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思睿
明眼人都知道,大清朝完了。连接不断的天灾、暗无天日的压迫、长期积累的矛盾,正赶上远道而来的侵略者,像是给这个腐朽的王朝敲响了丧钟。无可奈何下,她爹把她卖进了戏班子。戏班子里头苦哟,下九流的东西既被人追捧,也被人瞧不起。越想上台,越想糊口,越想有名,就越得对自己下狠手。那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般往下掉,那嗓子练得一天到晚嘶哑红肿……不过她却从来没叫过一声苦。她看起来老实稳重,像极了一朵未开却已经衰败的花。唯独提到与自己青梅竹马的他时,她的眸子里才会有几分光彩,她才会有几分少女的情态。
后来他来了。
那天她第一次登台唱曲,唱的是苏轼的《洞仙歌》,在唱到“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一句时,她看到了坐在台下的他。两人本是少时玩伴,再重逢时,却看一人凤冠霞帔,假做神仙妃子;一人长衫纸扇,怀抱朗朗乾坤。相视一瞬,西风吹拂幕帘,掀起了微小的波澜,似在叹惋着流年……后来他场场都来,场场只看她,两人暗生的情愫便在这西风吹拂的岁月里,在这咿咿呀呀的唱词中发芽、生长。
后来他参军了。
她不是没阻止过,只不过他坚毅的目光,让她再也说不出那些挽留的话。他留下了一纸婚书和一句“等我回来”。她摸着那张大红的纸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她不是没看到官员们尸位素餐,脑满肠肥;她不是没看到租界外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她不是不知道一大批洋人正践踏着战士们的尸骨,侮辱着国家的尊严。可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戏子,能做什么呢?婉转的曲调只能博人欢心,只能在盛世年华做锦上花,在残酷的炮火里注定枯萎衰败。
后来他死了。
时局越来越乱了,平凡的日子好像成了奢望。听说洋人发明了一种叫电影的东西,它虽抢完了戏班子的生意,可连戏班子里的人都禁不住去看。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传统的戏啊,就像那被推翻了的大清王朝一样,终会慢慢地坍塌。为了维持生计,戏班主让平时精心养着的角儿去陪洋人们喝酒,酸涩的红酒、辛辣的白酒,灌了一口又一口。可她拒绝了。她所在的恒川是少数几个未沦陷的地区之一,她知道他所在的部队正拼命守护着这里,这让她觉得生活还有希望,也让她可以拒绝洋人、拒绝冒犯,维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直到那天——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天的天空是阴沉的,一如他告别的时候——又是西风掀起了帘子,扯开了花好月圆的窗纸,露出了窗外炮火肆虐后的痕迹。当听到“恒川沦陷,守城士兵全体殉国”的消息时,她的泪水悄然决提。她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用苟且换来的平安,就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笑话。枕下反复抚摸过的婚书,就像是难言的风,刹那间让她痛到全身颤抖……于是她吞下了木炭,用金钗划破了自己的脸。她想,这后半辈子,总不能再蹉跎了流年。
后来她走了,也算是活了。
嗓子废了,不能再唱戏了;脸花了,不能再登台了。可是她在外面却闻到了不再是脂粉味的空气,听见了不再是靡靡音的曲调。学戏的人识字,她便去当了老师,用半残不破的嗓子去教,教学生坚强,教学生独立,教学生爱国。每当看到孩童开蒙,她都在想,在这黑暗的天空下,又有一朵花儿在萌发。
西风吹了又吹,流年转了又转,侵略者终于被打跑了,这个国家的脊梁终于挺起来了!她被人尊称为先生。可更令她高兴的是,她教出的那些“花儿”已开遍了大江南北,馨香四溢。后来她去参加了祭奠恒川抗战军人的仪式,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回校后,她又翻出了那张发黄的婚书,突然间回想起那年她第一次登台,坐在台下的他还是一袭长衫,而她正唱着:“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她笑了,总算不负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