听了这个消息后目瞪口呆。他为解决伊朗石油危机所作的努力都失败了。

心情大起大落的英国人

1952年7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自摩萨台从华盛顿回到德黑兰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8个月。他刚刚被议会再次选为总理，即将开始第二个两年的任期。他驱车沿着榆树掩映的小路前往萨德阿巴德王宫，要在那里和国王探讨未来两年的计划安排。他希望国王交出对军队的控制权，由他本人来兼任国防部长，他要构筑自己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

国王被激怒了，军队是权利的堡垒，没有军队他将沦为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在被国王拒绝后，摩萨台提出了辞呈。而这对国王和英国人而言绝对是一个天赐良机，他们曾经希望操纵议会阻止摩萨台连任，而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摩萨台居然会主动放弃到手的权利。英国选择了他们想要的继承人——72岁老谋深算的政治家艾哈迈德·盖瓦姆，这位波斯王国的三朝元老，曾四度出任总理。他在第四任总理期间，赴莫斯科与斯大林谈判苏联从伊朗撤军事宜给英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根据当时在伊朗政府卧底的军情六处的罗宾·扎伊纳发回的报告：“盖瓦姆希望与英国密切合作，并维护他们在波斯的合法利益，(他)非常希望英国在波斯施加影响，而不是美国(愚蠢又没有经验)或俄罗斯，他们是波斯的敌人”。

起初国王并不愿意支持盖瓦姆，他想要一个软弱、顺从的总理，而盖瓦姆和摩萨台一样，是一个十分强势的人。但是英国坚持让盖瓦姆坐上这个位置，当晚40名亲英的国会议员联合提名，在没有事先就该问题进行辩论且反对投票的300名议员缺席的情况下，强行举行了投票，盖瓦姆自然胜出。

迫于英国政府的压力，国王就像他惯常做的那样，在7月20日接受并宣布盖瓦姆成为总理。一上任盖瓦姆就立即发布声明，严厉谴责摩萨台未能解决石油危机，并宣称伊朗即将改变，任何反对他新政策的人都将被逮捕，并被送到“冷酷无情的法律手中”。许多伊朗人直到听到盖瓦姆通过无线电发布这个公告，才意识到摩萨台已经真正失去了权力。

德黑兰街头随即出现了支持摩萨台的人群，很快各政党鼓动其追随者为被解雇的摩萨台辩护。特别是当警察、军队和共产党的支持者加入抗议队伍后，德黑兰的局势开始变得十分紧张，全城多处发生了激战，盖瓦姆竟然指挥坦克向群众开火，结果造成数十人死亡、数百人受伤。人民群众扯起了拴着死伤者血衣的旗子，高呼着口号，要报仇雪耻，强烈要求摩萨台重新上台执政。

四天之后盖瓦姆便向巴列维国王提出了辞呈，第二天，众议院投票表决，以六十一票对三票，恢复了摩萨台的首相职务。盖瓦姆的第五任首相生涯就这样结束了，只持续了短短四天。这次事件巩固了摩萨台的统治地位，根据法国作家维利埃所著的《巴列维传》中的记载，摩萨台不失时机地宣布自己兼任国防大臣，流放众议院议长贾马尔·埃马米，让卡沙尼接替，赦免杀害拉兹马拉的凶手。随后，清洗了军队，撤掉九十个高级军官的职务，还褫夺了盖瓦姆的公民权，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

对英国人来说，这一局势的变化是令人失望的挫折。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们就经历了从含糊不清的策划到大获全胜，再到彻底失败的戏剧转折。英国人开始仔细回顾自己做错了什么。英国情报官员把太多的计划和执行工作留给了伊朗人，他们信任的是文职官员盖瓦姆，而不是手握实权的军官。也许最重要的是，他们全程是单独行动的，没有争取美国的帮助。下次——他们确信还会有下次——他们不会再犯这些错误。

而对于美国人来说，这一局势的变化同样十分震撼。他们认识到不可能指望伊朗人对石油国有化作出实际性让步，唯一可行的方案是让英国人让步。所以，杜鲁门立即采取行动，他安排艾奇逊给英国大使递交了一份备忘录，敦促英国政府与伊朗展开谈判，要求英国政府在7月25日摩萨台与英国驻德黑兰临时代办乔治·米德尔顿达成协议的基础上，立即成立三人仲裁委员会。如果英国同意解除伊朗石油的禁运，美国政府将会立即向伊朗提供1000万美元的援助。

没有人知道美国政府是否和摩萨台进行了私下沟通，但8月7日摩萨台给英国外交照会的措辞却明显强硬了起来：“调查英伊石油公司的活动是否符合伊朗的法律，如果英伊石油公司对调查结果不满意，可以向伊朗法院提出申诉”。

这份外交照会已经把英伊石油公司置于伊朗法律的管辖之下，完全忽视英伊石油公司的国际属性。8月12日国务卿艾奇逊再次致信艾登，详细阐述了美国对伊朗局势的关切，并强调解决争端的必要性，似乎在警告英国政府，放下架子。

终于，傲慢的丘吉尔放下了架子，于8月27日与杜鲁门联合致信摩萨台说，“要使石油问题得到令人满意的解决，就需要我们三国政府迅速采取行动。我们附上了我们两国政府准备采取的《行动建议》，我们真诚希望这些建议将得到你的批准并取得令人满意的解决”。信中提到的《行动建议》完全是艾奇逊给英国大使的那份备忘录的翻版。

