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福根
十多年前,我曾经到家族的祖坟山抄录列祖列宗的墓碑碑记。碑记必定记述了祖宗的婚姻。如:先考的碑记会讲到他娶的妻子是哪里人,而先妣的碑记则会讲到她是哪里嫁过来的。看着这些碑刻,我无限感慨,在迁居阳朔长达200年的家族婚姻史中,以家族所在地为原点,历代先妣竟全都是从东西南北15公里半径内的乡村嫁过来的!由此,我脑子里产生了所谓“婚姻半径”这个词儿。尽管我的老家处在桂阳古驿道上,是清代所设立的桂阳古驿道南路第八所驿站,虽然处在古时的交通要道上,但是家族婚姻半径历史征程的脚步是如此缓慢,以至于直到家族迁居阳朔200年后,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这个婚姻半径才得以突破,身在其中的我有幸见证了这快速的突破。
围绕这15公里内的婚姻半径,列祖列宗的婚姻到底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五味杂陈的故事?远的已经无法追溯,只说1927年,祖父要从12公里外的北边雁山镇大埠乡娶回奶奶,这12公里的路程来回步行需要3小时。
奶奶家里一贫如洗,她从小就被卖给人家当丫头。奶奶在那户人家长大后,那家人把奶奶以女儿的名分“卖”(故乡方言以前表达“嫁”的意思竟然是“卖”)给我祖父,当然少不得要交一笔做彩礼的钱。
按故乡方言的说法,当年“倒了纸票”——就是通货膨胀导致纸币崩溃了。家族迎娶奶奶的队伍天不亮就起床,当带着礼金、猪肉等彩礼一早就步行到新娘家时,人家竟然拒收纸票(纸币),说“纸票倒了”,必须拿银圆、铜钱等硬通货才能娶走新娘。
迎亲队伍赶忙疾步回家来,汇报了如此意外的情况,长辈们愁眉紧锁,婚期既定,绝不能让当时年轻的祖父成不了亲!于是,家族总动员,能够拿出多少硬通货的都拿出来。于是,藏在床头的、墙缝的、楼板下的……能掏出的都掏出来了。可还是不够,没有办法,族人只好分头在全村和邻近的林家旺村乞讨式地请求帮助。不知遇到了多少好心的村民,也不知是否遭遇了无数次尴尬的拒绝,直到太阳偏西,好不容易才凑齐所需的礼金,迎亲队伍才又重整旗鼓,踏着夕阳迈开步子走上迎亲路。据说,上古时期的婚礼多在黄昏或者黑夜里进行,所以婚姻的“婚”字带了个黄昏的“昏”字。谁会想到祖父的婚事竟然返祖似的在黄昏和黑夜进行。
当奶奶被娶进祖父的新房时已是深夜。那些热闹喜庆的繁琐仪式,诸如拜堂、新娘第一次到村里的水井挑水,晚上给长辈亲友敬姜糖茶、倒洗脸洗脚水,夫妻互相为对方洗脚,唱祝福的新郎歌,隆重的铺床仪式等等一切从简,简到不能再简。12公里的婚姻半径,折腾了几乎一天一夜。这就是动荡年代的家族婚礼。族人不知道何以纸票会倒,他们仿佛只是大海中的一些浮沫,不知道风浪何以起,何以落,只能随波上下,不能自主。
祖父和奶奶的婚姻生活持续了17年。1944年11月11日,进村的日本鬼子一枪打死了手无寸铁的祖父。奶奶似乎成了枝头飘零的树叶,过了几年,奶奶改嫁到了14公里之外的他乡。他们的婚姻从波折登台,到悲剧落幕。
就在祖父被日本鬼子枪杀的当天,祖父的侄孙、我的族兄启庄,还有他的父亲同时遭日寇抓丁,被迫一路做挑夫到了外地。而此时,离启庄娶亲的日子不到一个月,被奴役的路途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婚礼是否还能够如期举行都是未知数。在鬼子枪口下的父子不知有多么煎熬!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天,一个没有持枪的鬼子押解启庄去河边洗菜,不远处的启庄父亲看机会难得,心急如焚地对儿子说:“你还不快点跑!你就要讨亲了,莫不是你要给抓到天边,命都保不住不成?还不快跑!”
