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寨

2021-08-09 02:17李锐波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7期
关键词:碧色

李锐波

碧色寨,这座因滇越铁路而闻名的边陲小站,至今仍有货列呼啸而来,在一个个蜜色的上午或黄昏,然后又徐徐驶离这片一度被历史的风云所裹挟、所笼罩的沧桑热土,直到完全消失于人们的视野,完全融入犁耙山脉那茫茫的风景中。但你仍会惊讶于这短暂的过程所带来的冲击与变化,仿佛现实与梦境的交融,或折叠,或历史的某一时刻、某一情景的再现。当列车隆隆行进,伴随着黝黑的铁轨和枕木的颤动,而道砟的两侧,漫溢的灌木丛的枝条像空中挥舞的手臂,不断地摇晃和摆动着。在火车低沉,但激昂的哐当哐当的进行曲中,历史那沉重且晦涩的门楣,仿佛吱呀一声敞开了,于是,那些沉淀在时光深处的事物或充溢着离奇色彩的缤纷往事便浮尘般飘动、游离起来……那时,所有憧憧的人影、建筑或一切都仿佛沦为了这不断行进的火车的一个模糊的背景,一种陪衬和点缀。

随着电影《芳华》的热映,这个小站一改往日的沧桑与落寞,人们纷纷涌向这里,追忆或缅怀那逝去的青春或某段遥远却依然光辉的岁月。

作为滇越铁路历史文化公园极为核心的景点之一,车站站房,这栋砖木结构的法式建筑自然又再度变得活跃与充满生机。人们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漫步、流连于此,在那停滞已久的法式时钟下,在那曾经的候车室前和那长长的、似无止境的铁轨边。这些游客往往身着租赁的旗袍、长衫或旧时的衣裳,脸上浮现出一种旅行时特有的轻松和愉快,在碎石嘎吱嘎吱的声响中,一串串轻悄的细语和笑声便会飘然而起……

当我再次徜徉在这里,夕阳的余晖正越过鳞次栉比的民居照亮那金色的站台、水塔,照亮那因风雨侵蚀而锈迹斑斑的铁轨,以及两边葱茏茂密的白蜡木、构树和凤凰花,就在这一片金黄的色泽之后,是巍峨连绵的犁耙山与无尽深邃、蔚蓝的天空。在那里,云朵终年飘浮,聚聚散散,但无论怎样变幻它们的姿容,总之都是无暇而轻盈的。

不难想象,随着1910年滇越铁路的全线贯通,那时的碧色寨又是一种怎样的魔幻与离奇。一边是低矮、林立的老式民居与商号,一边遍布着时髦摩登的咖啡馆、公司、酒店和网球场;不难想象,当不同种族、肤色、语言的人们自世界各地蜂拥而至,一张张形态各异的面孔在这里交织、闪烁,一边是土褂长衫的朴拙拘谨,一边是马裤长靴的意气风发……当火车的汽笛像灵魂的小号声声响彻在这片乡野云霄,伴随着多少的憧憬、希冀与梦想?同时,在那庄严、古典的法式时钟的见证下,又有多少的悲欢离合在这极富戏剧性的站台上上演、谢幕?

沿着站台向南的山坡拾级而上,小路渐渐变得幽深和静谧,年复一年,路边的构树从纤细的几枝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小树,再成长为林,开花、结果,然后又自顾自地坠落。苍劲、翠绿的白蜡木此刻则正绽放着它们雪白、线状的花序。而山墙的石缝间,毛茸茸的苔藓像一股股细小的支流,沿着石块的边缘流淌和漫溢而出。似乎它们的成长总是无声的,连同这条小路,不喧、不躁,即便在万物竞相生长的夏季。没有风吹枝叶呼啦啦的声响,没有喳喳乱叫的鸟雀在其间上蹿下跳,没有知了、昆虫咋咋呼呼的吹拉弹唱,仿佛一幅凝固、寂静的风景,游离于时间之外,以一种永恒的姿态铺展和存在着。接下来又是轰轰烈烈的凤凰花、芳香扑鼻的夹竹桃和缅栀子。缅栀子在我们这里通常被称作鸡蛋花,因其花瓣由白到黄的色彩排列类似鸡蛋而得名。这棵鸡蛋花的树干直径有一米左右的样子,但依然青春蓬勃;阔大、茂密的叶簇和遒劲的枝干,使它看上去更像一把张开的罗马伞,挡风避雨,或往那树下累叠着的石台上一坐,又哪来的炎热与烦躁?石台因常年置于浓荫下而透着一股清凉和禅意,它的基部已牢牢地沉陷到泥土里,这些泥土从最初的赤红转向暗沉的熟诸色,继而又变为现在的深褐色。岁月终于剥蚀了那些过于鲜亮和无用的部分,并使它们不断地沉淀和发酵,直到腐化,形成更具营养腐殖质,这是野蓟、车前草、苔藓与杂草的天堂。这些绿色、微小的生命,总是随着春天的来临而萌发、滋长,然后又在雨季变得疯狂、汹涌,在职工宿舍紧闭的百叶窗下,就遍布着这样的野蓟和车前草,只是更加的肥硕和更加的蓬勃。这时,透过阳光闪烁的枝叶,对面山坡上的一些屋檐便影影绰绰地显露出它们各自朦朦胧胧的一角。昔日的大通公司、机车库房和个碧石物资转运站以及安南咖啡馆就分布在那边。

