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先勇小说的人物命运悲剧及其意义

2021-08-09 12:30姚后林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7期
关键词:白先勇悲剧命运

姚后林

白先勇是一位对人的内心感触有着深切体会的作家,他曾说:“我之所以创作,是希望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变成文字。”人的心灵痛楚一直是白先勇所关注的对象之一,他在创作中展示了各式各样的生命形式,精心构筑了一群被放逐的失根者的精神世界。其中,比较值得关注的是两批失根者形象,一批是从大陆流浪到台湾的普通劳动者,另一批是出国留学的知识分子。借助于这两批失根者形象,白先勇对人的乡土情结以及人生存的意义进行了认真思考与探索。他将个人的命运与家族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呈现出人、家合一的有机形式,联系白先勇创作的多个方面,这是他对个人、家族前途命运思考的艺术呈现,体现了其深沉的悲悯情怀。

白先勇在书写个人命运时总带有悲剧性,或者说“悲剧”是他创作中的核心词汇,人物结局的悲剧性以及人物本身的无辜性相互交织,最终令人唏嘘不已、深思良久。

悲剧性是什么,从字面意思来理解的话,悲剧性作为一种审美范畴,根本特点是悲,不悲不成悲剧。黑格尔认为,悲剧的特性根源在于两种对立理想和势力的冲突,白先勇则很好地利用了这种冲突,在常见的爱情、婚姻、家庭等生命形式中,引入这种冲突,并以此来表现生命的起伏不定以及未来命运的飘忽不定。小说《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和《花桥荣记》中的两位男性的遭遇则很好地说明了这一问题。《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男主人公王雄是舅妈家的男佣,他原本是湖南乡下的农民,多年以后辗转到台北,再也没能回到湖南。王雄在乡下有个定亲的小妹仔,舅妈的女儿丽儿和小妹仔有着相似之处,而风骚的下女喜妹则和王雄的关系并不太好。但是丽儿在上中学以后,改变了对王雄的态度,开始疏离他,王雄变得沉默暴戾,最后王雄对喜妹施暴,差点掐死她,之后,他失踪了。后来,人们发现他淹死在基隆附近的岩石缝里,他最终也没有回到大陆那边,而他作为男佣用心浇灌的杜鹃花却更加鲜红,仿佛是背井离乡者深痛的哀泣。《花桥荣记》中的卢先生原本是一位斯斯文文的教书先生,由于某种原因背井离乡来到台北。因为心中念着年少时家里定了亲的钟灵毓秀的未婚妻,他便对生活充满希望,并且耐心攒钱。可是,当他在香港的表哥骗光了他存的钱后,他年少时的梦破碎了,他斯文的个性不复存在,和一个洗衣婆姘居,最终死在了家里,而挂在卢先生家里的那幅卢先生和他未婚妻的画则充满了讽刺意味。这里讲到的两个人物的命运是极为相似的,无论来自湖南乡下的王雄,还是来自桂林官家的卢先生,他们都来自大陆,都是因为战乱流落到台北,王雄强暴了下女喜妹,卢先生和粗鄙的洗衣婆姘居,下女喜妹和洗衣婆阿春有着相似的外形,她们都是肉嘟嘟、肥弹弹的。而王雄和卢先生最终的结局都是死亡,他们在死前都受到了故土梦的破碎的打击。对于王雄来说,丽儿的长大使她的形象与在湖南乡下王雄母亲曾经给他买的童养媳小妹仔差别越来越大,他在大陆时的梦越来越不清晰,而丽儿对他恶言相向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他的命运走向便偏离了原先的轨道,而走向了灭亡。“王雄对丽儿的爱情,不是一般男女之爱,而是他不自觉中对‘过去的执着。也就是说,他对‘小妹仔,对往日简朴生活,特别对年轻时候纯真的自己之无限眷恋与痴迷。他用全部生命力量设想抓住的,与其说是丽儿的感情,不如说是丽儿的童真气息所能给他的‘回到过去的幻觉。”而对于卢先生来说,年少时的未婚妻就是他在他乡自律坚定的信仰,当这个信仰被打破,卢先生知道再也不可能回到年少时,他便走向了衰亡之路。未婚妻只是一个幻影,他所留恋的并不是曾经的未婚妻,而是曾经生活过的故土。正如欧阳子所说,卢先生“一直以为别离是暂时的,一颗心紧紧攀住过去,充满希望,充满耐心,等着回到以前的美好日子”。可是最终,回到过去只是卢先生不愿醒来的一场梦,梦碎了,卢先生便死去了。王雄和卢先生的悲剧正是理想与现实冲突不可调和的结果,这也表现出白先勇对流落异乡的放逐者的同情。

