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宽
我的妈妈今年快80岁了,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性格外向的她,却把一个秘密在心底珍藏了60多年……
那是1942年初春的一个傍晚,冬天严寒还未完全收尾,天色一黑,门外的寒意就肆意张狂,所以乡下人总是早早地关了门把浓浓的寒意挡在门外。外婆带着我两个舅舅走亲戚去了,不在家,妈妈就在灶屋忙着烧晚饭,外公是木匠,和平常一样,带着他的两个徒弟在堂屋有条不紊地打着棺材,为生计而忙碌的日子,总是这样一日重复着一日,没有什么可以特别提及的。
除了灶间柴火偶尔会发出爆裂的噼叭声和堂屋刨锯声外,各人都忙碌著自己的活计,屋里没有其他声响。突然,“哗”的一声打破了这样的平衡,一个男青年从外公家堂屋没有栅栏只用纸糊的窗户外钻了进来,把正在专心干活的外公他们吓了一跳。男青年进屋二话没说就往灶屋跑,把听到外面有异常声音正准备从灶屋出来看个究竟的妈妈撞了个趔趄。
看到这种情形,联想到平时在外做活时听说的一些事情,外公的第一反应是,一定是遇到新四军侦察员了。于是他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跑上前去一把拉过那个男青年问:“小伙子你怎么了?”那男青年说:“我是新四军侦察员,有伪军便衣在后面抓我,请你们帮我藏起来。”一听说是新四军侦察员,两个怕以后被日军知道了会被杀头的徒弟吓得丢下手中的活就开门跑了。外公却没有慌张,他利索地关上门,回头再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新四军侦察员,从新四军侦察员和善和渴盼的眼神里,外公觉得他不该是坏人,应该救他。看到侦察员的鞋既破又烂还粘着泥巴,随即回睡屋拿了一双自己的鞋给侦察员换上,并把侦察员的旧鞋扔进了灶火中烧了。外公告诉侦察员他们父女俩的名字,并让那侦察员姓欧,让妈妈叫侦察员舅舅,有人来的话,自己则躺到睡屋的床上装“打摆子”的病人。
这边还没安排妥当,那边急促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妈妈刚拉开门栓,两个伪军便衣便挤开门冲进屋,三步并两步来到睡屋,对躺在床上的外公大声吆喝:“你们家刚才有人来过吗?”
“我打摆子,几天没下床了。家里就我舅爷和我女儿,没有其他人。”
“你舅爷呢?”
“在灶屋做晚饭。”
伪军便衣来到灶屋,见新四军侦察员正在灶间添柴做饭,便一把揪住新四军侦察员的上衣领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恶狠狠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叫欧四,是这家主人的舅爷,我姐夫病了,我来帮忙的。”
“你姐姐呢?”
“出去了。”
“你说这家主人是你姐夫,他叫什么名子?还有这个女孩呢?”
“我姐夫叫徐立亭,我外甥女叫小觅子。”
伪军便衣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问过话就松了抓新四军侦察员衣服的手,悻悻地转身走了。
等伪军便衣一走,妈妈刚把门插好回睡屋,新四军侦察员就“咚”的一声跪在外公和妈妈面前,边磕边说:“老乡,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我不会忘了你们的救命之恩。”
“你们都是好人,干事情也不容易,我们这也就是举手之劳,你不要这样……”外公边说边把新四军的侦察员扶了起来。
外公正准备继续和新四军侦察员说话,又传来急促敲门声,外公估计不是好事,没准还是那伪军便衣,就交待新四军侦察员说:“有人问,还是老说法。”并慎重地告诉妈妈:“小觅子,记住,这是舅舅,要是有人带舅舅,你就抱住舅舅的腿不让舅舅走。”妈妈点点头,没有说话。
果然不出所料,出门没有追到人,伪军便又折回来了。他们看到外公家的窗户纸有新裂开的痕迹,就觉得外公家应该有情况。他们再次来到外公床前,一把把外公从床上拎了起来大吼:“说!你家到底有没有外人来了!”
“真没有,你们也都看过了。”
“那窗户纸怎么烂了?”
“是我女儿搞的。”
伪军便衣毒针一般地盯住妈妈:“小丫头,是你搞的吗?”
妈妈见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有点害怕,不敢说话,只是眨着黑漆漆的眼睛,点了点头。
伪军便衣指着新四军侦察员又问妈妈:“这个人是谁?”
“是我舅舅。”
“是你舅舅?不是吧?他是坏人,我们要带他走!”
说完,伪军便衣上来就拉新四军侦察员的手。妈妈看到伪军便衣真抓新四军侦察员了,想起外公叮嘱的话,也顾不得害怕,冲上去一把紧紧抱住新四军侦察员的腿,叫着喊着:舅舅不走!