像是与你捉迷藏,有时,你越是想要将某件事物分辨仔细,它们越是变得模糊、变得扑朔迷离,尤其是黄昏里的哥胪士酒店。这栋由希腊商人哥胪士兄弟所修建的酒店与其他法式建筑相比,显得格外寂寥和落寞,当它所有的门窗终日紧闭,当生活自那遥远的某日从它的内部消失,连同那些颇具浪漫色彩的场景及物象,那些摇曳的烛光、音乐以及一切觥筹交错的缤纷景象也都一一消失了。因而,它的荒芜、空洞便不可避免地从那建筑的外部显现出来。斑驳的外墙叫人很难分辨出它起初的色彩,只见一片片尚未被风雨剥离的石灰层凌乱地分布在土黄的基底上,从而呈现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线条和图案,像是随意的涂鸦,或有一双无形的手曾在那勾勾画画,精雕细琢。假使时间足够充裕,我倒很乐意去欣赏这些抽象但耐人寻味的时光的杰作。而北面的墙壁上,厚厚的苔藓层层叠叠,一些蕨类植物则寄生在二楼尘封的窗口的边缘,或者,这是大自然的一种关怀或怜悯,让它们相互依存,也让它们互为风景。一树之隔的地方,便是亚细亚水火油公司的仓库。此外,便是密集、低矮的石屋星罗棋布地散布在它们的周围。一棵孤立的大树蓬蓬勃勃地把遒劲的枝条与层层叠叠的叶簇四散开来,从而挡住了这个仓库的某些局部,只露出几段残垣和断壁、几丛乱哄哄的野草和几扇黑沉沉的百叶窗,仿佛故意引你去猜測、去揣度它们各自的经历、故事或命运。

尽管已是黄昏,但阳光依然热烈地照射在不远处一栋栋充满法式风情的建筑上,并未因那些昔日的淘金者的撤离而疏于探访他们此前的工作室和居所,无论是曾经的职工宿舍、食堂,还是碧色寨车站。那些朱红的瓦片、窗扉与门楣,那些精巧、镂空的飞檐以及那些黄白相间的墙壁,无一不彰显着过去的繁华与鼎盛。如今,这些建筑虽已褪去了曾经的光鲜与张扬,但与一栋栋朴拙的石砌民居相比仍然典雅鲜明,再加上四周泥土赤红的色彩,依然将整个黄昏渲染得无比绚烂与耀眼。

小路的尽头,是寸轨公园,公园不大,却玲珑精致,既有高大的乔木,也有细微的草花。夏天正是它最美的季节,红色的扶桑、紫色的鼠尾草与蓝色的百子莲竞相开放,把公园点缀得既灿烂又清新。透过这些风姿绰约的树影和这些流光溢彩的花簇,车站、机车头以及零担房孤零零的墙壁便隐隐约约地显现了出来。黝黑发亮的枕木与寸轨一如既往地散发着腾腾热气,同时,鸡蛋花的幽香、夹竹桃的浓香,混合着薰衣草的气息到处流淌。公园的边缘,仙人掌、剑麻、野蔷薇……都一一倔强地伸展着它们古老却又蓬勃的枝叶。每到春天,野蜂的轰响就会彻底打破那无边的寂静。特别是在正午时分,这轰响就会格外的清晰、壮观,就像一幅厚重、暗沉的帷幕被撕开了一道光明的裂口。蝴蝶却依然轻俏,几乎总是悄无声息地活动着。

阳光变得柔和、恬淡时,我步入北面那些熟悉的民居间,顿时,鸡鸣混合着狗吠,混合着叮咚的牛铃。归巢鸟儿们的啾鸣,混合着微风的浅吟低唱,混合着絮絮的人语在空中交织、缠绕、回响,这时的碧色寨不再是一部金色狂想曲,更像一段晚祷或一曲舒缓的民谣。

曲折通幽的小径连接着一个个小院,小院的前面或后面是园子。庞杂纷呈的果蔬花卉顺应着四时此消彼长。木瓜、石榴、枇杷形成园子大体的架构,而凤仙、牵牛、曼陀罗以及各种各样的荒藤野蔓也都各有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繁茂的植物枝叶花朵早已模糊了隔墙的轮廓和界限,园子很野,一副浑然天成的模样。这些汹涌澎湃的绿意加重了黄昏的幽暗,但星光在这里会更明朗。也只有这样的园子,这样的小径,这样的地方才能使人想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般唯美的诗词歌赋。