白先勇写人的悲剧还体现在他的留学生题材作品中,这些作品反映了留学生们独在异乡的孤独感,尤其表现了白先勇对人的命运以及传统文化的理解与认识。《芝加哥之死》讲述了三十二岁的文学博士吴汉魂在芝加哥大学博士毕业后自杀身亡的故事。吴汉魂是一个中国人,在芝加哥大学念了两年硕士、四年博士,最初没有奖学金的艰苦生活难不倒他,他凭借自己非凡的毅力熬过了这段艰难的日子,在留学期间,他没有回过国,出国前和相恋多年的恋人分了手,出国后母亲仙逝他也没有回去,而在博士毕业后的那个晚上,他和一位皮肤皱得像块浮在牛奶面上的乳翳的妓女荒唐了一夜后自杀于密歇根湖。吴汉魂为什么会死?明明出国留学后读到博士毕业,后面便是找工作的大好时光了,可是他却最终选择自杀,这与他的文化认同危机以及自我认同危机有关。多年来,吴汉魂醉心于学术研究,忽略了身边的人和事,等到博士毕业后,恋人早就与他分道扬镳,而母亲也已经仙逝,找工作需要自我介绍,可是吴汉魂的人生中只有学习,这六年来,他如饥似渴地学习西方文学巨著,可这些文学巨著并没有给他带来实际的价值,可以说,到最后他的精神家园是一片荒芜,死亡成了他最终的解脱。在留学生们的心中,回到故国不难,难的是自己多年以来一直坚持的理想信念的崩塌,吴汉魂便是其中之一,而除却信念的崩塌,更多的是有国不能回的伤痛。《谪仙记》中的李彤是一位落魄千金,曾经父母还在时,家世显赫,同行的朋友也是如此。而当国内战事发生,李彤的父母乘船逃亡途中出了事,李彤渐渐变得偏激、执着,追求刺激,渴望在与命运的博弈中获得胜利。而厌倦了生活的李彤最终选择在威尼斯投水自杀。在异国他乡,孤独感战胜了求生欲望,不论吴汉魂还是李彤,他们都有着相似点,那就是他们回不去了,亲人的离世以及自身精神世界的崩塌使他们失去了求生的本能。

白先勇对这种人的命运的悲剧性的理解与其独特的人生经历有关。1937年白先勇出生于广西南宁,他曾先后在重庆、上海、南京居住,1948年到香港念小学,后又去了台湾上中学,并在台大外文系学习,之后,又进入美国爱荷华大学小说创作班,获得硕士学位后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讲授中国语言文学课程。白先勇虽家世显赫,然而,他从小到大却辗转各地,住所飘忽不定。就物质方面而言,白先勇是不会感到匮乏的,然而称心如意的生活不仅包括物质方面,还包括人的精神世界的充实与完备。显然,白先勇在这一方面是有所缺失的。在他回忆自己的童年时,他说:“对我个人来说,如果很客观,当然我还是比较幸福的,在家庭啊(等方面),表面上都是很顺遂的,表面上。但是我感觉到,就包括我自己,人总是有一种无法跟别人倾诉的内心的寂寞跟孤独。”白先勇在童年时曾染上二期肺病,这是一种传染病,于是小小的他一个人被隔离在群体之外。他说:“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那样与世隔绝虚度过去。”这段生病的经历让他感受到了寂寞与孤独,而他过早地体会到孤独寂寞的情感以及形成的性格,使他对人类的情感有了很好的共情。白先勇对人的命运的悲剧性认识,来源于他独特而丰富的人生经历,来源于他对传统文学的痴迷以及希望通过文字传达人类心灵痛苦的愿望。正因为如此,他笔下的生命总是难逃孤独与寂寞,最终的结局都是以悲剧收场。小说《玉卿嫂》则捕捉到了人最真诚而又热烈的情感,美丽的玉卿嫂爱上了比自己年纪小许多的干弟弟,在干弟弟另寻他爱的时候,她在绝望中杀死了干弟弟并且自己也随之殉情。这种情感上的热烈让读者看到了一种生命的残酷、唯美景象,落寞的人生不需要继续存在,而毁灭也是惊天动地的。白先勇的作品背后常常隐藏着一种夺人心魄的魅力,那是对人的命运的一个哀叹:无辜的生命在失去了自身信仰后,他的命運便往悲剧方向发展。