启庄醒悟过来,瞅准机会,趁鬼子不注意,斗胆纵身跳进水里,拼死游到对岸,再一路东躲西藏,逃回家来。后来启庄父亲也抓住机会得以逃出来。而有些同一天被抓丁的村民,则永远地失联了,至今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启庄迎娶仅3公里距离的东边邻村——下岩村新娘的婚礼总算能够如期进行。然而,那该是家族在阳朔200年生存史上最冷清的婚礼了。
由于日寇不断侵入村庄杀人、放火、劫掠,村民没有人组织起来抵抗,都躲到村外山林边的岩洞中。启庄的婚礼只得在两公里外的横山头和白脚山两山间的山峡荒草地上举行。北风寒冷的呼啸取代了喜庆的唢呐和锣鼓。兵荒马乱的岁月,日寇到处杀人,亲友来贺的少之又少。
一块巨石旁边,席地铺上毯子,一对新人就此拜堂。自古以来的“一拜天地”都是在正堂上拜的,谁曾想如今在荒野的天地之间来拜天地。所谓的“一拜天地”,真正在山间荒野拜天拜地时,又是何等的荒唐和凄怆。拜堂是必须要拜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的香火堂的,以禀报并且感恩祖先,如今也只能在荒山野岭中遥拜了。
冷山冷风冷草地,冷饭冷菜冷婚礼,这是荒草地上的草草婚礼,冷冷喜宴。
故乡的婚宴酒席,讲究个十大碗的美味佳肴,其中有过油锅、过蒸锅的纯五花肉做的净扣,有一块油炸芋头配一块五花肉的芋头扣,有鸡肉做的鸡扣,有鸭肉过油锅做的鸭扣,有红枣炖猪脚等,总之不会少于十个菜。八个人一桌,吃不完的肉类菜肴,亲友们会“夹菜”(打包)回去与家人共享。
鬼子不断来抢劫,猪牛鸡鸭几乎抢掠一空,又哪来多余的钱财办丰盛的婚宴?就算有钱财,鬼子随时来杀人放火,逃命都来不及,谁有心情、胆量和时间来办丰盛的婚礼宴席?70多年后,三叔讲起这场婚礼时还记忆犹新,当时,启庄妈妈尴尬地对来吃酒席的亲友们说:“众人吃就吃啊,就不要‘夹菜了。”饭菜够吃就不错了,哪还有剩余供亲友“夹菜”。
劫后余生才办成的婚礼,如果能够洞房花烛夜,也許会让这对新人有“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的不真实感。然而,那是什么样的洞房啊!山洞为房。村里人害怕鬼子的屠杀,男女老少都跑离村子,在村外丛林中的石灰岩山洞暂居逃命(我的祖父就是因为去帮一个村民到地里扛一架犁,没有及时逃离而惨遭鬼子杀害的)。山洞不大,还要划定各家能够暂住的“地盘”。族兄启庄这对新婚夫妇入的就是这样的“洞房”!谁能想到,一个五千年文明的国度,在经过几千年文明发展之后,竟然还有这样的新婚“洞房”。这是国人屈辱的“洞房”。
启庄之后的几年,15公里内的婚姻半径史还在延续。
民国时期,在我的家乡,人到了十来岁就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我的父母十三四岁就依照父母之命结了婚,到祖父被日寇枪杀时也就十六七岁。祖父遇害后,不到一年,祖父的弟弟、弟媳,我的叔祖父、叔祖母,二叔的父母先后病亡。祖父留下五个未成年子女,叔祖父留下两个未成年子女。祖母加七个未成年人组成了一个家庭,住在祖屋中相依为命。我的父母亲年纪最大,也就十六七岁。在奶奶改嫁后,我的父母“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实际主持操办了五个兄弟姐妹的婚事。
1948年,二叔要娶西边9公里之外、名叫四脚山(现名四吉山)的二婶。雇来接新娘的轿夫听说是去四脚山,就说从来没有听说什么四脚山,也从来没去过,又听说是山区,说什么也要两倍的轿夫钱才肯去。家里没有办法,只好如数给钱。母亲直到80岁时,还谈起这桩两倍轿钱的往事。而如今,村村通路以后,从我老家到二婶的外家,骑摩托车走迂回的乡村公路也就一个多小时。