临街的部分石屋和石径正在修葺和铺设中,但建筑的样式和风格整体未变,依然是石木结构的二层或三层小楼,依然是青瓦的屋檐和朴拙的窗扉,原先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被一块块切割工整、平坦的石板所取代,宽敞、明净,岁月尚未在它们身上烙下任何风雨的痕迹和印记,每一块石板都是全新的,每一块石板也都安静地反射着暮晚幽幽的光泽。一种新的生活,一种充溢着商业气息的生活即将在这里开始,并循环往复;民宿、书店、画廊,或者是琳琅缤纷的甜品店与杂货铺,一切都将雨后春笋般在这里涌现。这时间的魔法和万花筒,总是变幻,却总是越变越缤纷,小吃摊、饭馆、咖啡馆、酒吧、商店……这些或传统、或时尚的事物也都一一随着旅游开发的深入而应运而生,且成长茁壮。

在从事这些买卖营生的当地人中,不乏我的街邻或亲戚,不乏耄耋之年的长辈或年富力强的年轻人,但饮食小吃却是一如既往的新鲜和美味,冰木瓜、拉拉粉、酸浆粑粑,以及加了木姜子的卷粉和米线……烧烤摊也没有特别的讲究和高级,但充满诱惑和吸引力。过程也简单方便,点着碳条的炉子上,驾上方形烤具,不多时,烤具上的肉片滋滋响,油花四溅,滴到鲜红的、活火山似的火碳堆上,又燃起一阵阵青烟,合着肉香,缭绕于鼻端,置于烤具边角的豆腐干开始变成圆滚滚、胖乎乎的球状,表皮也开始变得油亮金黄,在老板娘灵巧的筷子的飞舞中,它们急速地上下左右翻滚,然后像花朵一样炸开。

我六姨父的厨艺在我们看来也是相当了得,一些烹饪菜式曾在市里举办的比赛活动中获得过金奖,但还不敢称大厨,美食家倒是当之无愧。二姨父则拥有一门好手艺,什么桌子、板凳、柜子,木头的、铁艺的统统都能打会做,且精致无比,但兴趣而已,种植仍是他们的主业。一如大多数的当地农民那样,他们相信土地,相信只要虔诚、勤奋,土地便会回报他们更多,无论是葡萄还是番茄。

姨父们的葡萄园就紧挨着我父母居住的村庄——马街哨,一個隶属于碧色寨辖区范围内的自然村落。这里有落霞孤鹜,有秋水长天,有绵延起伏的灌木丛、芦苇荡,目光所及,皆是滚滚绿意,成群结队的白鹭和水鸟辗转翩跹于其上,晚间则安栖于其间。游人不多,他们也万万想不到就在这片貌似寻常的风景中竟隐藏着一片片美妙的葡萄园,尤其是在黄昏,当落日融融,辽阔的天幕开始往下倾泻它那过剩的缤纷色彩。二姨父戴着草帽,高大的身影一半沐浴在北回归线金色的光线中,一半淹没在那深沉,但透明的阴影里,那是葡萄园沟壑迷人的阴影,充满力量和无限可能的阴影。这景象令我顿时想到梵高的阿尔勒和他的《葡萄园》,我终于顿悟那些超自然的色彩是怎么回事,那些像着了火一样燃烧的葡萄是怎么回事,那些短平急促的笔触与那些不再因激荡不安而旋转的光芒又意味着什么。当它们与你的命运紧紧相连,无论土地、葡萄,或是沉浸在劳作中的人们,无论阳光、微风,或那远景中的一草一木,它们不仅仅是作为故乡记忆的一部分,而是深深地楔入你的生命里,并成为你那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荷尔德林曾在其诗《远景》中这样描述:“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说的不正是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景致吗?

假如站在葡萄园的田垄上回望,一条宽敞开阔的公路把芳华苑、马街哨和碧色寨紧紧地连接起来,上面是通往昆明方向的高速,再往上的半坡上是滇越铁路。当然,距离葡萄园更远一点的西面——比邻长桥海的地方,也有火车缓缓而行,不过这条铁路是新修的,我至今仍不太清楚这火车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只是常常看见它蜿蜒蛇形,又仿佛闲云野鹤般往复穿梭在这片安宁的大地中。

何尝不是呢,“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二姨和六姨则加入到了转型的队伍中,从农事劳作转型到服装租赁。租赁点由几个模型般的绿皮火车车厢组成,并置排列在游客接待中心附近,里面挂满了琳琅满目的服装,每到周末,狭小的车厢便人满为患,她们把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付诸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辛苦并快乐着。

染柳烟浓,却无吹梅笛怨。就在我透过安南咖啡馆的露台向外眺望时,从相隔不远的街上传来阵阵不疾不徐的鼓点声,酒吧的歌手唱着怀旧的老情歌,感伤,也撩人。说来真是凑巧,那里的吉他手和花艺师都是熟人,一个是我的吉他老师,一个是花店的老板娘,真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桌上有咖啡和鲜花,耳边是舒缓的旋律,旋律之上,乐音萦绕,这个曲子我很陌生,但很西洋和应景。而对面的山峦、建筑和风景都被无声的寂静所包围、笼罩。不用多久,这里将再次繁荣、喧嚣,我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和自在,不由想起茨维塔耶娃的诗:

像这样细细地听,

如河口凝神聆听自己的源头。

像这样深深地嗅一朵小花,

直到知觉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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