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现为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人物之一。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2005年《诗歌报》年度诗人奖;2008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2009年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14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跨文本寫作《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等;长篇小说代表作《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诗歌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
1
对面阳台上的男人在看我
他能看见什么呢?有一些枝蔓拦住了他的
视线。洗澡水在下水道中哗哗流过
倘若走近我,你们能倾听我的历史吗
一些从尘埃中生长出来的果实变枯萎了
萎谢的秋冬之后,她收拾了行装
准备好了在旷野上盖房子的材料
她等待那座房屋太久了
就像是烟花雾雨挡住了她的触觉
她曾睡在水泥和红砖房中虚拟出那座房屋
站在阳台上的男人,只相隔数米
我们却永远是陌生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无法看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因为你无法跃过阳台,到我的书房中喝咖啡
因为你很快就进房间去了,你掩上了阳台门
因为在太近的距离中,灵魂会关闭了灯光
在我房间里有一盏灯,它可以说话沉默
用其黑暗中的光,让我想再度到哀牢山的
原始丛林中去,躲避人世间太炫亮的虚无
站在阳台上的男人,你已经进屋睡觉去了
你已经下沉到茫茫黑夜中去了
你无法看到我,与那盏灯一起
梦游在黑暗中的好时光,灵魂为我跃起
2
当灵魂为我而跃起,还需要词语吗
看一群雷雨之前的蚂蚁在红色的土路上
拼命的迁徙,你就知道语言是脆弱的
确实,语言的脆弱,就像一双筷子寻找到了
铜鼓,它落在了鼓面上,它找到了失散的
乐谱,神秘的先祖父。当灵魂为我跃起
你还会感觉到疼痛吗?这脆弱的、丝绸般的
语言,只有当它遇到了荒野,它才会
遇到智慧的狐狸在奔跑,饥饿的黑熊们
已经在村庄外的灌木丛中潜伏
啊,人类,词语是脆弱的
请给予它们生长的土地以及泅渡的彼岸
3
要下雨了,黑夜中的雨,你无法看到晶莹
雨水的晶莹剔透,是需要光泽照亮的
当我在露台上收回晾晒的衣物
而你正在另一座庭院中收回筛选过做种子的
饱满谷粒,它们颗粒圆润,正在替后人类学
传承生命的起源。要下雨了
干燥了几个月的土地仰头看着漆黑的穹顶
噢,我们曾在早年爬上金黄色的草垛
试图破开看不到底穹顶的深度
去找到水晶、化石,或者在碧水中
摸到天蓝色的鱼尾,啊,幻想的魔力
曾让我们在草垛,上升到了神奇的宆顶
词语曾让我们一阵阵游动身体
渺茫的身心却让我们在莫名的惆怅中
再次从草垛回到大地。等待我们的是台阶
你知道台阶与石匠的亲密关系吗
在云雾弥漫的高原,我曾在一个石匠身边
度过了从早晨到落日的时光
何谓石匠?他从早到晚总是举着一把铁锤
然后敲击着那块从山顶滚下来的巨石
要下雨了,这是今天我该面对的现实
就像是你来了,头顶苍茫黑暗
伸出手来,让我看你手掌上的纹路
那些曾经是粗的线条变细了
那些曾经是细的线条变粗了
那些曾经是直的线条变弯曲了
那些曾经是弯曲的线条变直了
要下雨了,黑暗穹顶下的雨
将带给这干燥星球一场盛大的庆典
4
讨论物事以后,再回到房间
一个人的房间,离荒野并不远
隔着一条河流,村舍,果园,高铁隧洞的距离
构成了一个人的房间。当雾色苍茫
你将房间作为避难所,开始从削土豆开始
想念山坡上蓝色土豆花盛放时
你写过的小说中,出现的一个片断
找回了自己的家谱,因此,每一条羊肠小道
都通向消失的古代城堡,都通向一个婴儿
再生的牙齿。当我们拾到残缺的古陶片时
物事已经结束了轮回不已的战乱
鸽子为什么可以为我们传递信札
因为,人们彼此相爱,哪怕是战乱
也难割舍海洋和内陆的关系
波浪中生长人身体中漆黑、深蓝、红色的帷幕
只有站在帷幕下,我们会产生仪典
选择自己内心的帝王。而内陆线
通向我们的脚趾头,粉红色的脚趾头
确实很性感。这一刻,多么寂静啊
人所拥有的寂静,使我们彼此想念
穿过了层层叠障中的帷幕以后
重又返回一个人的房间
就像返回你的身边,帷幕为谁升起
土豆的蓝色花茎静悄悄沿山坡盘旋出去
多么寂静啊,松明火焰开始慢慢冷却
井水不再映现我们的容貌
忧伤的年轻人早已经从地平线上消失
帷幕下,唯有一个人的房间或明或暗
她的脊背,微微面对墙壁,再伸手
将窗帘合拢,多寂静啊,没有人可以扰乱
她的内心,当灵魂为之跃起
锁骨下的皮毛,犹如云絮中变幻的