二叔矮小少言,略显懦弱,二婶则高大壮实,性格强悍。二人的婚姻纯粹是媒妁之言,二人婚前并未谋面。一次,父亲在天井向屋外排雨水的水涵(涵洞)里,无意中发现一双还没有缝鞋帮的布鞋鞋底,鞋底很长,显然是高大的男人用的。父亲如雷公般发起怒来,讯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委屈地辩解,指天赌咒发誓,申明鞋底和自己绝无关系。后来,父亲问他的弟媳、我的二婶。
“全靠她承认了是她的,要不然的话,还不晓得会出什么事情!”直到我工作以后,母亲第一次和我说起这件事时,眼睛里还流露出一丝庆幸的目光。
二婶那双大长鞋底后面该有一个怎么样的悲伤故事?随着她前年以80多岁的高龄去世以后,她把故事带进了坟墓,如今都荒草萋萋了。就算她活着,又有谁敢去打听其中的悲伤。
看来,15公里婚姻半径历史里的诸多故事,除了地理空间距离近之外,如果还有什么相同点的话,那就是前辈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根本没有见过面。也许一辈子同床异梦,两颗心里却是无限遥远的心理半径。
大约在民国初年,一位赌疯了的族叔,甚至活生生把族婶当赌注输给了另一个赌徒。
那是某一天早晨,族叔对族婶说:“你梳一下头嘛,换一套好一点的衣服裤子。我们去大鱼岗出早工吧。”
族嬸不知原委,便梳了头,换了一套好一些的衣服裤子。心生欢喜地跟着族叔去有自家耕地的大鱼岗“出早工”。
对于这件事情,家族人不愿意细说,也许本来了解的就不多,难不成这位族叔赌输了妻子,拿妻子去给别人偿赌债这么难于启齿的事情,他自己还绘声绘色地细说?族人只说,族婶到了大鱼岗才知道自己的丈夫赌博输得精光,最后把老婆也当赌注输掉了。
家族流传着族婶在大鱼岗说的一句话:“难怪讲,这个死丧(意思是死鬼、杀千刀的)喊我梳头,喊我换衣服……”
想来族婶如果不梳妆打扮一下,还不值族叔赌输钱的数额呢。天知道,赌徒在以一个人妻为赌注时,都讨价还价地说了些什么可耻的话。从族叔要族婶梳妆打扮一番的举动看,也许赢钱的赌徒曾经质疑族婶的相貌是否能够和赌注的金额相当。
天地为舞台,晨雾为幕布,花草树木为观众,在那一个白露未晞的早晨,在大鱼岗,到底上演了一场什么样的人间悲剧?族婶呼天抢地?坚决不从?“好一点”的衣服撕破了?梳了一下的头发乱了?眼泪湿了头发或者衣服、脸庞?族婶大呼救命,声震山林……或者她想开了,反正都是赌徒,半斤八两,一丘之貉,或者只是一味服从?然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山林静默,我的族婶确确实实被赌输给另一个赌徒了。作为晚辈的我,在百年后就只能想象了。几年前,清明扫墓时,我看到族叔的墓碑上只刻了族叔一人的名字,只是猜想族叔族婶没有合葬,就问比我还大十多岁的族侄说:“你奶奶葬哪里去了?”他说:“我奶挨我公卖了。”我这才想起族婶被赌掉了的事情。这就不是地理的半径问题了,是心理半径和文明半径问题了。如今想来,只能叹息。
打破15公里婚姻半径和父母之命造成的心理半径这个历史记录的,是在新中国成长的小叔和小婶,那已经是1962年了。
此时,历史早已翻开了新的一页,桂林有了国营农场。小叔小婶在农场干活相识,一起劳动,日久生情,相恋结婚。小婶来自阳朔南部,与我家相距约30公里。婚后夫妻和谐,白头终老,如今两人已在另外一个世界团圆。小叔小婶的婚姻是家族15公里内婚姻半径的历史性突破,并且开创了家族的自由恋爱史。
到了1981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在故乡人口中叫作“分单干”),自由恋爱成了家族青年男女“汹涌澎湃”的选择。仿佛一夜之间,家族和故乡的青年人也要“实行家庭联姻承包责任制”,在婚恋问题上拒绝父母包办,要搞“单干”,自己承包,自己负责,不要媒人来“第三者插足”。自由恋爱之花有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终于,有个堂妹嫁到了桂林郊区漓江边的卫家渡,使家族婚姻半径达到了60公里。
恢复高考后,给勤学的草根带来了上大学的机会。也就在1981年,我成为家族里的首位大学生。这更大距离地突破家族婚姻半径的“历史使命”,冥冥中似乎也注定要落在我的肩上。