两个西方发达国家首脑联合向一个弱小的中东国家首脑致信，在外交历史上还是少见的，而且这封信是由美国和英国两位大使级人物亲自递交，更显两国政府对此事的重视。但是站在权利巅峰的摩萨台完全没有把这封信当回事，他当晚就在德黑兰电台的广播中直接拒绝了这个《行动建议》。他说：“我以强有力的理由向他们证明，这个《行动建议》的内容会给波斯人民的利益造成伤害，我希望能得到（英国政府）对我们8月7日外交照会的满意答复。我已经当面告诉他们（英美大使），本届政府永远不会同意这份《行动建议》。”艾奇逊再次致信摩萨台希望波斯能够重新考虑并接受英美的提议，并且强调这是“公平合理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希望扭转这一局面。

艾登和丘吉尔一样，是殖民地制度狂热的捍卫者。他毫不掩饰对贫穷国家人民政治智慧和治理能力的蔑视，使艾奇逊都感到震惊。艾登曾经跟他说，“他们是地毯商，仅此而已，你永远不应该让步，如果你坚持立场，他们总是会过来达成协议”。艾奇逊对艾登的态度感到惋惜，想说服艾登看来是十分困难的了。

艾奇逊的来信，似乎在提醒摩萨台，尽管反英运动是他最大的财富，但他不可能没完没了地把这个问题拖下去。然而英国人的殖民态度，注定要让他产生敌对情绪，当他得知扎赫迪将军与英国特工会面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反英态度。而且扎赫迪开始与卡沙尼频繁接触。自从卡沙尼成为议长后，越来越多地将摩萨台视为政治对手。德黑兰充斥着政变即将发生的谣言。摩萨台只有一个办法摆脱策划政变的英国特工，就是宣布伊朗与英国断绝外交关系，把英国特工赶出德黑兰。

到10月底，所有的英国外交官和英国情报人员都离开了伊朗，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让丘吉尔绝望，但美国即将举行的总统选举又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杜鲁门没有竞选连任，取代他的是共和党候选人德怀特·艾森豪威尔，他强有力的反共纲领极大地鼓舞了丘吉尔和艾登，他们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艾森豪威尔的团队上来。

神秘商人

就在美国大使和英国驻德黑兰临时代办向摩萨台递交那份《行动建议》的同一天，敏感的记者发现一个神秘的美国石油商人出现在德黑兰。8月30日的《华盛顿星报》在显著位置刊登了杜鲁门和丘吉尔联合给摩萨台致信的简要内容，紧接着便是对这位神秘人物的报道：“应摩萨台的邀请，美国神秘石油商威廉·奥尔顿·琼斯结束了对伊朗南部油田为期四天的访问，今天飞回德黑兰，立即躲进了皇宫的高墙内，他的行踪一直被神秘色彩所包围。

琼斯是美国第十二大石油公司——雪铁戈石油公司的总裁，从二战时开始一直是总统圈子里的红人。二战时期美国东部海路遭到德国潜艇的攻击，有46艘油轮沉没，16艘受损，美国需要一条快速有效的管道将石油运往内陆，琼斯便是这个被称为战时紧急输油管道公司（一个由美国各大石油公司临时组建的管道公司）的总裁。只用了六个月，就把这条管道建成投用，琼斯因此成为了罗斯福总统身边的红人。琼斯还是一个对付石油工业国有化的老手，1938年墨西哥政府没收美国石油资产时，他公司尚未开采的石油资产连同其他资产一起被没收，但是1948年，他的公司成为第一家回到墨西哥的美国大公司。在1952年10月美国国家档案馆的一份国务卿艾奇逊召集的关于伊朗事务的会议记录明确提到了“奥尔顿·琼斯方案” ，有理由相信他参加了杜鲁门与摩萨台的会面，很明显所谓的“奥尔顿·琼斯方案”就是麦吉和摩萨台谈到的由一家 “技术实力雄厚的公司经营”伊朗石油的方案。

“奥尔顿·琼斯方案”似乎又是“战时紧急输油管道公司”商务模式的翻版，美国各大石油公司委托奥尔顿·琼斯操盘。所以，尽管美国政府说琼斯先生是私下来访，而非官方代表，但是9月25日《匹斯堡邮报》的报道还是耐人寻味的，“伊朗媒体大肆报道琼斯先生此行是为了让他的公司来管理伊朗的石油工业，琼斯也表示，如果这场已使伊朗濒临破产的争端持续更长时间，他的公司可能会与伊朗有业务往来”。

当丘吉尔得知这一消息后，他非常沮丧。他抗议说，美国的任何友好姿态都会破坏他孤立摩萨台的行动。他提醒杜鲁门，英国支持美国在朝鲜的行动，有权利期待英美在伊朗问题上“团结一致”。

从1946年起，艾森豪威尔便开始构建自己的富豪朋友圈，不断发展的朋友中几乎都是清一色的亿万富翁，钓鱼和打高尔夫是他们最喜欢的两项运动。艾森豪威尔在1984年加入了一个由奥尔顿·琼斯资助的奥古塔斯高尔夫俱乐部，他们从此成为了朋友。

一生戎马生涯的艾森豪威尔在二战胜利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亚当斯县，担任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准备在这里安度自己的晚年。他从未拥有过一所房子，和他共同生活了34年的夫人玛米特别想要一所房子，于是在1950年他买下了葛底斯堡农场。但是历史并没有让这位年过六旬的将军就此卸甲还田，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如果美国人民明确要求我承担责任，我别无选择”，于是他成了“人民”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当选总统后，奥尔顿·琼斯随即买下了葛底斯堡左右两边的两个农场，成为了美国总统“私密”的保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