语词,每一个词撼动身心之后
她又回到了帷幕之中,暗红色的小房间
有窗户外快运路上正在抵達的昭通苹果
还有华宁陶、蒙自石榴、基诺山古茶
抚平波纹的手,也正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每一架书都是先知者内心的神意弥漫
每个人都是亡灵者的转世归来
5
此刻,尝试着在寒冷的海拔中往上走
其实,是被云端中变幻无穷的气象所召唤
云图召唤我后,在远隔千万里的大西南
我在召唤你,希望你从阴郁的天气中走出来
好天气是从灵魂中出来的。当你将洗衣机中的
衣服晒在露台,偶尔一瞥,你会看见灰尘
已落下去了,灰尘落下去了,衣服变干净了
古往今来,人类所发明的器物,离不开灰尘
每一轮回中的战争,都游荡起了黄沙弥漫
而战乱结束,每一粒黄沙都会回到原乡
我召唤你,是因为我们都喜欢有马铃薯的山冈
尤其是马铃薯盛开蓝色花朵时
你我都会心生欢喜,扑向前,呼吸着淡蓝色的
空气
我召唤你,不仅仅你是我的另一个影幻
是我影幻中的落地玻璃,是我水缸中的一轮明月
是我的焦虑,不眠的伙伴
我召唤你,不仅仅因为你变幻无常
还因为你有长久不变的爱,你劳作的姿态
就像蜂蜜扑向花蕊,再扑向蜂箱
我召唤你,不仅仅我们有共有的忧患和欢喜
曾经挫败的场景,也会生长磁铁
使我们拥抱后,心生出无限的悲悯
我召唤你,随海拔而上的云端深处
你可以找到我,看见我的左右手
模仿着小鸟的翅膀。看见我,如往昔
想在云穹中种植,在幽暗的光线中隐蔽
你会看见我,站在云梯间,告诉你因果之源
就在我们彼此看见时,红色的谜团过去了
改变了方向,蓝色的云团又过来了
6
我是谁?这重要吗?洋葱正从别人的口腔里
散发出异味,循着这味儿往世界里面走
拾荒者正在拾塑料瓶、废弃物
对于他们来说,废弃的纸、瓶、刀锋、皮毛等
都可以修复一座城堡中曾经有的心血管系统
甚至于可以修复忘年之交
因此,途经他们身边时,我知道了我是谁
我就是那只荒废多年的野兽
一头小野兽,我忘了自己是谁
现在,我要找回自己的
宇宙,于是,我开始追问废弃的旧物
打开箱子的一角,会发现蟑螂,哦,你知道
一只蟑螂的力量吗? 它潜在底部
潜在我衣服的皱褶处,潜在我
个人主义史上的气味里
曾经飘忽过,而如今,它们面对突如其来的我
似乎意识到逃离的时辰已到
转眼间,它们张开细胞中的魔爪
循着箱子外的异物,面对逃跑的出口
到别的世界寻找猎物去了
我放过了这只蟑螂,犹如在某天早晨
给了我自己生路,是的,我到底是谁
我不过是没有尾巴亦没有翅膀的
人类生活中的一员
我不过是使用箱子并将生命中的一堆皱褶
存放在箱子底部的一个女人
而此刻,世界多么迷茫
因迷茫而徒生幻想,在箱子里
在废弃的一个角落,我是自己的拾荒者
我正收留自己曾经绚烂的一亩土地
此刻,虽然落英覆盖住了眼帘
抬起头,仍温柔的回想着一只金黄色的小狗
曾经尾随我的影子,在那棵山楂树下安家
我抬起头,又看到了为我手织毛衣的母亲
漫长光阴中,所有的美徳篇章都属于她
尽管我知道自己,给自己留下的一条生路
是从废弃的旧物中寻找到初生婴儿般的啼哭
然而,那婴儿迎向阳光的眼睛如此明亮
因此,我祈祷着,我的神啊
给我一片明亮的地区吧
因为我已从仓库中找到了谷物锄头
最重要的是我身体中的水
那些终于从荒芜的花园中引来的水
足以复苏那片被烈日闪电摧毁的春天的梦神
7
最美好的狂野是没有风暴来临前夕的
苍白,就像洗干净的筷子失去了味蕾
就像扶梯下站着的女子,面无表情
我的狂野,你无法看见,因为昔日的少年
已消失,用镰刀割麦的时代已过去
暗藏的疤迹,野兽的荒原
已不再需要古老的狩猎人
8
简约,是呼吸中起伏的麦粒
颗粒饱满,就这样我已知足
鞋子是要旧的,迈向那凹陷处
祖国的版图是需要铁匠的
远隔山川,手抚摸到的是棉花
更多的是蛛丝马迹
更多的是寒冷的峡谷区域
那一只只迷失方向的精灵
哪一种指南针可以寻找到你小木屋的炭火
简约,就像旧书架上一只蝴蝶的标本
没有人要你的金矿、札记、戒指,
没有人要你的宝典、诗歌、色空
但有人想听见你劈柴的声音,斧头的碎屑
还有人想弯下腰,为你洗一次头发
还有人热爱你的指甲。在我的开始
是我的结束,这是诗人艾略特的诗句
而我的诗句,埋在坛子里
理所当然,它们应该在坛子里
成为化石,就像云南古老的游牧民族
面对闪电惊悚,用陶器垒起的的一座山坡
埋葬下了不说话的前世咒语
更多的生活发生在明天,因此,我深信
来过的就随风而逝,而将抵达的
是我手里捏造的另一部虚拟之书
爱上今夜吧,如果黑色未尽,守夜者过来
世界就在你眼前,我亦在你眼前
哪怕千山阻隔,山依然高耸云端
水依然漪涟。我依然是你的某种猜测
来过的就随风而逝,将抵达的
是我手里捏造的另一部虚拟之书
爱上今夜吧,如果夜色未尽,守夜者过来了
睡吧,只有睡眠可以安居灵魂和忧伤
窗户外的聒噪,终于被睡前的星光抵挡
9
茣名的忧郁,莫名如四月最后的景致
在远离高速公路的山乡。水牛们
在执拗中耕地,四野充斥着荒芜的芬芳
10
晚安,就是去会见美丽的灵魂
在停顿中,我不尖叫,让水翻开波澜
逆境中碰撞巨鸟的伟大翅膀吧
在路上,尖叫声被层层呼啸声挟持
让紫薇摇晃吧,让美丽的孔雀开屏爱上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