大学毕业,我申请到桂西北工作。从桂北第一次去到桂西北,天假其便,在筒子楼住我对门的也是刚毕业分来的女大学生。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同手足。一来二去,女大学生成了我的恋人,后来干脆结婚成了一家人,真可谓“门当户对”。这一联姻创造了新的历史纪录:家族婚姻半径达到了近400公里!还跨越了地市的区域,而且我和妻子是“城乡联姻”,打破家族200年婚姻史的“村际联姻”(婚嫁双方都是村民)的纪录。这是家族婚姻半径征途的里程碑式的进步。
当然,近400公里的婚姻半径记录不会像1962年那样,两百年固定不变。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社会加速发展,家族婚姻半径被打破纪录的节奏和长度也在加速地增长。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家族的年轻人外出东南沿海各省打工,和从全国各地来的男孩女孩在命运中交错,或者偶遇,或者一见钟情,或者在工作中日久生情。家族的长辈,一觉睡醒,会有女儿说:“爸爸妈妈,我要嫁到某省了!”或者正在吃饭时,儿子忽然带回一个外省的女孩儿,女孩儿说出的地名,常常让刚刚习惯问“你是哪个县的”的长辈坠落在云里雾里,要知道,长辈几年前还习惯问“你是哪个村的”。
于是湖北的女孩儿嫁到了梁家,贵州的女孩儿成了梁家的新娘,湖南的女孩儿也成了梁家的媳妇……
于是,梁家的女孩儿嫁到了浙江,梁家的女孩儿和陕西的小伙子结了婚,和湖南的小伙子联了姻……
从此,家族的婚姻半径延伸为中国大地的半径。
而最为令人欣慰的是,这些以神州大地的半径为婚姻半径的新一代,他们已经没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婚姻的地理半径在长长地延伸,而他们自主婚姻的心理半径在大幅拉近,甚至是零距离:自由恋爱,两心如一。
我的家族如此,我想,全国老百家姓的婚姻半径又何尝不是这样。
2006年,小叔的幺女儿、大学学外语的兰英妹妹结婚,婚礼在号称地球村、洋人街的阳朔西街酒店隆重举办,一袭西式婚纱的兰英和新郎在酒店大门迎接亲友来贺。不知来自哪些国家的各路洋游客,饶有兴致地围观,善意地微笑着疯狂拍照。兰英的婚礼成为家族历史上第一个有诸多外国人围观的婚礼。也许兰英的婚纱照立马被他们分享到了网络上,分享到他们的朋友圈,传到世界的一些角落。这些国际游客不会知道,这位新娘的家族200年的婚姻半径才15公里,他们不会知道,新娘能够和他们用英语流利地对话。
我的儿子也是学外语的。一次,在餐桌上我对儿子说,你可以在全球范围内找女朋友,你的婚姻半径是地球的半径。儿子听完我的话,反应很平淡,没有觉得这是什么新鲜想法。如果有缘,说不定他就会打破梁氏家族婚姻半径的历史记录,让地球的半径成为他的婚姻半径。启庄嫂的外家下岩村,不是在20多年前就已有了跨国婚姻,有人娶了荷兰媳妇吗?
无论是我的家族,还是其他的无数家族,国人的婚姻半径都随着中国目光的向前延展而拓宽。在中华民族的目光已经投向外层空间的今天,地球半径早已是很多国人的婚姻半径,除非外星球另有人类。而我家族的婚姻半径的百年征途,也会以达到地球半径而完美收官。
祝福了,那些婚姻半径达到了地球半径的中国人!祝福了,我的国!
笔名梁佛根、高梁,教授,广西桂林人。在《广西日报》《人与自然》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30余篇。在《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文艺理论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40余篇,著有《读书指津》《中国古代文学名著争鸣大观》等书籍7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