人物命运的悲剧性在白先勇的创作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而与人相联系的家族在他的作品中同样占据重要的地位。在《思旧赋》中,我们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个人与家族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李家是旧日的名门贵族,有过“轰轰烈烈的日子”。但如今李家已经衰败,没落不堪,夫人已在两年前去世,家中两个曾经受恩的年轻仆人,勾搭着盗了一箱玉器逃走了,李小姐因为爱上一个有太太的男人,已经离弃了自己的家,长官变得多病多忧,一度闹着要出家当和尚,而李少爷到外国留学,却精神失常了。这一家人的命运到最后都是不幸的,而这个昔日辉煌的家族也因此没落不堪,如果再看李家所处的位置,“李宅是整条巷子中唯一的旧屋,前后左右都起了新式的灰色公寓水泥高楼,把李宅这栋木板平房团团夹在当中”,则不难看出,李宅实际上是古典传统的一种代表,它的衰败代表着一种旧式文化传统的没落,在历史的洪流中,旧式传统的落寞是必然的,也是可惜的。这种情绪在《梁父吟》中则表现得更为明显:“书房内的陈设十分古雅,一壁上挂着一幅中堂,是明人山水,文徵明画的寒林渔隐图。”朴公所代表的旧的文化传统在面对新的文化冲击时是那么力不从心,不论是王孟养之子王家骥还是朴公的小孙子孝先。他们这些新一代青年都接受了外来文化,在新的时代潮流中,古典文化渐渐地被新一代年轻人所忘记。朴公倒是有心想让孙子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可是,朴公的年纪大了,最终孩子还是要回到在美国教书的父母身边,他接受的依旧是美国文化。

白先勇说,“我写的常是人的困境,因为人有限制,所以人生有很多无常感。在这种无常的变动中,人怎样保持自己的一份尊严?在我小说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题目:他们过去的一些辉煌事情、一些感情、能够保有的一些东西”。在写人的困境以及家族命运的联系中,白先勇将这两者合而为一,通过写人的命运来展现家族命运。《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花桥荣记》《芝加哥之死》《谪仙记》《思旧赋》《梁父吟》等作品中,人物的命运走向和家族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流浪在外的漂泊者在失去自己依靠的故土和文化时,内心的彷徨无依;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感受到中国的传统文化式微,慢慢地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中。《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王雄因为再也回不到过去,年少时的美好终究成梦幻泡影,最终选择自杀,希望这样能回到家乡;《花桥荣记》中的卢先生因為明白了别离是永久的,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美好生活中,最终走向了死亡;《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因为精神世界中中国文化的缺失导致最后自杀身亡;《谪仙记》中的李彤因为父母双亡,国内没有可牵挂之人,自身感到孤独寂寞,最终也选择了自杀;《思旧赋》中的李宅则展现了旧式文化的衰微,年迈的罗伯娘和顺恩嫂无法挽救衰败的李氏家族,或者说她们的力量太过于微小,不足以和新的势力相对抗;《梁父吟》中的朴公代表的旧式传统文化最终会消逝,而以王家骥为代表的新式美国文化则冲击着中国古典文化。白先勇笔下诸多人物走向死亡的结局并非偶然,他安排的人物命运悲剧走向也并非巧合。他一方面写出了人在面临精神困境时的自我选择,另一方面写出了在新的社会中,对于传统文化式微的哀叹。

白先勇通过对人物命运的描写,以其独特的视角对个体生命中遭遇的悲剧与家族命运前途进行了严肃认真的思考,表达了自己对个人与家族关系的理解,并通过文学创作来加以实践,试图以此来提高人们对生命的认识以及对古典文化的认同感,这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学史上极为突出。由此可以看出,白先勇对人类心灵情感的认识既是孤独的又是卓越的,他对人类命运的探索以及人的前途命运的忧虑,必将影响并引领后来者更加关注和思考人存在的意义,以及人类在遭遇不幸时如何清醒地认识自我并走向正确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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