看着妈妈抱住新四军侦察员,伪军便衣从腰里掏出一把匕首,冲着妈妈的小手臂就是一划,细嫩的胳膊上顿时绽开了一个大口子,血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的妈妈,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可抱紧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一见妈妈受伤流了那么多血,外公也急了,立刻翻身下床,气愤地对伪军便衣说:“小孩不懂事,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如果是外人,小孩能这么护着他吗?你们不是父母养的啊?哪能这样害小孩?!”
妈妈不停地大哭,新四军侦察员一边着急地按着伤口帮妈妈止血,一边心疼地搂着妈妈帮妈妈擦着眼泪,轻声地安慰着:“小觅子听话,不哭,一会就好了。”伪军便衣见妈妈和新四军侦察员真像是舅舅和外甥女的关系,也看不出其他什么破绽,又悻悻地走了。
伪军一走,外公赶忙拴紧了门,找来一块旧布,替妈妈包扎了起来。看着整个右手臂都被鲜血染红的妈妈,新四军侦察员很过意不去,在一旁一个劲地哄着妈妈说:“小妹妹,是大哥哥不好,害你受伤了,真的对不住你。”
“不要喊小妹妹,不能把话说穿帮了。记住,你是小觅子的舅舅。”外公看到新四军侦察员这样子,一边交待事项,一边再三安慰新四军侦察员说:“孩子伤不要紧,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和外公一起包扎完妈妈,新四军侦察员要走,外公说现在走很危险,不如吃过晚饭再说。就这样,新四军侦察员留在外公家一起吃了晚饭。农家的晚饭,其实也就是一碗稀饭,就一点萝卜缨子。饭桌上,新四军侦察员告诉外公和妈妈,他姓罗,26岁,是苏北人,老家还有一个母亲。
吃过晚饭,新四军侦察员又提出要走,外公还是没同意,外公说:“等到后半夜我们送你走,那时候夜深人静,过西沟河没人注意,比较安全。”新四军侦察员同意了外公的意见。
那天晚上,年幼的妈妈一改往日早早上床睡觉的习惯,一直坐在桌子旁边听新四軍侦察员说新四军和日军打仗的故事,硬是没有打瞌睡。到夜里1点左右,外公和妈妈要送新四军走了,临出门前,新四军侦察员从怀里掏出来一顶新四军的军帽,把帽子上面的两颗钮扣拽了下来,又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块灰布包好,交给妈妈说:“小妹妹,谢谢你这次救我,这个送给你留做纪念,我会回来找你的。”妈妈用双手把布包接过来,让外公收藏好。
外公在前面带路,新四军侦察员背着妈妈在后面远远跟着,先后来到了5里外的渡口。因为外公是方圆几十里远近闻名的木匠,所以附近乡邻没有不认识他的。到了河边,外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船家喊起床,船家揉着蒙眬的睡眼问:“这么晚还过河啊?”
“我老丈人家有急事情,派人催我舅爷必须马上回去,没得办法。”外公无奈地答道。
就这样,新四军侦察员被外公和妈妈安全地送过了西沟河。送走了新四军侦察员的第二天,外公怕节外生枝,也把妈妈送到外婆家去了。
后来,六合东沟战役打响,新四军打了个大胜仗,消灭了不少日军。
再后来,妈妈从外公那儿听说了两件事,一是东沟战役打响前,龙袍的伪军团长王光银的三兄弟遇到外公,暗示外公说:“你那舅爷命大,抓到了可真要满门抄斩了。”外公硬是说那新四军侦察员就是自己的舅爷。二是东沟战役过后不久,那个侦察员回来找过外公和妈妈。外公怕他总来会有危险,就推说妈妈“起热”死了,让他不要来了。起初他不相信,听一个乡邻说他曾在附近打听过,刚好那个时间同村也有个和妈妈差不多大的女孩死了,他也许以为是妈妈,从此再没来过。
这么多年来,虽然经历了多次搬家,但是妈妈一直把新四军侦察员送给她的钮扣珍藏着,除了嫁给爸爸后,告诉了爸爸这个秘密外,没有和其他人提起。解放后,白色恐怖不存在了,按理说妈妈可以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但爸爸经常告诫妈妈说:“我们本分做人,这事就不要说了,别让别人以为我们是在图什么好处。”所以妈妈一直把这个秘密珍藏在心底。
爸爸在世时曾交待过妈妈说:“等我死了,就把钮扣烧了,我要带上钮扣去找那新四军侦察员交个朋友,顺便也告诉他你后来的故事,让他高兴高兴。你烧了钮扣后,就把你救新四军侦察员的故事告诉孩子吧,让孩子也知道,你一直是热爱共产党的,即使在解放前,你对共产党也是赤胆忠心的。”
那年初,爸爸去世了,妈妈按照爸爸的遗愿烧了那两颗钮扣,并对我们公开了这60多年前的秘密。
两颗钮扣虽然随爸爸而去了,但妈妈手臂上清晰可见的刀疤却见证了这段历史,岁月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但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感情,我和妈妈将永远铭记这段历史,并将把这段新四军和老百姓之间发生的感人故事继续讲述下去。
(责任编辑 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