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
舀纸是匠,揭纸是师
他一生都在练习
将一片水从另一片水里揭开
水纸几乎就是水了
带着细纤维的水
每张都揭开,五张成一叠
液态纸,是纸的婴儿
在暖阳下,他静静地磨指甲
磨倒刺,磨老茧,磨血疤
掌心具备了襁褓的柔软
和经卷的滑腻
他神定气闲,近似造物主
极其熟练地,从光阴里
救出一张水意淋漓的纸来
七十二道脚手,除开吹那一口
他们吹浆汁,吹帘子
这些看不见的精微,用口风来完成
有时候,仅仅是轻轻地呵气
一面液体的纸就成型了
而后,他将帘子提起来
一个水平面便悬在空中
无须吹纸浆的时候
他就吹掉入浆汁池的小飞虫
从水纹中吹掉一個黑点,从涟漪里吹去一处斑痕
如吹掉孤独里的痛处
他的绝技,就是将大风分成微风
慢慢地吹走薄暮
纸到黄金为止,多好
我见过人间最柔软的黄金,莫过一方刚出水的草纸
吸水的黄金,纤维化的黄金
可以像切豆腐一样切开的黄金,捏在手心成了泥的黄金
咀嚼起来烂熟的黄金,清香四溢的黄金
纸到黄金为止。刘坤胜先生,此刻
我想打断你,留下一方黄金,不要把它变成祭典上的火焰
让它,自然地风化。我愿意看到
——黄金逐渐萎缩。大风口把它含在嘴里,又吐出去
绣月光
忽一日,休眠的月亮醒来,高悬头顶
仿佛她在阳世,人在阴间
我若是水面她必被漂石击穿
我若是古井她必因伤愈而浑圆
又忽一日,绣面终于完成最后一针
满月初成,而它竟然因为太白而无任何丝线
我若是村庄定会大量埋葬月光
我若是母亲定会把月光葬在针眼里
最后一个拉锯人
拉锯的时候,他的每一次后撤
都像是在撞胸。没有对手
与他保持平衡
有时候,他侧身把钢锯拉向身后
奋力在空中举出一个暂停的姿势
托举,握拳
誓要把木屑送进火焰,把木板
送上天楼,把自己
送到对立面去
仿佛那边有一个人累了,也暂停
与他换手,换位
他一个人,幻化为两个人
继而一群不存在的人
被一一调度出来
他在黄昏的核心位置锯呀锯
直到白天断裂,他听到了咔嚓轻响
黑夜应声翻面
鹅舞
她终于可以与一只鹅平视了
鹅将柔软的脖子收缩,拉伸,缠绕
甚至旋转,只为与她为友
可它凌乱的步幅和凌厉的喙
让她觉得一只鹅是这个春天最大的敌人
亦正亦邪的鹅,遍身假象的鹅,见到她
只会一种表白的语言:我我我我
我的女儿与鹅,如果亲吻
将是羽毛爱上胎发
她终于可以与鹅,在等高线上
组成笨拙的一对了
春日午后,我看见了村里奇异的一幕
——幼儿踮起脚尖,鹅倾斜着蹼
互相距离一米,不约而同,跳简单的摇摆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